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的南境，山里夜間下過幾場細(xì)雪。
    晨起的屋后云霧繚繞，滿山粉紫侵入眼前。蕓生望著那成片的辛夷花海，忍不住走近。近了才見，昨夜落的雪壓實(shí)成了冰晶，伸手去夠，指尖沾了涼卻不如之前冷了。終于夠得那花，她撥弄著花蕊長芯，記得這家農(nóng)戶的老人家說，這種花是可以吃的。
    唇間溢出一團(tuán)白汽，稍垂頭一看，肚子已大到看不見腳尖。
    只恍惚記得那日一個(gè)人往回走時(shí)，依稀還是看得見的......
    山中不知年歲，渾渾噩噩的只曉得自己困在這里似乎已有些時(shí)候。湘軍剿匪之事，前幾日聽說已定大局，離開之時(shí)似乎已近在眼前終于有了盼頭。蕓生抬手覆上渾圓的肚子，小家伙跟著她受了不少罪，這之后許久卻都沒有再鬧騰過她。孩子已有了胎動(dòng)，偶爾在她肚子里伸伸胳膊或腿，叫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gè)人。雖然這份喜悅她無人分享，可近日里的心情卻不自覺明朗了許多，就好像迷途的夜里冉冉升起了一顆星星——
    盡管那樣小那樣弱，卻到底只屬于她自己，她一個(gè)人的寶貝。
    “小初，山上開了好多花，粉的紫的......”
    “寶寶雖然還看不見，不過媽媽可以先說給你聽......”
    孩子仿佛真的聽見了，著急的又撐了撐胳膊，小小的掌心隱隱帶出輪廓，她的手亦覆上去。
    “別急，等寶寶出生以后，媽媽會(huì)帶你去看的。”
    “......”
    “小初。小初。”
    她低聲言語間不覺含了笑，又念了幾聲，好叫自己的孩子知道——
    媽媽給起的名字叫：小初。
    小初，小初。
    是一切的初始，是從此的新生。
    亦是，她人生里，今后唯一的希望。
    下了后山，山間起風(fēng)吹散了霧卻糊了眼，再一抬眸時(shí)便見那路的盡頭站著一抹高大的身影。
    楚昊軒褪下皮襖換上了靛青色的夾棉長衫，身量似乎又被拉長了些。他側(cè)身便見那抹藏在林海間的月色，清淡如詩；近了，又似濃烈如畫；眉目里含了不知所起的情愫，暗自發(fā)酵，再無法抑制卻又恐她知曉。
    只是這一刻，見了她仍是滿心歡喜的，仿若風(fēng)走了八千里，卻不問歸期。
    他從前從不覺得重逢難得，只偏換了她，才覺可貴。
    蕓生停下來不敢再走，那人卻尋了上來，手里還提著披風(fēng)。
    “老人家叫我替你送件衣裳，山里風(fēng)涼。”楚昊軒關(guān)切道。
    蕓生一停頓，人已至眼前。這人向來紳士，逾越之舉似乎算沒有過，見他固執(zhí)地抬著手，她最終還是接過了他手里的衣物。
    “多謝聶先生。”
    那日之后道了歉，她才愿肯同他講話不久，他自然是巴不得她再多講一些。
    于是笑道：“你現(xiàn)在該知曉我是好心的了，如此叫我一聲大哥又何妨？”
    眉眼藏起的歡愉還未散盡，這些時(shí)日他似乎漸漸博得她的信任。
    蕓生看著眼前這人，他道行實(shí)在高，沒叫人覺察到有何不妥。
    思量片刻，她終于垂眸頷首釋然應(yīng)下：
    “聶大哥......”
    炊煙裊裊幾許縈在心田，棠梨煎雪又落雨，藏盡心事不與人說。
    可小小一聲，他到底聽得清楚。
    剿匪事宜已近尾聲，賀啟山卻尋了個(gè)借口獨(dú)身一人率先回了金陵。
    “先前叫你去查的人，可有了眉目？”
    “回賀爺，查到天津卻只查到那人家中門庭冷落家世凋敝，除此之外卻找不到此人同秦家家眷往來的任何線索......倒是她拐賣的那位小姐，和秦家確有些淵源。”
    賀啟山之前心中已有猜想，可來人卻未提起秦家六小姐分毫，說到最后方才取出一份報(bào)紙道：
    “快一兩年的舊報(bào)紙了，找這份東西雖廢了些功夫，可那位小姐模樣不俗，倒叫報(bào)社當(dāng)年負(fù)責(zé)拍照的人記得很清楚。”
    “當(dāng)年秦家的訂婚宴，我確有耳聞。”不過賀啟山卻不認(rèn)識(shí)報(bào)上畫幅上的男子，“秦家九少？”
    他依稀記得從前小六還在他身邊時(shí)，她只提過她那幾位哥哥，他竟不知她還有個(gè)弟弟。
    “和秦家六小姐是......”
    “同父同母。”
    賀啟山落寞笑道：“呵，難怪。倒有幾分相像。”
    ......
    送走‘來客’之后，傭人又來報(bào)：
    “賀軍長，梁公館電話。”
    梁茉雅已在家住了許久，可卻未曾等到過楚昊軒一通電話。眼下終于有了消息，她到底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既然賀軍長已回，不知......昊軒幾日才到？”
    “......哦，四少還有些事務(wù)要處理，不過應(yīng)該也快了。”賀啟山盯著眼前的報(bào)紙出神，好一會(huì)兒才敷衍道。
    “那就有勞賀軍長費(fèi)心，昊軒回程之日，”她停頓了一下，接著笑道：“便請(qǐng)托人告知我一聲。”
    賀啟山微一挑眉，聽出電話里那人的心思，于是刻意寬慰道：“四少奶奶放心。”
    這聲四少奶奶，倒真起了作用。
    敷衍完梁茉雅，賀啟山才又拾起那張報(bào)紙細(xì)細(xì)地看，好一會(huì)疊起收好，再一抬眸時(shí)目光微沉心中已有了盤算。
    不過，仍得再確認(rèn)一些事，方能焉知這枚棋子......可用不可用。
    下山那日，難得的好天氣。
    楚昊軒的車早早候在山下，車上坐著幾個(gè)面熟的人；蕓生一瞧，似乎是之前在那個(gè)小鎮(zhèn)上就已見過的。
    “同我們一路先回金陵，到底叫人放心。”楚昊軒見她停在車前猶豫，方又道：“之后，你再尋親人做打算也不遲。”
    蕓生瞧他一眼，卻見他目光誠懇真切，心中正做著打算，身后卻有人喚她。
    “白姐姐！”回頭，先看見的卻是另一個(gè)。
    蕓生收回心緒看向已尋到兄長的小姑娘，只見她精氣神十足也不怕人了，繞開侍衛(wèi)便向她跑來。
    “小衣妹妹，你怎么來了？”她淡淡一笑。
    “白姐姐，我們來接你的呀！”
    小衣又笑：“土匪打完了，咱們終于都可以回家了。”
    “回家......”她亦是一笑，卻垂頭喃喃低語。
    接著便聽見候在小衣身后風(fēng)塵仆仆模樣那人道：
    “白小姐受累了，若不是軍事拖延，是早該放小姐回家的。”賀啟山笑，“我同聶先生都是為了小姐安危著想，還望小姐不要多心。”
    賀啟山算好了時(shí)日，正好趕回來接到楚昊軒一行人等。
    蕓生不愿看那人的眼，只撫住肚子點(diǎn)頭道了聲謝。掌心之下感覺到胎動(dòng)，叫片刻前的慌亂漸漸散去，終于邁腳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