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聲
連下了三日雨,今日天難得放晴,紫禁城琉璃碧瓦、粉墻金磚,金桂飄香。
言春剛從梢間走出來,手里端著的是郭絡(luò)羅常在喝剩下的半盞六安瓜片,太監(jiān)夏和安和張小豆提著剛從膳房取來的提盒。
瞧見言春,夏和安臉上露出三分笑意,小快步朝言春走了過來,“春姑娘,主子可起了?”
“剛起,才喝了半盞茶,主子要的冰碗可要到了?”言春是個和氣人,歲數(shù)不大,可見人就是三分笑,一張圓臉格外有親和力。
“那可不?”夏和安道:“主子要的東西,這當(dāng)奴才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給主子弄來啊?!?br/>
“呸?!毖源簺]忍住笑,啐了夏和安一口,“就要個冰碗也用得著上刀山,下火海?趕明兒要個冰盆,豈不是要你的小命了?”
夏和安正要接話,屋子里響起一把溫柔和軟的聲音:“可是小夏子回來了?”
“快進(jìn)去吧?!毖源捍蚱鸷熥?,沖夏和安努了努嘴。
夏和安沖言春頷首,領(lǐng)了言春的情,隨后進(jìn)了梢間,梢間不大,以兩扇屏風(fēng)隔開三個地方,西窗旁邊擺著一張黃花梨木喜鵲石榴紋榻。
進(jìn)了梢間,夏和安打了個千:“給主子請安?!?br/>
“起來吧。”郭絡(luò)羅常在也就是阮煙才剛睡醒,粉面含春,時值八月,天氣一日比一日熱,因著在屋子里,阮煙穿著也就比較單薄,一身煙紫色琵琶襟云紋旗服,腰身收細(xì),梳著的也不過是尋常的小兩把頭,可即便如此,也遮蓋不住灼灼風(fēng)華。
紅木喜鵲登枝挑盒放在桌上,白瓷碗盛著的冰碗取了出來,除了碎冰,還有牛乳、蜂蜜、紅豆、葡萄干等等。
“這么多東西?”阮煙青棕色的眼眸里露出三分驚訝。
膳房向來捧高踩低,自去年入宮以來,阮煙承寵過幾次,之后就沒再被康熙爺翻牌子,相比起同在承乾宮的夏貴人和成答應(yīng),她這郭絡(luò)羅常在顯然沒有被討好的資格。
而她先前給夏和安的不過是二兩銀子,哪里能讓膳房的人費心,把東西置辦的這么周全。
“想來是膳房的東西周全?!毕暮桶膊⒉痪庸?。
阮煙看了他一眼,心里了然,哪里是膳房的東西周全,分明是他夏和安會做人,今兒個早上她想起吃冰碗,吩咐夏和安午后去膳房走一趟,要些牛乳、蜂蜜等等,她并沒指望能真把東西要齊全了,不過是想著膳房那邊有什么給什么。
能把東西置辦周全,八成是夏和安費的心思。
這人剛才還在外頭表了一番功勞,進(jìn)來后卻又懂得分寸,當(dāng)真是八面玲瓏。
阮煙微微頷首,夏和安知情識趣退到一邊。
碎冰里加了牛乳、蜂蜜,又加了七夕那會佟貴妃賞賜下來的玫瑰露,滋味可口,暑氣漸消,吃了小半碗后,言夏在旁出聲:“主子,您昨兒個說御花園的花開得好,今兒個難得好天氣,要不等會兒過去瞧瞧?”
這是不讓她多吃冰。
連提醒都這么委婉。
阮煙心里嘀咕,果然這后宮人人都長了一百二十多個心眼。
“嗯?!彼畔掳状缮?,用帕子擦了擦嘴。
東西收拾了下去,多半是茶房幾個宮女太監(jiān)給分了。
阮煙坐了一會兒,估摸著外頭天不太熱,這才走去御花園。
御花園并不大,比起上輩子她去過的景點,看過的風(fēng)景顯得精致有余,大氣不足。
但能出來走走總是好的。
自從去年選秀進(jìn)宮后,阮煙難得有今日這樣的好心情。
她是胎穿,從21世紀(jì)一個北漂穿成了鑲黃旗步軍副尉郭絡(luò)羅.普照的小閨女,從小,阮煙就知道她們身為旗人,婚姻嫁娶是皇室說了算。八旗人家的女子到了十三歲都得進(jìn)宮大選,但規(guī)矩是規(guī)矩,人情是人情,只要有關(guān)系,一樣能安排個撂牌子。
阮煙早就想好了,進(jìn)宮,按照她的家世和性格,那就是自尋死路。
還不如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嫁過去當(dāng)個嫡福晉。
如今世道,滿族姑奶奶受的束縛還是比較少的,不說出入自由,但至少只要她不作死,想舒舒服服過一輩子,還是不難的。
關(guān)系都走通了,人情也托了。
結(jié)果,臨進(jìn)宮前,堂伯母納喇氏上門了,納喇氏的丈夫是內(nèi)務(wù)府鑲黃旗佐領(lǐng)三官保,宮里頭宜嬪就是他們的閨女。
納喇氏上門,開口就是打算給阮煙一場富貴。
言下之意非常明顯,打算讓阮煙進(jìn)宮。
阮煙額娘章佳氏臉色一下就變了,忙暗示自家小門小戶并不敢妄想那天大的富貴的意思。
納喇氏神色當(dāng)時就有些不太好看。
雖然說笑笑就走了,但阮煙心里就有些忐忑。
果不其然。
進(jìn)宮之后,她的選秀一路格外順利。
宜嬪更是三不五時召她前去,話里話外就是堂姐妹一家親,進(jìn)宮后一起伺候萬歲爺,日后少不了她的好處。
阮煙性格是軟,但不是傻。
她很清楚,宜嬪看中她,目的無非是為了要借腹生子,并且還打算利用她去爭寵。
好處是有好處,但天大的好處也比不上自己的小命重要。
因此,她直接就表示自己不敢有那等奢望。
宜嬪面上笑笑,說讓她好好考慮。
一回頭,冊封下來,阮煙被封了常在,賜住在承乾宮敬嬪宮里。
敬嬪和宜嬪不說是死對頭,也有三分仇。
這回分明是宜嬪給她的教訓(xùn),想讓阮煙求饒。
但阮煙卻巴不得如此。
不但歡歡喜喜地搬到了承乾宮,而且絲毫沒有爭寵的意思。
她容貌美是美,可比起其他爭奇斗艷,三不五時上演偶遇、才藝表演的妃嬪,就格外沒存在感。
幾次下來自然就被忘記了。
“喲,這不是郭絡(luò)羅常在嗎?可真巧?!比顭熮D(zhuǎn)過身,便瞧見夏貴人一身盛裝打扮,眼神睥睨地掃了她一眼,她不慌不忙,屈膝行禮:“給夏貴人請安。”
夏貴人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在阮煙那張俏生生、不施粉黛卻面若桃花的臉蛋上掃過,戴著金指甲套的手指擺了擺,搭手的宮女柳葉識趣后退。
夏貴人閑庭散步一般走到阮煙旁邊,手指輕輕拂了拂開得燦爛的菊花,那層層疊疊的花瓣清而不妖,“今年御花園這花開得是不錯,怪不得郭絡(luò)羅常在喜歡?!?br/>
阮煙只覺腿部發(fā)酸。
這蹲膝請安可累得很,再說上她上個月才生了一場病,身體有些虛,不免額頭沁出細(xì)汗,若是旁人,此等模樣必當(dāng)狼狽,偏生她冰肌玉骨,瑰姿艷逸,便是此時也不過帶出幾分柔弱,越發(fā)讓人憐惜。
旁邊言春、夏和安等人恨得心里都咬牙。
這夏貴人不過比她們主子高一個份位,就借著行禮磋磨人!
“萬歲爺?”梁九功遠(yuǎn)遠(yuǎn)瞥了前面兩位宮妃,心里不禁無奈。
萬歲爺這些日子本來心情就不佳,出來走走,還能碰上這事,這回不知道誰要倒霉了,連帶著他們也要受池魚之殃。
“安靜?!笨滴跆鹗帧?br/>
梁九功立即閉上嘴,還回頭掃了其他小太監(jiān)一眼。
一時間,所有人不但不敢說話,連動都不敢動。
康熙背著手,狹長的眼眸里露出幾分興味。
他有些好奇,這郭絡(luò)羅常在接下來會怎么做。
夏貴人一副專心賞花模樣,絲毫沒有叫起的意思。
伺候她的宮女太監(jiān)自然不會多嘴提醒。
看來今天這事沒完了。
阮煙心里翻了個白眼,她眼眸一轉(zhuǎn),朝言夏遞了個眼神。
言夏不動聲色點頭。
阮煙立刻露出虛弱無力的樣子,身體晃了晃。
言夏配合默契,一個快步上去攙扶住阮煙:“主子,您沒事吧?”
“我頭有些暈?!比顭熡门磷游嬷?,聲若懸絲。
夏貴人唬了一跳。
她只是想折騰郭絡(luò)羅常在,可不敢讓她出事,要是把人折騰壞了,這郭絡(luò)羅常在就算不受寵那也是個常在,這罪責(zé)連貴妃都未必?fù)?dān)得起,她一個貴人那不得喪命。
“你們家主子身體不適,你們還讓她出來?!趕緊攙扶回去,讓太醫(yī)好好瞧瞧!”
“是,是?!毖源哼B連點頭,“多謝貴人提醒?!?br/>
出了這事,夏貴人也沒心思拿阮煙出氣了,以后就算要動同樣的心思也要掂量掂量這付出的代價和獲得的報酬相比起來值不值。
只見她快步離開,頗有狼狽之況味,阮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她笑出聲,言春等人也忍不住跟著笑了。
“主子?!毖源荷锨?,無奈地攙扶起阮煙,“出了這回的事,想必夏貴人以后不敢了?!?br/>
阮煙唇角帶笑,“那我可省心了?!?br/>
言夏在旁嘟囔道:“主子,去年可沒人敢這么對咱們,如今看著萬歲爺記不起咱們,某些人可不客氣了?!?br/>
“要奴婢說,主子您如今身子好了,不妨想想辦法讓萬歲爺見見您,不是奴婢自夸,那僖嬪娘娘、夏貴人可比不上您?!?br/>
這話不假。
去年選秀,第一輪選秀時,郭絡(luò)羅.阮煙的容貌就讓闔宮妃嬪都忌憚不已。
皎若秋月、桃花玉面,同樣一身青色旗服,旁人穿著是老氣橫秋,她穿來是行走風(fēng)流。
“可別胡說?!比顭煍[擺手:“我可比不上她們?!?br/>
“您哪里比不上她們?”言夏不敢相信。
“這可就多了。”阮煙唇角勾起:“這論嗓音,僖嬪娘娘嗓音如黃鸝翠鳥,論身段,夏貴人婀娜有姿,和其他妃嬪比起來,琴棋書畫我也不是最好的,我這不受寵,也是應(yīng)該的?!?br/>
這番言論,把言夏等人都說懵了。
瞥見他們這般錯愕模樣,阮煙眼眸彎彎,露出幾分笑意。
剎那間當(dāng)真是三春花開,人比花嬌。
阮煙的聲音并不大。
可康熙是習(xí)武之人,耳力非凡,不但聽得一清二楚,還能確信這郭絡(luò)羅常在這番話的確不是假話,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
二月份,孝昭仁皇后駕崩于坤寧宮,康熙悲郁,閏三月因朝臣奏請,出宮散心,回來后康熙睡了一覺,醒來后就發(fā)現(xiàn)有些異常。
自己似乎能聽見旁人心里的心聲。
這下子,可就真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