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異國和異國的人們
蘇菲緩慢地、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
還未來得及咽下的半顆栗子哽在喉嚨口,像是滯留在那里的石頭,以至于她的呼吸忽然有些困難。
腳步仿佛被定住,蘇菲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塊招牌——她說不清自己是盼著某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還是盼著他不要出現(xiàn)。
直到倫敦十一月的風吹起她帽檐下的網(wǎng)眼紗——那是北大西洋特有的、潮濕而微涼的海風,不是她所熟悉的、阿爾卑斯山腳干燥卻溫暖的風。
而站在同一塊招牌下的她,也早已不是那個穿著新裙子迫不及待跳下馬車,敲響門扉的小女孩。
“……娜塔莉。”
許久,蘇菲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她慶幸今天戴了蓬紗禮帽,因為她此時真的需要一些東西遮住自己的眼睛——她眼底交纏的相思與傷痛,即將漫出眼眶的淚水,或許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請你去一趟皇家藝術(shù)學院,告訴奧馬爾公爵夫人,我身體突然有些不適,很抱歉要失約了。請她享受這個聚會,不必為我擔心。另外,”
娜塔莉看到她的小姐臉色蒼白得,猶如凜冬將至,“請再去叫一輛出租馬車,送我回灌木莊園。”
“是,殿下。”她答應(yīng)著,莫名松了口氣。
黃昏,費迪南意外回來得很早。
“你感覺怎么樣?聽說你身體不舒服。”
走進蘇菲房間的時候,他甚至連大衣都還沒有脫下。
蘇菲將目光從書頁上移開,抬起頭。
在孤單的異國,閱讀給了她莫大的慰藉——亞麻纖維略顯粗糙的質(zhì)感和鐵膽墨水微甜的果香,總能令她獲得心靈的平靜。
“我很好,”她回答道,“只是早先有點頭疼。”
費迪南把手放在蘇菲的額頭上,試了試她的體溫。
“很高興聽到你感覺好多了。”他說著,坐到了另一側(cè)的沙發(fā)上,“我很擔心你。”
男人一副打算深談的架勢,蘇菲將書簽夾好,合上書放在沙發(fā)中間的邊桌上——磚紅色的硬質(zhì)封皮,《建筑的七盞明燈》。
“約翰·拉斯金先生的長論文。”她解釋道,“我讀著解悶的。”
……讀論文來解悶?
費迪南德知道蘇菲在撒謊,可她掩飾得這樣好,至少表面看起來,毫無破綻。于是他放棄深究的打算,轉(zhuǎn)了話題。
“你或許已經(jīng)知道,明天父親會帶著妹妹們啟程前往科堡拜訪克萊門汀姑媽。”
蘇菲輕哂:“我外出時當然要經(jīng)過父親的允許,但父親的行蹤顯然沒有通知我的必要。”
“別誤會,這件事情與瑪格麗特的婚事有關(guān),在最終確定之前父親并不想張揚——特別是,考慮到之前戈克的拒絕令瑪格麗特的處境有些艱難。”
有過相似經(jīng)歷的蘇菲幾乎立即猜到了緘默背后的故事。
即使婚姻提案的主角之間沒有愛情,但女方一定是因為相貌丑陋、品行不端又或是性格孤僻才會遭到拒絕。盡管第二次工業(yè)革命的理想之光已開始在歐洲大陸閃耀,這個時代卻對女性依舊苛刻——就連一百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紀,男女真正平權(quán)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既然如此,我唯有送上最真誠的祝愿。”
“謝謝,”費迪南說,“我會轉(zhuǎn)告她的。”
“你會和他們一起去嗎?”
“不,我在倫敦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到時候?qū)⒅挥心愫臀伊恕!?br/>
費迪南盯著蘇菲的臉,在上面搜尋任何可能的痕跡——但她只是垂眸微笑,看不出驚喜,也看不出失望。
或許是因為父親和妹妹們即將遠行,費迪南在晚餐后并沒有繼續(xù)工作。
當他踏入臥室的時候,蘇菲依舊在看拉斯金先生的那本書——她換上了輕盈舒適的絲綢睡裙,半躺著倚在床上,淺金色的長發(fā)在煤氣燈下閃著柔和的光。
費迪南脫下襯衫外面的黑色背心,搭在房間角落的扶手椅上。
仿佛是覺得燈不夠亮,蘇菲向床頭柜的一邊側(cè)過了身。
他從另一側(cè)上了床,自背后撩起蘇菲的長發(fā),吻上她的臉頰。
蘇菲沒有拒絕。
她維持著剛剛的動作,書頁被她捏得有些變形。
于是費迪南伸出左手,抓住那本礙事的精裝書,合起,扔在床頭柜上。
沒有了任何阻擋,他看到她那雙異常漂亮的淺藍色瞳孔,被蒙上了倫敦散不去的薄霧。
蘇菲用力地眨眼,一下,兩下,仿佛要把那層氤氳水汽眨掉一般,卻連睫毛都掛上了露珠——費迪南不想再看,索性吻上那雙掩藏了太多心事的眼睛。
他的吻漸漸下滑,急切地扳過她的身體,仿佛要證明什么似的——兩個人都沉默著,費迪南聽到蘇菲漸漸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也或許,是他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與蘇菲一同送別了父親和妹妹們,費迪南又匆匆趕往波特蘭廣場,去見住在朗廷酒店的塞拉諾伯爵特使博謝先生。
等到他終于結(jié)束會面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費迪南有點后悔不該讓車夫皮埃爾早早回家,這樣的天氣出租馬車通常很難叫到——他正打算返回酒店大堂,卻看到皮埃爾已經(jīng)等在酒店外,手中拿著的雨傘正往下滴著水。
“殿下,”皮埃爾快步上前,為費迪南撐開傘,“請上車吧。”
“你怎么會在這兒?”他一邊走一邊問道。
“是公爵夫人叫我來的。”
隱約的猜測被證實,微小的歡欣與甜蜜像是五彩繽紛的氣泡,伴著雨聲在心底噼噼啪啪地綻放。
她當然是關(guān)心他,在意他的——費迪南望著沿馬車玻璃車窗默默流淌的雨滴,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寧靜平和。
一個半鐘頭后,馬車停在了灌木莊園門前。
還在花園里,費迪南就聽到了叮叮咚咚的琴聲。
有了女主人,這座異鄉(xiāng)的房子似乎一下子變得溫暖生動起來。母親還在的時候,克萊蒙特莊園也常常傳出琴聲——那是他刻板壓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明麗色彩,而今想起來,竟久遠得幾乎湮滅在回憶中了。
此時此刻,他的妻子正在家中等他歸來——這個念頭令一整天的疲憊都消失不見,年輕的公爵努力控制著上翹的唇角,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一踏進大廳,便被那個端坐在鋼琴后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認識蘇菲這么多年,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看她彈琴。可無論看了多少次,他依然覺得移不開眼睛。
沉浸在樂曲中的姑娘帶著平日里并不常見的專注與恬靜,眼睫低垂,脊背挺直,纖細的手指在黑白相間的琴鍵間自如穿梭。淺金的長發(fā)在腦后盤成花苞,露出天鵝般修長優(yōu)雅的頸項。群青色的塔夫綢襯得她眉目如畫,溫柔繾綣得仿佛維米爾畫筆下的藍衣女子[1]。
仔細去看,她臉上的神情卻分明是憂傷的,甚至于唇邊溫軟的笑容里也帶著落寞。費迪南愣了愣,才分辨出她指尖如詩般流淌的旋律。
凝練精致的曲調(diào)起起伏伏,三連音的和聲搖曳交錯。當不安分的附點在層次分明的織體中輕盈跳躍,逝去的舊日時光也仿佛一張張稚嫩樸拙的涂鴉,在聆聽者眼前緩緩鋪展開來。
那是美麗溫暖的故鄉(xiāng),那是甜蜜動人的愛情;那是天真無憂的年少時光,那是不曾言說的遙遠思念。回憶與現(xiàn)實更替,快樂與憂傷交織——
羅伯特·舒曼,《童年情景》。
這組套曲自1838年出版以來便大受歡迎,作曲家與妻子克拉拉一波三折的愛情故事也隨之廣為流傳。
作為“天才少女”長大的克拉拉,9歲首次公演后便在歐洲聲名鵲起;而年長克拉拉9歲的舒曼彼時不但默默無聞,還因為練琴急于求成傷了右手,不得不放棄演奏轉(zhuǎn)向作曲。當相戀的兩人遭到克拉拉父親維克的激烈反對并被強制分開,客居維也納的舒曼抵不住思念,寫下十三首鋼琴小品寄給克拉拉,描繪他們共同的回憶。
費迪南聽著貫穿始終的三連音和弦,恍然憶起這首曲子的標題——
“異國和異國的人們?”
冷不防響起的聲音令專心致志的公爵夫人嚇了一跳,右手拇指重重地敲在琴鍵上,溫柔浪漫的華爾茲和弦戛然而止。
蘇菲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費迪南站在鋼琴的另外一邊,身上還穿著外出時的深灰色風衣。水晶燈的燭火勾勒出他五官的輪廓,仿佛梵蒂岡博物館中屹立的古羅馬雕塑,俊美如斯,冰冷如斯。
“異國和異國的人們……原來你是這么想的,我的夫人。”
心底微小的喜悅被倫敦寒涼的夜風陡然吹熄,片刻之前的幸福與期待此時成了巨大的諷刺笑話。費迪南恍然覺得,就連壁爐里跳躍的火焰都無法給這個深秋的暗夜帶來一絲暖意。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到將蘇菲整個人都籠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面——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秋雨特有的潮濕陰郁;蘇菲聽到自己的心跳,像是沉重的鼓點,應(yīng)和著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劇烈,以至于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
年輕的公爵夫人沉默著,她的丈夫卻顯然沒有放過她的打算:“怎么,被我說中了心思,所以不做聲了?讓我想想接下來是什么……”男人停頓了片刻,微微蹙眉,仿佛真的在細心思索,“捉迷藏,壁爐旁,還是木馬騎士[2]?”
毫無疑問,這十三首鋼琴小品是舒曼寫給克拉拉的“情書”;而克拉拉的回應(yīng),是賭上自己作為著名鋼琴演奏家的事業(yè),不顧父親“這會毀掉你大好前途”的警告與舒曼秘密結(jié)婚,甚至不惜與親生父親對簿公堂——直到兩年后克拉拉21歲生日的前一天,萊比錫法院判決兩人的婚姻有效。
……那么蘇菲呢?
費迪南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當然知道她剛剛想起了誰。
結(jié)婚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她的疏離與忐忑,卻也能感受到她的體貼與退讓。那些溫存給了他某種錯覺,甚至令他有了不切實際的期望——他是愿意給她時間的,可那個男人甚至都不必出現(xiàn),就足以將他們之間平靜溫馨的假象擊得粉碎。
是的,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個粉刷一新的店鋪,看到了招牌上某個熟悉的名字,還看到了他的妻子在店外久久駐足。
甚至——費迪南想起某個晚上走進蘇菲的房間時,被慌亂反扣過來的信紙。
她難道打算同克拉拉一般,寧愿拋下一切也要和初戀的少年在一起么?
不,他決不允許!
決不!
費迪南彎下腰,一手支在鋼琴上,一手強硬地抬起蘇菲的下巴,仿佛用這樣極具壓迫感的姿態(tài)便能夠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片刻后他開口,聲音也像是被雨水浸過一般,冰涼凜冽,“真抱歉打碎你的美夢。你已經(jīng)沒機會了,克拉拉。”
他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簡直無法溝通。蘇菲差點被氣笑了——他把她比作克拉拉,難不成是代入了克拉拉的父親維克?!
反諷的話幾乎沖口而出,可當她對上費迪南映著燈火的褐色眼眸,他藏在眼底的黯然與慌亂也在明亮的燭光下無所遁形。無論嘴上說得多么刻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終究,是她無法給他足夠的安全感,無法……回應(yīng)他的感情。
“只是一首鋼琴曲。”
她避開費迪南的目光,輕聲解釋道。
“只是一首鋼琴曲?你真該看看自己彈琴時的表情。”
或許是蘇菲不經(jīng)意流露的歉疚刺痛了他,費迪南的聲音更冷了,“這里才是你的家。如果你不能分辨哪些地方該去,哪些地方不該去,就不必出門了。”
蘇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你在限制我的出行?!”
“如果你非要這樣說的話。”
“這太荒謬了!你有什么權(quán)利——”
她驀地停了下來。
幾個深呼吸后,蘇菲站起身合上琴蓋,“我不想吵架。在你找回自己的理智之前,我不認為我們應(yīng)當繼續(xù)現(xiàn)在的談話。”
“你是在說我不可理喻了?”
費迪南緊緊攥住蘇菲的手腕,將她禁錮在原地,“你是否需要被提醒自己在上帝面前許下的誓言?”蘇菲越是掙扎他便越是用力,直到蘇菲最終放棄,他才一字一句地強調(diào),“記住自己的身份,阿朗松公爵夫人。”
“我是那個應(yīng)當被提醒婚姻誓言的人?有人曾經(jīng)對我說,作為阿朗松公爵夫人,我可以自由地追求想要的東西,過想要的生活……哈,”蘇菲輕笑一聲,卻忍不住紅了眼眶,“我猜,承諾就是用來被打破的。”
仿佛被那雙濕漉漉的眼眸刺痛了,費迪南陡然放開了對蘇菲的禁錮。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也絲毫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蘇菲深吸了口氣,努力令自己平靜下來。
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是因為手腕的疼痛,丈夫的態(tài)度,還是別的什么——結(jié)婚以來她一直都在努力履行作為公爵夫人的義務(wù),妥協(xié)退讓甚至壓抑自我以維持平和的家庭氛圍。縱然她做的不夠令他滿意,他這樣嚴厲地指責自己行為不端令他名譽蒙羞,她怎么可能接受!
即使她真的在想家……即使她真的懷念過去又有什么錯!
“這里才是我的家?我還以為一個限制居住者行為,控制居住者思想的地方叫‘監(jiān)獄’呢。”
蘇菲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也對,和一個君主的孫子討論自由平等,是我天真了。下次我會記得這兒只允許彈《巴黎之歌》[3]——‘不要犯和瑪麗·安托內(nèi)特同樣的錯誤’,瞧,公爵大人您的話我可從來不敢忘。”
她說著,伸手去摘右手無名指的戒指,打算將它換到左手——在德意志婚戒是戴在右手的,可無論法蘭西還是英格蘭,戴在左手才是傳統(tǒng)。
費迪南卻陡然覆上了那枚純金的戒指,阻止了她接下來的動作。
“不要把它取下來。”
指尖下是枝蔓交纏的鈴蘭花,戒指內(nèi)側(cè)則是他親手刻下的誓言。
至死不渝的愛——
費迪南想起訂婚時落在戒指上的吻,想起那個午后沐浴著陽光走向他的新娘,想起聽到她回答“我愿意”時心底滿滿的喜悅。
戒指在婚禮時戴上后便不能摘下,用以象征夫妻雙方永不分離。他不確定蘇菲是不知道還是不在乎這個習俗,可他不敢去賭哪怕萬分之一“壞運氣”的可能性。
更加在乎的那個人,總是會率先妥協(xié)。
“我——”
年輕的公爵似乎是要道歉,可他最終只是垂下眼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語氣中有分明的疲憊,“我今天很累了。不要把戒指取下來……是左手還是右手,都沒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