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孤鴻語,三生定許,可是梁鴻侶?(2)
霍光笑,“是啊!你爹什么事情都不避你娘,就是他和將軍們商議出兵大事時,你娘都可以隨意出入。這個書房還有一間屋子是專門給你娘用的,現(xiàn)在我用來存放書籍了。”
云歌突然間覺得這個書房無限親切,伸手去摸屋宇中的柱子,好似還能感受到爹娘的笑聲。她的嘴角忍不住地上翹,笑了起來,一直壓在身上的疲憊都淡了,她心中模模糊糊地浮出一個念頭,她是該離開長安了!陵哥哥肯定早就想離開了!這個念頭一旦浮現(xiàn),就越來越清晰,在腦中盤旋不去,云歌的手輕搭在墻壁上想,就明天吧!
霍光微笑地看著她,眼中有無限寂寥,“大哥的一生頂別人的好幾生,在廟堂之巔能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在江湖之遠能縱橫天地、笑看蒼生。有生死相隨的妻子,還有曜兒和你這般的兒女,我想大哥此生必定無憾!”
云歌看到他斑白的兩鬢,蒼涼的微笑,第一次發(fā)覺他老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多歲,好像肩頭的疲倦隨時會讓他倒下,雖然心中有厭惡,嘴里卻不受控制地說:“叔叔的一生也波瀾壯闊,輔佐了四代……三代帝王,幾次力挽狂瀾,將一個岌岌可危的漢朝變成了今天的太平安穩(wěn),叔叔也會青史留名。”
霍光讓云歌坐,他親自給云歌斟了杯茶,云歌只淡淡說了聲“謝謝”。
“我想大哥并不在乎是否青史留名,他只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別人如何評價是別人的事。我和他不一樣,我很在乎世人如何評價我,我的確希望能留名青史,可這并不是我最在乎的事情,人人都以為霍光最在乎權(quán)勢,其實也不是我最在乎的。”
云歌有些詫異,“那是什么?”
“我想邊疆再無戰(zhàn)爭!我想四夷臣服!我想大漢的穩(wěn)定太平不再用女子的血淚去換!這才是我最想要的!”霍光冷笑起來,朗聲說:“權(quán)勢算什么玩意?只不過是我實現(xiàn)這一切的必經(jīng)之路!沒有權(quán)勢,我就不能為所欲為!只有鼎盛的權(quán)勢才能讓我不拘一格、起用人才;才能輕徭役、薄稅賦,良田不荒蕪;才能讓國泰民安、積蓄財富;才能修兵戈、鑄利箭;才能有朝一日鐵騎萬匹,直踏匈奴、羌族!”
霍光雖然身著長袍,坐于案前,可他說話的氣勢卻像是身著鎧甲,坐于馬上,只需利劍出鞘,指向天狼,激昂的馬蹄就可踏向胡虜。可在下一刻,他卻又立即意識到,他再權(quán)傾天下,再費心經(jīng)營,仍只是個臣子,能令劍尖殺敵、鐵蹄馳騁的人永遠不會是他!以前不是,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他眼中的雄心壯志漸漸地都化作了無奈悲傷,他笑嘲著說:“‘太平若為將軍定,紅顏何須苦邊疆?’大漢的男兒都該面目無光才對!”
云歌終于明白了他為什么會在驚聞烏孫兵敗的時候,重病到臥榻數(shù)月,他并不是在裝病教訓(xùn)劉詢,讓劉詢明白政令的執(zhí)行還離不開他,而是真的被劉詢的剛愎自用氣倒了。他謹慎一生,步步為營,卻被劉詢的人毀于一夕,其間傷痛絕非外人所能想象,也在這一刻,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真的是她的叔叔,他身上和父親流著相似的血脈。
霍光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眼中的情緒立收了起來,又變成了那個鎮(zhèn)定從容、胸有成竹的權(quán)臣,“這些話已將近三十年未和人說過,不知怎么的就突然間……讓你見笑了!”
云歌將他杯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斟了杯熱茶,雙手奉給他,“叔叔身體康健,手中大權(quán)在握,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完成心愿。陛下雖然剛愎了一些,但并不是不明理的君主。就我看,他對武帝劉徹既恨又敬,只怕他一直暗存心思,要實現(xiàn)武帝劉徹未完成的心愿——安定邊疆、臣服四夷,一方面是自己的雄心壯志,另一方面卻也是為了氣氣九泉下的劉徹。我想只要君臣協(xié)心,叔叔的愿望一定能實現(xiàn)。”
霍光接過熱茶,顧不上喝,趕著問:“你說的可是真的?陛下一直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和你說的可不符,他總是一副毫不在乎西域、匈奴的樣子,似乎只要官吏清明、人民安康就可以了,文帝、景帝雖然年年給匈奴稱臣進貢、送公主,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其實比在武帝手里要好,我一直以為陛下打算效仿的皇帝是文、景二帝。”
云歌說道:“叔叔聰明一世,卻因為太在乎此事,反而糊涂了。陛下定是看破了叔叔在乎,所以他就不在乎,叔叔越想打,他就越表現(xiàn)得不想打,利用叔叔的在乎,逼叔叔在其他事情上退讓。”
霍光呆呆發(fā)怔,一一回想著自劉弗陵駕崩后的所有事情,半晌后,痛心疾首地嘆道,“沒想到我霍光大半生利用人的欲望,驅(qū)策他人,最后卻被一個小兒玩弄于股掌間。”
云歌正想說話,聽到外面仆人的叫聲:“娘娘,娘娘,您不能……”
門“砰”地被推開,霍成君面色森寒,指著云歌說:“滾出去!霍家沒你坐的地方,你爹當(dāng)年走時,可有考慮過我爹爹?他倒是逍遙,一走了之,我爹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長安,你知不知道你爹在長安樹了多少敵人……”
霍光斷然喝道:“閉嘴!”冷鶩的視線掃向書房外面立著的仆人,所有人立即一溜煙地全退下,有多遠走多遠。
“云歌,你先去前面坐會兒,等叔叔處理完事情,再給你賠罪。”
云歌無所謂地笑笑,告辭離去,“今日已晚,我先回去了,叔 叔,您多保重!”
出書房后,走了會兒,忽覺得身上冷,才發(fā)現(xiàn)匆忙間忘拿披風(fēng)了,一般的衣服也就算了,可那件披風(fēng)上的花樣是劉弗陵親手繪制,命人依樣所繡,自然要拿回來。
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爭吵聲。“……我是寧要云歌這個侄女,不要你這個女兒……”“……你說是我的親生女兒?”霍光的笑聲聽來分外悲涼,“……親生女兒會幫著劉詢刺探老父的一舉一動,通知劉詢?nèi)绾螒?yīng)對老父?親生女兒會用利益說服堂兄一起背叛老父……”“……既然你和劉詢?nèi)绱饲橥兑夂希粩r你……我霍光只當(dāng)從沒生過你,從今往后,霍家是霍家,娘娘是娘娘。”
屋里的聲音時高時低,云歌聽得斷斷續(xù)續(xù),她如中蠱一樣,明知道不對,卻輕輕地貼到屋檐下,藏在了陰影中。屋子里傳來哭泣聲,“爹……爹……”
似乎霍成君想去拽霍光的衣袖,卻被霍光打開。她悲傷羞怒下突地吼起來,“爹爹可有當(dāng)我是女兒?可曾真正心疼過我?爹爹裝出慈父的樣子,讓女兒在劉詢和劉賀中選,等試探出女兒的心思后,卻偏偏反其道選了劉賀。還有大姐,爹爹當(dāng)年對她許諾過什么?結(jié)果是什么?你讓女兒怎么信你?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么?劉弗陵的病……”
“啪”的一巴掌,霍成君的聲音突地斷了,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好一會兒后,她的聲音含糊不清地響起,“爹爹,女兒已經(jīng)知錯!求爹爹原諒!爹……”
霍光沉默了很久后才開口,低啞的聲音中滿是疲憊,“你走吧!我沒做好父親,也怪不得你不像女兒。”“咚咚”的磕頭聲,一遍又一遍的哭求,霍光卻再不開口。“吱呀”一聲,霍成君拉開門,捂著臉沖出了書房。云歌軟軟地坐到了地上,臉色煞白到無一絲血色。“爹爹究竟隱瞞了我們多少事情?” “爹爹說劉弗陵的命由老天做主,那長安城外的山上種的是什么?”
“劉弗陵的病……”
他們究竟想說什么?為什么要提起陵哥哥的病?霍光為了阻止霍成君未出口的話,竟然不顧霍成君的身份下重手打斷她!
云歌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似乎前面就是無底深淵,可她卻還要向前走。
當(dāng)年暗嘲上官桀養(yǎng)了個“好兒子”,如今自己的女兒、侄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霍光失望、悲傷攻心,坐在屋里,只是發(fā)怔,忽聽到外面的喘氣聲,厲聲問:“誰?”
正要走出屋子查看,看到云歌立在門口,扶著門框,好似剛跑著趕回來,一面喘氣一面說:“我忘記拿披風(fēng)了。”
霍光看她面色異樣,心中懷疑,微笑著說:“就在那里,不過一件披風(fēng),何必還要特意跑回來一趟?即使要拿,打發(fā)個丫頭就行了,看你著急的樣子。”
云歌拿起披風(fēng),低著頭說:“這件披風(fēng)不一樣,是……是陵哥哥親手繪制的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