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3)
等出了溫泉宮,到了約定地點,一直潛藏在暗處等候她的人立即迎上來,云歌將兩塊令牌放到他手中,“這塊可以出入建章宮,這塊用來出城門。皇帝說不定今天就會發(fā)現(xiàn)令牌被盜,你們一定要快!一定要趕在皇帝派人通知雋不疑之前出長安,否則……一定要快!”云歌有深深的抱歉,因為一旦失敗,所有參與此事的人只有死路一條。
來人立即飛身隱入了風(fēng)雪中,“我們一定盡力!”云歌的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從這一刻起,很多人的性命都在以點滴計算。而她唯有等待。
劉詢目送著云歌出了殿門,很久后,才收回了目光,看向案上的梅花,只覺得從鼻端到心里都馨香縈繞,仿似自己不是坐在溫泉宮里,而是回到了很久前的少年時代。
踏春時節(jié),柳絲如輕煙,淺草沒馬蹄。錦衣少年、寶馬雕鞍,在黃鶯的嬌啼聲中,呵護著高貴優(yōu)雅的仕女談笑而過。他們遙不可及,居高臨下。在經(jīng)過一身寒衣的他時,他們或視而不見、態(tài)度傲慢,或出言呵斥、命他讓路,卻不知道這個他們隨意輕賤的人原本在他們之上。
在縈繞的梅花香中,過去與現(xiàn)在交融錯亂,那個一身寒衣的少年正在亂鶯啼聲中,一邊欣賞春色,一邊折下梅花,笑贈佳人,而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都在頻頻回頭。
劉詢微笑著坐了很久后,吩咐七喜去拿奏折,準(zhǔn)備開始處理政事。
太醫(yī)建議劉詢到溫泉宮的初衷,是想讓他遠離政務(wù),清心休養(yǎng),可劉詢絲毫未懈怠政事,每天都會將送來的公文、奏折仔細批閱。
有些奏折批閱后就可以,有些奏折卻還需要加蓋印鑒,所以吩咐完七喜后,他又親自起身去室內(nèi),準(zhǔn)備開啟收藏印鑒和令符的暗格,取出印鑒備用。
他的手搭到暗格機關(guān)上,按照固定的方法,打開了暗格,所有的印鑒和令符都呈現(xiàn)在了他眼前。
云歌一遍遍問自己,我真的只能等待了嗎?不!一定還有可以幫到他們的方法,一定有!不能讓他們獨自而 戰(zhàn),我還能做什么?還能做什么?只要拖住劉詢,讓他越晚發(fā)現(xiàn)令符丟失,所有人就越多一分生機。可是怎么拖住他呢?再返回去找他?肯定不行!劉詢聰明過人,如果我表現(xiàn)太過反常,他一定會起疑心,察覺事有蹊蹺,反倒提前敗露。
究竟怎么樣才能讓劉詢覺得不是外人在刻意干擾他,而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她猛地轉(zhuǎn)身瘋跑起來。
當(dāng)云歌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書閣中時,孟玨的眼色沉了一沉。
劉奭歡喜地站起來,“姑姑。”看了看孟玨,又遲疑著改口,“師母。”
云歌走到劉奭面前蹲下,“你想去打雪仗嗎?”劉奭笑看了眼孟玨,不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
云歌望向孟玨,孟玨頷首同意。她立即牽著劉奭向外行去,又吩咐小宦官去叫皇后。
她和劉奭捏好雪團,偷偷在樹后藏好。許平君剛到,兩人就一通猛扔,砸得許平君又跳又叫。劉奭看到母親的狼狽樣子,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許平君看到兒子的樣子,心頭一酸,這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呀!
她隨意抹了抹臉上的雪,就匆匆去捏雪團,又揚聲叫身邊的宮女,“他們兩個欺負我一個,快點幫我打回去!”宮女們見她被云歌打成那樣,都絲毫未見怪,遂放心大膽地加入戰(zhàn)局,幫皇后去追打云歌和太子。兩撥人越打越激烈,興起處,全都忘了尊卑貴賤,叫聲、笑聲、吵聲不絕于耳。
隨著暗格的打開,劉詢正要細看所有的印鑒和令符。忽然,窗外 傳來驚叫聲和歡笑聲,劉詢皺了皺眉,側(cè)頭看向外面。本以為不過一兩聲,不想竟然一陣又一陣地傳來,他不禁動了怒,誰的膽子這么大?敢在他的殿外喧鬧?七喜干什么去了?竟然由得他們放肆?
隨手將暗格關(guān)好,暗藏不悅地向外大步走去,還未走到殿外,七喜就從外面急匆匆地跑進來,“陛下,奴才剛命人去查探過了,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孟夫人在打雪仗,所以奴才就沒敢多言,先來請示陛下,陛下的意思是……”
劉詢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他們倒是好雅興。走!看看去!”七喜笑應(yīng)了聲“是”,立即去拿斗篷,服侍劉詢?nèi)タ礋狒[。
皇后和幾個宮女是一隊,云歌和劉奭是一隊,人少力弱,已被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只能借助山石樹木躲避。可惜只兩個人、四只眼睛,根本躲都躲不過來。
劉詢站在高處看了一會兒,揚聲說:“羊角士。”
云歌立即反應(yīng)過來,一推劉奭,指向九宮上角,他忙把手中的雪團狠狠砸出去,“哎喲!”一個要偷偷潛過來的宮女被砸得立即縮了回去。
“花十象。”云歌輕聲下令,劉奭和她立即左右分開,各自迎戰(zhàn),將兩個從左右角包攻的宮女打了回去。“肋道。” ……
劉詢用的是象棋術(shù)語,他的每句話,許平君她們也能聽到,可就是不明白劉詢到底指的是哪個方向,又是何種戰(zhàn)術(shù),所以聽到了也是白聽。
在劉詢的指揮下,云歌和劉奭敵不動我不動,可敵人一旦動,他們卻總能后發(fā)制人。
許平君不依了,嚷起來:“陛下,君子觀棋不語!”劉奭著急,立即探頭大叫,“父皇是鋤強扶弱,俠客所為!”
云歌想摁他的腦袋,已經(jīng)晚了,一個雪團滴溜溜地砸到了他頭上。
劉詢大笑起來,“真是頭憨虎!中了你娘的聲東擊西、引蛇出洞。”
雖看不到許平君,可她歡快的笑聲飄蕩在林間。
劉奭見到父母的樣子,也高興地笑起來,雪仗打得越發(fā)賣力。
這場“雪中大戰(zhàn)”一直打到晚膳時分才散,劉詢龍心大悅、玩性盡起,索性吩咐御廚準(zhǔn)備晚宴,召隨行的大臣和他們的家眷賞雪品酒、對梅吟詩。
君臣歡鬧到深夜,才興盡而歸。孟玨和云歌一前一后回到屋中,各自休息。云歌疲憊不堪,卻無絲毫睡意,在屋子里來回走著,時不時地咳嗽一聲。
孟玨也未歇息,聽到隔壁不時傳來的咳嗽聲,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遙望著月色,任寒風(fēng)撲面。
一更時分,三月匆匆而來,湊到窗下,小聲說:“剛收到師弟的飛鴿傳書,大公子已出長安,公子吩咐送給大公子的禮物,師弟也已經(jīng)送到。”
孟玨點了點頭,三月悄悄退下。孟玨去敲云歌的門。“誰?”“是我,有話和你說。”云歌拉開了門,不耐煩地問:“什么?”“劉賀已出長安。”云歌繃著的背脊突地軟了,扶著門框好似站都站不穩(wěn),“你如何知道的?”
“四月也算我的人,難道你希望我坐看著她往死路上走?后面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操心,劉賀的武功心智都不比劉詢差,他輸?shù)氖且还蓻Q絕和狠勁。”
云歌神情黯然:“現(xiàn)在的劉賀不是當(dāng)年的大公子了,他現(xiàn)在究竟 是醉是醒都不清楚。”
孟玨淡淡說:“我已命人把紅衣的棺柩帶給劉賀,他就是醉死在酒壇子里了,也得再爬出來。”
云歌隱約間明白了幾分劉賀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悲憫中也認同了孟玨的推斷,不錯!劉賀絕不會再允許任何人驚擾紅衣。云歌冷冷地說:“你若不想毀了你的錦繡前程,最好回去蒙頭睡覺。”她“砰”地一聲,將門摔上,想著抓緊時間,還能睡一兩個時辰,立即向榻邊走去。至于明天怎么辦,即使天要塌下來,也先養(yǎng)足精神。
孟玨靜靜地站了會兒,轉(zhuǎn)身回屋。
半夜,劉詢正睡得香甜,何小七慌里慌張地爬進寢殿。劉詢立醒,沉聲問:“什么事?”何小七一邊磕頭,一邊稟奏:“接到雋不疑大人傳書,說……說已經(jīng)放劉賀出長安。”“什么?”劉詢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扯開簾帳,怒盯著何小七。何小七硬著頭皮,將雋不疑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劉詢赤著腳就跳下了榻,幾步走到墻壁前,打開暗格,收令牌的匣子已不見。他臉色鐵青,眼中又是傷又是恨,聲音冰寒徹骨:“我要劉賀的人頭。”
“是。”何小七磕了個頭,趕忙起身,向外急掠去。
劉詢悲怒交加,連她都會最終辜負了他的信任!這件事情絕非她一人能做,還有……孟玨!肯定是孟玨指使的她,可是……孟玨如何知道兵符印鑒的收藏地方?還有開啟機關(guān)的方法?不可能是云歌!登基后,他特意將未央宮、溫泉宮所有的機關(guān)暗格都重新設(shè)置過,即使云歌以前見過也沒用。也不可能是身邊的宦官,他們沒有這個膽子!那么是誰?能是誰?這個人一定是他親近信任的人。
劉詢回身看到榻旁的梅花,枝頭的俏麗全變成了無情的嘲諷。他突地舉起玉瓶,狠狠地砸到地上,巨響中,立即香消玉殞。冷水蕩著碎花慢慢淌過他的腳面,他卻只一動不動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