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開始，天潮地濕。
    空氣變得迷幻，細(xì)細(xì)嗅嗅，清爽泛新，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薄荷香味和淡淡草木土腥，惹得庭前閑坐無事的蕭筱婷又心念一動(dòng)。
    “這么久了，怎么那位四少奶奶還不發(fā)作？”她顛了顛小碟子里的點(diǎn)心，低語半晌突地起身。
    “來人啊。”蕭筱婷不耐煩地拍了拍桌子，聞聲來了一個(gè)丫頭，唯唯諾諾的模樣最好擺弄。
    “本小姐要出一趟府，去！備傘！”
    “是，表小姐。”見人小跑正準(zhǔn)備去取傘，蕭筱婷剎那又叫住她：“順便去廚房再捎帶些點(diǎn)心，尋個(gè)可心樣子的食盒盛來。”
    沒一會(huì)兒人照辦完事回來，蕭筱婷見丫頭放下食盒就要走，于是瞪住她道：“本小姐這是準(zhǔn)備去探望探望四少奶奶，怎么著？還想讓我一個(gè)人拎著盒子去？！”
    丫頭聞聲忙回頭提起食盒，待跟了兩步，卻又慌亂停下：“表小姐，大夫人說了，近來府里有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叫我們這邊兒的人都不要去擾四少奶奶。”
    “糊涂東西！夫人自然說的是那些散布謠言的下人丫頭。可我是什么身份？且說你是跟著我去，四少奶奶那邊的人還趕你不成？！”她提起裙擺，絲緞的垂擺經(jīng)手一過又帶出不耐的弧動(dòng)，“你這丫頭，走是不走？！”
    梁家寵女，梁茉雅雖是從上海遠(yuǎn)嫁到金陵，其父卻為其在城里建了私宅。那住處，西鄰城內(nèi)避暑清涼山，東近金陵女子大學(xué)，鬧中取靜，卻并不難尋。
    梁茉雅近來心情已平復(fù)不少，一身珠光白洋裙，輕奢低調(diào)，淡淡的光澤襯著整個(gè)人如珠至寶。
    阿姨領(lǐng)了蕭筱婷進(jìn)了大廳，梁茉雅方才從黑漆鋼琴前起身。
    “哎呀，我的好嫂嫂！妹妹本來還一直擔(dān)心，如今得見嫂嫂氣色不錯(cuò)，真真才算松了口氣呀。”
    歐式的白色茶幾上，丫頭奉命放下了那盒格格不入的黑梨木食盒，梁茉雅淡淡掃了眼卻道：“多謝妹妹記掛了，只是我這人平時(shí)不大愛吃點(diǎn)心......正巧家里下午烤了新品，妹妹不妨試試我這里的蛋糕如何？”
    蕭筱婷本是感覺到了淡淡的疏離，倏而又見那張溫婉的臉上盡是笑意，一時(shí)間竟再摸不透拿不準(zhǔn)這人，于是失神道：“那就，多謝嫂嫂了。”
    梁茉雅撥弄開腕間的珠串，端起桌上一杯英國紅茶，茶煙裊裊間她又溫聲問道：“瞧著妹妹，好像有什么話想對(duì)我說？”
    蕭筱婷眼見來了機(jī)會(huì)，于是故作為難地拉了拉袖口道：“也不知，不知四哥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不來陪陪嫂嫂嘛！”
    梁茉雅澀澀笑一聲，“妹妹這樣一說，我想了想倒真是很久沒見過你四哥了。”
    “其實(shí)......其實(shí)我知道四哥最近在哪兒，只是擔(dān)心......嫂嫂聽了怕是又要傷心的。”
    “呵，我還能如何傷心？妹妹那日也見過了，如今我還有什么怕知道的。”
    蕭筱婷聞言這才慢悠悠地自手包里掏出一張便簽紙。
    “這上面寫了地址......”梁茉雅抬手去接，蕭筱婷倏而作勢又要抽回，“眼不見心不煩，我想......嫂嫂還是不要去見為好。”
    梁茉雅捏住那紙只稍稍用力，蕭筱婷便松了手，于是瞧著眼前這位好妹妹，朱唇微啟：“怎么，怕我同你四哥吵架？”
    蕭筱婷忙不迭點(diǎn)頭，傭人恰時(shí)端上了蛋糕，梁茉雅收回溫和的目光，卻吩咐傭人先將那蛋糕端了一份給蕭筱婷。
    “妹妹，怎么不吃？”她抿了一口紅茶，“是不合口味，還是——”笑意溫存而起，蕭筱婷卻炸如驚雷般離了沙發(fā)起身。
    她望向盛著蛋糕的托盤里放著的那把包裹著淡色手絹的銀匙，久久再做不出反應(yīng)。
    “想來妹妹也認(rèn)得吧？聽說這東西本就是你四哥的，有人拾到后物歸原主。妹妹難道不該高興嗎？又如此瞧著嫂嫂做什么。”
    蕭筱婷終于失控顫聲叫道：“誰說這是四哥的......這是我的！我的東西！”
    她撲上去就要搶那銀匙，梁茉雅見狀早有防備，只拿起那東西，當(dāng)著她的面拆開。
    蕭筱婷眼睜睜望著那把嶄新的銀匙一瞬回了神，梁茉雅卻皺眉道：“舊的那把實(shí)在年頭太久了，嫂嫂就替了把新的，妹妹要是喜歡，我這還有整整一套，要嗎？”
    梁茉雅將那東西丟擲在地上，繼而又道：
    “你先前刻意引我去醫(yī)院，如今又專程來送地址，是不是還要我向你道聲謝？”
    “妹妹住在督軍府，早應(yīng)知道你四哥的處境左右為難，若是真的好心，又在府上搬弄是非散布流言做什么？”
    蕭筱婷一愣卻呵呵笑起來，“你要是真的懂四哥，又豈會(huì)信那些話？不必在我跟前裝什么賢良淑德了，就算我得不到，你以為你就高枕無憂了？！”
    梁茉雅望著那執(zhí)迷不悟之人，忍下心頭苦澀道：“那位小姐，是昊軒的救命恩人。”
    “呵呵，救命恩人？那嫂嫂敢不敢去那地方瞧瞧，興許......還能撞見四哥報(bào)恩呢！”
    見這蕭筱婷依舊冥頑不靈，梁茉雅也難得失了涵養(yǎng)道：“你！來人，送客！”
    待人走后，梁茉雅卻久久再難平復(fù)下來。終于又拾起那一紙便簽，密密的小字清晰可讀。眼淚滴落上去濕了那字，仿佛未干的墨，黑漆漆的一筆，被人失手抹花，妄想補(bǔ)救，但奈何怎樣，還是留了印。不深不淺，卻再難舒坦。
    候在夏天的夜，大抵就是一覺醒來，突然聽見蟲鳴耳畔，雨膏煙膩。
    春夏交際，萬家煙火掩在一場接一場的季雨過后，天空便一日比一日晴朗起來。楚昊軒終于暗自離開，蕓生卻依舊走不出去。抬頭望向蒼茫的屋頂，任何風(fēng)吹草動(dòng)都折磨得她愈發(fā)敏感。可看著躺在搖籃里的小初，蕓生只得打起精神，吟哦鼻音與喉音，哼出一首接一首耳熟于心的童謠，扶著那木欄邊輕輕搖著。
    小初已經(jīng)出落得白白凈凈，藕節(jié)般的小腿和小手歡快地?fù)潋v著，聽著那歌聲卻只是張著那張還沒長牙的小嘴咿呀附和，哪里像是要睡的樣子。
    “小壞蛋，你怎么還不午睡？”她近來焦灼不安，又要照顧小初，夜里眠淺，精神愈發(fā)不濟(jì)。
    小初舉起手吮在嘴里，蕓生忙拉開嗔道：“臟臟，媽媽說過不可以舔手指。”可小小嬰兒哪里聽得明白，只趁她背身的功夫又將手含了上去。
    看著蕓生無可奈何的模樣，小家伙仍舊笑得沒心沒肺，不知人間苦。蕓生凝著那兩道彎彎的眉眼好一陣走神，不過片刻，小初失了母親的關(guān)注后不覺皺起小眉頭，咿呀兩聲淺淺的啼哭后又揉紅了眼。
    蕓生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小初已經(jīng)放聲哭得楚楚可憐了。
    聞聲趕來的小衣忙叫來乳娘，乳娘瞧了眼日漸消瘦那位便接過孩子搖搖頭嘆道：“瞧著分明是個(gè)小姑娘，哪里像位做母親的......不聽勸！非要自個(gè)帶，又怎么吃得消？”
    蕓生挨了訓(xùn)卻不已為然，小衣扶她起身，勸道：“姐姐要不回房躺一躺？這里有我在，沒事的......”
    她搖了搖頭道：“我現(xiàn)在睡不著，只是坐久了腿有些酸麻，起來走走就好了。”如今小初是絕對(duì)不能離開她視線之外的。
    小衣扶著她下了前庭的石階，閑庭漫步?jīng)]過一會(huì)兒，視線觸及的園林小路里卻迎面走來數(shù)人。
    蕓生望著來人，神經(jīng)一瞬緊繃，又見領(lǐng)首那位富家小姐打扮的年輕女子神情微微一愣，便吩咐道：
    “你們都先下去，不要嚇著白小姐了。”
    “可是四少奶奶......”
    梁家的陪嫁傭人不放心，但見梁茉雅硬了態(tài)度，也只得退下。
    “白小姐不介意的話，也行個(gè)方便？”她望了眼小衣和身后庭內(nèi)的乳娘。
    “辛苦了，小初給我，你們也都先下去吧。”
    小衣本不愿離去，可乳娘是見過那四少奶奶的，于是忙拖著小衣離開。
    梁茉雅一身輕便的夏日套裝，圓潤甜美的臉上浮起和善的笑意，望著小初卻問：
    “你好像一點(diǎn)也不驚訝？”
    蕓生心里坦蕩自也不避，梁茉雅見狀抬手輕輕摸了摸孩子綿軟白凈的小臂，她身邊還沒見過這樣小又精致的娃娃。不過，這孩子身上確實(shí)沒一處像昊軒。
    “楚家四少娶沒娶妻，與我何干？所以我又有什么好驚訝的。”蕓生神情懨懨答道，卻只這樣簡單的一句，便消退了梁茉雅心頭的猜疑和顧慮。
    “小姐倒真是個(gè)好相與的人。”梁茉雅終于抬頭看向那人。只見蕓生側(cè)頭哄著孩子，露出一線起伏別致的半顏朦朧影，隨意挽起的發(fā)被風(fēng)拂亂幾縷，怕癢著孩子，于是又抬起纖白的手別至耳，行云流水一番動(dòng)作后才回眸望向梁茉雅。
    對(duì)上那雙淺色的眸，又因坐得近了，卻比方才站著粗略瞧時(shí)更叫人心驚。
    “白小姐，我知道你。”
    很早便已知道，只是從前不甘心，如今不死心。
    蕓生不解地看向她，她又道：
    “我來，并沒有惡意，只是想......我或許能幫一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