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托孤
地處定武門后街的李家老宅,不大不小的前庭種著各種珍稀花草,一目掃過,卻似皆要枯萎,瞧不出一點生氣。
高勝鳴離開時忍不住回頭。蕓生一個人抱著小初端然站在院中,待察覺到那抹關(guān)切的目光后,報以嫻靜一笑。看入眼,只覺像一幅繾綣的畫,脫了那人手中緊握的畫軸,終于如釋重負。她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傷心?他想,只要是這人開口,哪怕是天上的月亮,那人也會想盡辦法給她摘來。只要她開口......那人除盡萬難也會庇佑她和孩子的安全。哪里還用得著跨了大半個北平城將人送到這里。
出了大宅,門前一株斜倚老柳下停泊著汽車,高勝鳴走近,瞧見司機一人獨坐在車上。
“少帥呢?”他不知秦嘯川又因何事惱了,連忙問道。
司機指了指不遠處樹影下站著那人,回道:“少帥不讓我們跟著。”末了見高勝鳴動身,忙又喚住,“——高副官!”
“怎么了?”
“方才,私宅那邊捎了口信來。”
“說什么了。”高勝鳴凝著遠處那抹孤寂的影,語氣亦不覺放輕。
“六小姐說,天津那邊發(fā)來急電,軍資籌措迫在眉睫......”
高勝鳴擰緊眉頭,心下漸漸明了。
火星明滅,光華轉(zhuǎn)瞬即逝,灰屑伴著如煙往事,嗆得人一陣出神。
“都交代好了?秦嘯川收好煙盒,目光仍落在遠處樓臺。
高勝鳴心里生起不平,“都交代好了,只是少夫人……”
“她怎么了?”他眼眸一瞬又有了神采,心跳陡然加速:只要她肯開口,他立即便帶她和孩子回去。
高勝鳴心底咯噔一下,“少夫人什么都沒說,似乎……也并沒有難過之意。”
“少帥,咱們該走了。”不忍再戳穿那樣淺顯的事實,他只得又好意提醒道:“私宅那邊,都在等著您回去呢。”
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等著要見他的人,可他想見的,卻唯獨只一人。
金鉤銀碟玉盛月……也不過只是一捧水中影,她當(dāng)真就如此狠心,只將他一個,留在過去。
“高勝鳴。”半晌后,秦嘯川吩咐道:“安排一下,叫吳世權(quán)把先前在山上那個丫頭……”他心間起了猶豫,卻只幾秒,“送到這里來。”
折身往回走時,秦嘯川不住望向那道緊閉的大門,只是仍沒有一絲動靜。
“這些年,您為少夫人付出了這么多,為什么又不肯讓她知道……”高勝鳴忍不住急聲追問,“好不易將人尋回來,可少夫人仍還一直誤會當(dāng)年……您難道就不想破鏡重圓嗎?!”
那聲破鏡重圓擊中神經(jīng),思緒即刻明晰:他還欠她一個真相。
眸底閃過一絲寒光,他隨即改了決定:“高勝鳴,順便去吳世權(quán)身邊查一查,那個丫頭是何來歷。”想來許朔離開前那番交代,并未說出全部實情。如此,想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便只能從小如身上入手了。
“——小叔叔!”
汽車轉(zhuǎn)彎拐進大門,隔著明凈的車窗,老遠便見那只快活似小云雀一般的小姑娘扯下脖頸間的暖橘色圍巾,一身湖藍對襟小襖,貼著車旁那道白色漆線追來。
秦嘯川斂好情緒,眉目掛起笑意,推開門下車那一刻,不覺便張開雙臂接住撲過來的念念。他抬手輕輕整理好小姑娘被風(fēng)浪吹開的齊劉海,額發(fā)下那道遠山眉像極了三哥,瞧著不由出神。
念念的頭頂已能觸到秦嘯川的腰帶,看來又長高了不少。秦嘯川寵溺地抱起念念,孩子的呼吸溫?zé)幔羌鈷炱瘘c肉桂粉色,他瞧著一陣出神時只覺頸間蕩起一股鈴蘭暖香。
“小叔叔沒有圍巾,不冷嗎?”
秦嘯川攬緊臂彎,心間一陣空落,“好冷。可是戴了念念的圍巾,小叔叔就不冷了。”
“媽媽給念念織了好多條,爸爸也有,那這條圍巾念念就送給小叔叔戴吧!”孩子一口一個爸爸媽媽,聊得神采飛揚,秦嘯川不忍打斷,含笑細聽了一路。念念說什么他都能接上一句,高勝鳴隔著幾步之外緊緊跟著,這一刻的光景,叫他只覺仿佛回到初見:那人滿身少年意氣,眉目明朗,笑顏開懷。
鐵騎黃沙,血戰(zhàn)長疆,定萬里。
那人有這樣的能力,偏奈何只為護一段緣分,失盡良機。
高勝鳴神情漸漸凝重,不知,軍委那邊又傳來了多少苛責(zé),正等著秦嘯川一人獨擋。
“小九,回來啦?!”沈從念正在廚房張羅著午飯,撩開珠簾,還未見其人,只聞見一陣熟悉的飯菜香氣。
襖裙素色下擺露出一角,沈從念探出身子迎面喚道:“念念,快吃午飯了,現(xiàn)在該干嘛去呀?”她上午剛到家里只信芳一個,想必小九定是忙了一上午的公務(wù),念念此刻纏著他,還怎么好好休息。
“飯前要洗手!”念念眨巴著晶亮的眼眸,急應(yīng)了一聲便乖乖下了地。
沈從念這招循循善誘對念念百試不厭,可哪曉得那小鬼頭跑了幾步又折身回去,一把拉著在天津便心心念念的小叔叔嘟嘴嬌嗔道:“——小叔叔也要講衛(wèi)生!”
盧阿姨端著凈手的水盆正要走近,沈從念還來不及出聲,秦嘯川一愣,緊接微笑著示意盧阿姨退下。
都說女兒該是家中掌上明珠,可念念被三哥和從念姐教養(yǎng)的極好,一點也不嬌慣。按三哥的性子,想來只要是她這個年紀(jì)力所能及的事,便不準(zhǔn)叫傭人幫忙。
小姑娘站在盥洗室的鏡臺前踮起腳尖顫巍巍得伸手去夠水龍頭,秦嘯川眼波清柔,俯身抱起念念坐在臂彎,“這下該夠得著了?待會兒小叔叔叫人在盥洗室都放上一把小凳,念念夠不著東西的時候,就站在上面。”他側(cè)身擋住身后跟進的沈從念,悄悄在孩子耳畔密語笑道。
沈從念端站在門邊,奈何聽不見叔侄倆密語了些什么,只好提醒道:“小九,別太慣著她了。”念念的小把戲她早已司空見慣,小姑娘越來越古靈精怪,時常耍滑撒嬌。
秦嘯川不置可否,默契同念念相視眨眼,接著刻意問道:“念念想不想留在北平?”紅唇白齒粲然一笑,管間水聲卻未停。
秦嘯川細心替念念擦凈小手,念念抿緊蜜桃色的唇瓣探一眼嚴(yán)肅的媽媽,回眸又迎上那張俊逸張揚的臉,肉肉的臉頰突得泛起粉,“真的,可以嗎?”孩子親昵地撫弄開秦嘯川發(fā)梢沾染的水珠,眼里閃爍著晶亮的星星,小小聲問。
秦嘯川點頭:“有小叔叔在,小叔叔給念念撐腰。”
他頷首側(cè)身,落入沈從念眼中的影,勾勒出一張清朗明凈的輪廓,她看得出來他何其喜歡孩子,又怎么可能拋棄小初……沈從念不覺揪緊手帕。
孩子早已玩得疲餓,鉆出盥洗室那道磨砂玻璃門,開心的尋著飯菜香氣跑去。
秦嘯川緩下腳步,目光追隨那雀躍的小人兒,亦得片刻歡喜。孩子大了,沈從念也不必再像從前那樣細無巨細,寸守不離。側(cè)身同行,終是不忍,心疼問道:“她,她和孩子……都還好吧?”她已聽說,差一點,蕓生就要帶著小初嫁給旁人。
秦嘯川沉默半晌,竟想不出答案。
猶記得,自打逼走了陸耀華,她臉上便徹底失了笑意,像是個沒了靈魂的空殼;而他守著這具空殼欺瞞自己,直到那日在山上坦言爭執(zhí),她終于起了些許別樣的情緒,哪怕是恨。
“小九。”天津臨別前,晉山的請托她一直牢記在心,“……怪我不好,但凡當(dāng)初要是攔上一攔,你和她還有孩子——早該團聚。”愧疚一路積壓,像是北平一夜鋪天蓋地的大雪,猛增無減。
“從念姐,我并未怪過你。”樓外起了風(fēng),墜地長簾揚起,孩子銀鈴笑聲轉(zhuǎn)眼藏進簾后。他驀然想起小初,心底尋到一絲慰藉,漸漸回暖。
“從念姐,若在北平得空,她和孩子那邊……便勞煩你照看了。”
“小九,你放心。”晉山要她來,本就是為此。
不遠又傳來念念的呼聲,秦嘯川應(yīng)了一聲,沈從念拾好情緒,寬慰一笑:“我算是看出來了,你和你三哥真是兩個極端,也難怪念念最喜歡你。”言笑間無意放緩腳步,回眸卻有意道:“小九,若是你和她再有個女兒……”那些別有用心的流言,自會不攻而破。
秦嘯川心頭一熱:若他要是也有個女兒,一個長得像她的女兒……
他不作聲,只是回神轉(zhuǎn)過話題:“從念姐,怎么不見六姐,她去哪兒了?”
如今的狀況,女兒便只能是他心底一個人的夢。他告訴自己,有小初一個,已經(jīng)夠了……再多一個占了她的心,他哪里還有一角立足之地。
可若她愿肯再給他一個女兒——這樣輕柔的念想將將生起,眼底竟氤氳出溫?zé)幔徊ㄎ雌剑徊ㄓ制稹?br/>
沈從念自是識趣,“信芳安頓好我和念念之后不久便一個人出門去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只聽通訊部那邊的人說是公事。”
秦嘯川眸底一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三哥那邊,報平安了嗎?”他突地又問。
沈從念卻笑:“你也知道,天津那邊沉船案還未破……再有,晉山說了,北平你在,不會有事。”她眼底掠過一絲失落。
“我叫念念給他回個電話。”秦嘯川思忖一番,還是提議道。
哪知沈從念手疾眼快拉住他,“小九,不必了。”她也知道小九的處境,晉山作為長兄要替府上奔波無可厚非……她答應(yīng)過晉山,不能讓小九為此分心。
“為什么?”秦嘯川目光一沉。
“沒什么。”沈從念靈機一動,牽強笑道:“我同他之間難免也會出點小問題,沒事。”
秦嘯川不再追問,只是陪著從念母女吃過午飯,卻仍不見秦信芳回來,他恍然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
“——備車。”
高勝鳴忙跟上,“少帥,六小姐說不定再等等就自個兒回來了。”
秦嘯川的神色難得焦灼,卻不是為了秦信芳;念念乖巧的甜笑還回蕩在耳畔,可心底卻生出一絲可怖的猜測;已向三哥請示出征,楚家這次發(fā)難,背后必有扶桑人暗中鼎力相助,實力不容小覷……而北地此時,正巧出了。
“直接去通訊部,我要親閱天津發(fā)來的所有電報。”
換他都舍不得,三哥又豈會舍得……但愿,三哥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