第40章 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1)
云歌本就是個聰慧的人,現(xiàn)在又碰到一個高明的師傅,再加上自己很刻苦,半年時間,醫(yī)術(shù)已非一般醫(yī)者可比。隨著懂得的醫(yī)理越多,云歌心中的疑惑也越多,遍翻典籍,卻沒有一本書可以給她答案。本來,孟玨是解答疑惑的最佳人選,可她不想問他,那么只能去找另一個人了。
云歌以為一到太醫(yī)院就能找到張?zhí)t(yī),沒想到張?zhí)t(yī)已經(jīng)離開太醫(yī)院。原來,雖然張?zhí)t(yī)救過太子的性命,劉詢也重重賞賜了他,可事情過后,劉詢依然將他遺忘在角落,他的一身醫(yī)術(shù)仍無用武之地,張?zhí)t(yī)從最初的苦悶不甘到后來的看淡大悟,最后向劉詢請辭,離開了太醫(yī)院。
依循一個和張?zhí)t(yī)交情不錯的太醫(yī)指點,云歌一路打聽著,尋到了張?zhí)t(yī)的新家。
幾間舊草堂,門口的席子上坐滿了等著看病的人,張?zhí)t(yī)正坐在草堂中替人看病,他身旁站著兩個弟子,張?zhí)t(yī)一邊診斷病情,一邊向?qū)W生解釋他的診斷。
云歌站在門口,看著病人一個個愁眉苦臉地上前,又一個個眉目舒展地離去。早上,剛聽說張?zhí)t(yī)辭官時,她本來心中很不平,可現(xiàn) 在,聽著病人的一聲聲“謝謝”,看著他們感激的眼神,所有的不平
都散了。
一個弟子走過來問道:“姑娘,你看病嗎?”
“我不是……”
“云姑娘?”聞聲抬頭的張?zhí)t(yī)看到云歌,驚呼了一聲,立即站了起來,“云……孟夫人怎么在這里?”
云歌笑道:“我本來是想來問你為何在這里,是不是有人刁難你。可在這里站了一會兒后,突然就覺得什么都不想問了。我在想,即使是有人迫得張先生離開,張先生只怕還感激他呢!”
張先生大笑起來,聲音中有從未聽聞過的開朗愉悅。他向弟子吩咐了幾句后,對云歌說:“草堂簡陋就不招待貴客了,幸好田野風光明媚,姑娘就隨老夫去田野間走走吧!”
兩人踱步出了草堂,沿著田地散步。碧藍天空下,一畦畦的金黃或翠綠暈染得大地斑斕多姿。農(nóng)人們在田間地頭忙碌,看到張先生,都放下了手頭的活兒,向張先生打招呼問好,云歌在他們簡單的動作后看到了尊敬,這些東西是太醫(yī)們永遠得不到的。
“張先生,我現(xiàn)在也在學醫(yī),你猜我的師傅是誰?”
張先生笑道:“孟夫人的這個謎語可不難猜,孟大人一身醫(yī)術(shù)可謂冠絕天下,自不會再找外人。”
云歌笑著搖頭,“錯了!他只是我的師兄,不是我的師傅,還有,張先生就不要叫我孟夫人了,叫我‘云歌’或者‘云姑娘’都成。”
張先生怔了一怔,說道:“原來是代師傳藝!這是云姑娘之喜,也是孟九公子之喜,更是天下病者之喜!”張先生說到“孟九公子”四字時,還遙遙對空中作了一揖,恭敬之情盡顯。
云歌不好意思地說:“張先生過獎了,我只能盡力不辜負師傅的盛名。”
張先生拈須而笑,孟玨雖聰明絕頂,可不是學醫(yī)的人,云歌也許才是真正能繼承那位孟九公子衣缽的人。
“不過,我學醫(yī)的目的不對,希望師傅能原諒我。我不是為了行醫(yī)救人,而是……”云歌站定,盯向張先生,“而是為了尋求謎底。
‘陛下的內(nèi)癥是心神郁逆,以致情志內(nèi)傷,肝失疏泄,脾失健運,臟腑陰陽氣血失調(diào),導(dǎo)致心竅閉阻;外癥則表現(xiàn)為胸部滿悶,脅肋脹痛,嚴重時會髓海不足,腦轉(zhuǎn)耳鳴,心疼難忍,四肢痙攣。’”云歌一字字將張先生當年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
張先生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們都說是胸痹,可胸痹雖是險癥,卻從未有記載會在壯年發(fā)病。我想知道,連我這個初學醫(yī)的人都覺得困惑不解,張先生就沒有過疑問嗎?今日,我站在這里,只要聽實話。”
張先生輕嘆了口氣,“困惑、不解都有過,我的疑問遠不止這些。”
“洗耳恭聽。”
“一則,確如姑娘所言,除非先天不足,否則胸痹雖是重癥,卻很少在青壯年發(fā)病。先帝自小身體強健,當年又正值盛年,即使心神郁逆,勞思積胸,也不該在這個年齡就得胸痹。二則,據(jù)我觀察,以當時的情況而言,根本無發(fā)病的可能。自云姑娘進宮,先帝的心情大好,面色健康,即使有病,也該減輕,沒有道理突然發(fā)病。三則,《素問·至真要大論》中說‘寒氣大來,水之勝也,火熱受邪,心病生焉’。先帝應(yīng)是突受寒氣侵襲,引發(fā)了病痛。”張?zhí)t(yī)抬起一只胳膊,指著自己的衣袖說:“就如此布,即使十分脆弱,遇火即成灰燼,但只要沒有火,它卻仍可以穿四五年。”
云歌思索著說:“張先生的意思是說,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
張先生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并不見得是有人把火放在了衣袖下,也許是風吹來了火星,也許是其他原因撕裂了衣袖,各種可能都有。”
云歌的神色嚴厲,詰問:“張先生既然有此不解,為什么從沒有提過?就不怕萬一真是人點的火?”
張先生誠懇地解釋:“皇帝得病是關(guān)乎社稷的大事,如果說先帝中毒,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我當然不能只憑自己的懷疑就隨意說話,我暗中反復(fù)查證和留意過,我以性命和姑娘保證,先帝絕不是中毒。”
“你憑什么這么肯定?”
“所有能導(dǎo)致胸痹癥狀的毒藥都必須通過飲食才能進入五臟,毒損心竅,而且一旦毒發(fā),立即斃命,可先帝的胸痹卻是慢癥。我又拜托過于安仔細留意先帝的飲食,他自小就接受這方面的調(diào)教,經(jīng)驗豐富,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疑點,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先帝的所有飲食,都會有宦官先試毒,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跡象。”
云歌無語,的確如張先生所說,于安的忠心毋庸置疑,又沒有任何宦官有中毒的跡象,在這樣的鐵證面前,任何的懷疑都是多余的。
張先生道:“云姑娘,下面的話,我是站在一個長輩的立場來說,我真心希望將來你愿意讓我誠心誠意地喊你一聲‘孟夫人’,人這一生,不管經(jīng)歷多大的痛,都得咬著牙往前走,不能總在原地徘徊。”
云歌的眼中有了蒙蒙淚光,望著田野間的斑斕色彩,不說話。天地間再絢爛的色彩,在她眼中,都是迷蒙。“不是說你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是記憶,先帝會愿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嗎?他已經(jīng)……”
云歌好似很怕聽到那個字,匆匆說:“張先生,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他沒有離開,他一直都在那里。”
張先生愣住,還想說話,云歌急急地說:“張先生,我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腳步零亂,近乎逃一般地跑走了。
纖細的身影在絢爛的色彩間迅速遠去,張先生望著她的背影,搖著頭嘆氣。
自張先生處回來,云歌就一直一個人坐著發(fā)呆。難道那日晚上是她多心了?霍成君和霍光的對話是另有所指?張先生的話有理有據(jù),也許的確是她多疑了,也許她只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一個可以揪住過去不放的借口。
所有的人都在往前走,朝堂上的臣子們?nèi)杖沼洅斓幕实凼莿⒃儯傩諅冎赖奶熳邮莿⒃儯瑢m中的宦官宮女想要討好的人是劉詢,霍光要斗的人是劉詢。所有的人都早忘記了。喜歡他的人,討好他的人,甚至包括忌憚、痛恨過他的人,都已經(jīng)漸漸將他忘記。
他的身影在流逝的時光中,一日日消淡,直到最后,變成了史書中幾筆淡淡的墨痕,夾在一堆豐功偉業(yè)的皇帝中,毫不引人注目。
唯有她清醒,時光流逝中,一切沒有變淡,反倒更加分明。她在清醒中,變得十分不合時宜。每個人都希望能追逐著他們想要的,迅疾地往前走,可她卻在不停地提醒著他們,不許遺忘!不許遺忘!他曾在金鑾殿上坐過,他曾在神明臺上笑過,他曾那么努力地想讓你們過得更好,你們不可以忘記……
是不是因為前方已經(jīng)沒有她想要的了?所以當人人追逐著向前去時,她卻只想站在原地。曾告訴過自己要堅強,曾告訴自己不哭,可是淚珠絲毫不受控制地落下。陵哥哥,我想你!我很想、很想你!我知道你想我堅強,我會的,我會的……心里一遍遍許著諾言,眼淚卻是越流越急。
院中,竹林掩映下,孟玨靜靜而站,身影凝固得如同嵌入了黑夜。她窗前的燭火清晰可見,只要再走幾步,他就可以跨入屋中,與她共坐,同剪夜燭,可這幾步卻成了天塹。她的每一滴淚,都打在了他心頭,他卻只能站在遠處,若無其事地靜看。她一面哭著,一面查看著劉弗陵的遺物,一卷畫、一件衣袍、一方印章,她都能看半晌。很久后,她吹熄了燈,掩上了窗,將他關(guān)在了她的世界外面,漫漫黑夜,只余他一人癡立在她的窗外。夜,很安靜,靜得能聽到露珠滴落竹葉的聲音。
天上的星一閃一閃,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一個人獨立于夜露中。
清晨,當金色的陽光投在窗戶上時,鳥兒的嘰嘰喳喳聲也響了起來。
三月抱著兩卷書,走進了竹軒。
云歌正在梳頭,見到她,指了指書架,示意她把書放過去。三月已經(jīng)習慣她的冷淡,心情絲毫不受影響,笑瞇瞇地說:“公子本來昨天就讓我把這兩卷書拿給你,我聽丫頭說你出門了,就沒有過來。公子說他這兩天恐怕會在宮里待到很晚,如果你有什么問題,就先記下,過兩天一塊兒解答。”
云歌淡淡“嗯”了一聲。
三月放下書后,看到一旁的案上攤著一幅卷軸,上面畫了不少的花樣。她笑著湊過去看,每朵花的旁邊,還寫著一排排的小字,三月正要細讀。云歌瞥到,神色立變,扔下梳子,就去搶畫,幾下就把卷軸合上,“你若沒事就回去吧!”
三月無趣,一面往外走,一面嘀咕:“不就是幾朵花嗎?人家又不是沒見過,那次我和公子去爬山時,還見到過一大片……”
“站住!”
三月停住腳步,不解地回頭。
“你見過的是哪種花?”
云歌說話的語氣尖銳犀利,三月心中很不舒服,可想到她救過孟玨,再多的不舒服也只能壓下去,回道:“就是那種像鐘一樣的花,顏色可好看了,像落霞一樣絢爛,我問公子,公子說他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云歌的臉色發(fā)白,“你在哪里見過?”
“嗯……”三月想了會兒說,“長安城外的一座山上,好大好大一片,美麗得驚人。”
“你帶我去。”“啊?我還有事……”云歌連頭也不梳了,抓住三月的手就往外跑,三月被她掐得疼,
想要甩掉云歌,可變換了好幾種手法,都沒有辦法甩掉云歌的手,她心中大駭,云歌的功夫幾時這么好了?終于忍不住疼得叫起來,“我?guī)闳ゾ托辛耍惴砰_我!你想掐死我嗎?”
云歌松開了她,吩咐于安立即駕車。
出了孟府,三月邊回憶邊走,時有差錯,還得繞回去,重新走。待尋到一座荒山下,三月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美麗的湖,歡叫起來,“就是這里了!這個湖里有很多的魚,上次我還看到……”
云歌沒有絲毫興趣聽她嘮叨,冷聲吩咐,“帶我上山,去找你看到的花。”三月噘著嘴,在前面領(lǐng)路。沿著溪水而上時,云歌的速度一直很快,突然間,她停住了步子,抬頭看著山崖上一叢叢的藤蘿。
那些藤蘿在溪水瀑布的沖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靜。三月看她盯著看了半天都不走,小聲說:“這叫野葛,公子上次來,告訴我的。”
“孟玨告訴你這叫野葛?”三月點頭,“是啊!難道不對嗎?”云歌的臉色煞白到一點血色也無,她一句話不說地繼續(xù)向上爬去。
到了山頂,三月憑借著記憶來回找,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片燦若晚霞的花,她越找越急,喃喃說:“就在這附近的呀!怎么沒有了!”
云歌問:“你究竟有沒有看到過那種花?”
三月凝神想了一會兒,最后無比肯定地說:“就在前面的這片松柏下,我記得這片樹,還有這個泉水,當時泉水也像今天一樣叮咚叮咚地響,配著那片鐘形的花,就像仙女在跳舞。可是……花呢?那么一大片花,怎么一株都沒有了?”
云歌盯著眼前的茵茵青草,寒聲說:“你家公子會讓這片花還繼 續(xù)存在嗎?”
“啊?”三月接觸到云歌的視線,全身一個寒戰(zhàn),一瞬間,竟然有想逃跑的念頭。
云歌盯著看了許久,開始往回走。以她現(xiàn)在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摔跤,所以三月也就沒有留意過她,可是在一處陡坡,云歌卻腳下一軟,整個人骨碌碌地就滾了下去,三月嚇得大叫起來。幸虧云歌最后勾住了一片野葛,才沒有掉下懸崖。
三月嚇得魂飛魄散,忙把云歌拽上來。云歌的手腕上、腿上劃出了血痕,不知道是疼的,還是野葛上的露水,她的臉上還有一顆顆的水珠。三月想要扶著她下山,她卻一站穩(wěn)就推開了她的手,如避猛虎,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跑去。
在湖邊守著馬車等候的于安,看到云歌滿身血痕的樣子,大吃一驚,以為有變故,手腕一抖,就將軟劍拔出,縱身上前來護云歌。緊跟在云歌身后的三月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吃驚,云歌身邊不起眼的一個人怎么武功也如此高強?難道真如師弟猜測,此人是從宮里出來的高手?
“于大哥,云姑娘是在山上摔了一跤,沒有人追殺我們。”
于安把軟劍繞回腰間,去扶云歌,滿心不解。云歌現(xiàn)在的武功如何,他都看在眼里,竟然會摔跤?
云歌躲在馬車里,一聲不發(fā),于安也不說話,三月只能一個人無趣地坐著,心中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不和云歌出來。這丫頭越來越古怪,也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回到竹軒后,云歌一個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如同一只困獸,希冀著能尋到一個出口,卻發(fā)覺無論如何掙扎,周圍全是死路。
在她心中,仍有一絲不敢相信,或者說不愿相信。孟玨,他……他……真的這么狠毒嗎?
野葛,其實真正的名字該叫鉤吻,如果有動物誤吃了它,會呼吸麻痹、肌肉無力,最后因為窒息而心臟慢慢停止跳動。
而那種像鐘一樣的美麗花朵有一個并不美麗的名字:狐套,它的 花期很短,可這種花卻是毒中之毒,會讓心臟疼痛,心跳減弱,誤食者,剎那間就會身亡,且無解藥,不是配不出來解藥,而是有也沒什么用,因為它毒發(fā)的時間太快。
這兩種毒藥都可以在某個方面營造出胸痹的假象,可是它們毒發(fā)的速度太快,陵哥哥的病是慢癥,但孟玨善于用毒,也許在張先生眼中不可能的事情,孟玨完全可以做到……
云歌的身子一軟,又要摔倒,忙扶住了書架,她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如中了鉤吻的毒,窒息般的疼痛,像是整個胸腔就要炸開,手在不停地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霍光,也許這些都是霍光一人所干,霍光和霍成君都知道這些花的存在,這些事情也許和孟玨沒有關(guān)系,可孟玨如何知道這些花的?他為什么要騙三月?他怎么可能不認識狐套?不知道野葛的真名?如果他心中無鬼,他為什么……
丫鬟捧著香爐進來,本來面有笑容,可看到云歌的臉色,再被云歌幾近瘋狂的視線一掃,笑容一下就全沒了,囁嚅著說:“夫人早上受驚了,奴婢想著薰香安神,特意燒了一爐,夫人若不喜歡,奴婢這就拿出去。”
云歌聞到香的味道,模糊地想著此香中有梔子和幽芷,性寒,隱隱間,一道電光閃過,腦袋里轟然一聲巨響,身子向后倒去,丫鬟忙去扶她,哭著叫:“夫人?夫人?奴婢去請?zhí)t(yī)。”
云歌眼前的黑影淡了,漸漸地幻成了血紅,一瞬后,她強撐著坐了起來,虛弱地吩咐:“去叫于安過來。”
于安匆匆過來,看到云歌的樣子,眼睛立即濕了,跪在她榻前說道:“姑娘,你再這么糟蹋自己,老奴不如一死了之,反正地下也無顏見先帝。”
這是于安第一次在云歌面前提起劉弗陵的死,云歌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又立即抹去,“于安,幫我做一件事情,不能讓這府里的任何人知道。你幫我去藥店配一副香。”
于安凝神細聽。
云歌一邊思索,一邊慢慢地說:“款冬,幽芷,薏苡,梅冰,竹 瀝,梔子……”想了好一會兒,又猶豫著加上,“山夜蘭,天南星,楓香脂。”
于安答應(yīng)著去了,云歌躺在榻上,全身冰涼、腦內(nèi)一片空白,是與不是,等于安回來后,就能全部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