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霍世鈞回了王府,將熙玉送回她住的玲瓏山房。見她歡天喜地命侍女們捧了駝鈴沙羚角進去了,便回自己所住的兩明軒換去朝服。略想了下,往青蓮堂過去。到了時,見侍奉自己母親多年的紅英面上帶笑迎來,道:“公主剛也來了,王妃與她正在暖房里說話。”
霍世鈞略點頭過去,未入便聽到熙玉嘰嘰咯咯的說笑聲,候在門口的侍女見他來了,叫了聲世子,忙打了簾。霍世鈞進去,見熙玉正把頭靠在她母親身上坐于軟榻,說著前些天在宮中的趣事。王妃被逗得不時抿嘴笑。霍世鈞坐于一邊,聽熙玉轉向自己時,應幾句而已。片刻后起身要告退時,王妃忽然道:“世鈞,娘有話要和你說。熙玉,你先回去。”
熙玉有些不愿,只是見王妃神色嚴肅,只好起身,沖霍世鈞做了鬼臉才離去。
熙玉一走,少了她的嘰嘰呱呱,剛才還熱鬧的屋子里頓時寂靜下來,顯得空落不少。霍世鈞站在他母親面前,只問道:“母親留我有事?”聲音恭謹。
王妃看向安靜立于跟前的兒子。他長身而立,肩背挺直。褪去了跋扈的猩紅滾金繡獅獸的龍衛(wèi)禁軍冠束,著一身尋常天青色暗紋織金羅袍,腰束玉帶。現(xiàn)在的他,雖少了幾分張揚,只微微繃緊的下顎輪廓線條分明,還是透出了一絲她所熟悉的疏離和冷淡。
王妃暗嘆口氣,面上卻微笑道:“不必拘著,你坐下,我跟你說。”
霍世鈞也沒多說,坐到了先前那張繡墩上,雙手搭于分開的雙膝之上,肩背仍聳張著,無絲毫親近之意。
王妃靜默片刻,終于道:“世鈞,你年歲不小了。上月我入宮覲太后時,也與她說起過。從前那南楚公主雖沒了,只她畢竟未過門,早也四五年過去。前兩年你人不大在京中,見了我跟你提成家,你也不大上心,我便沒勉強。外頭那些畢竟不長久的。如今正好趁這秀選,娘中意了一戶人家的女兒,想去求個旨意下來,你瞧可好?”
霍世鈞抬眼,見她正面上含笑,殷殷望著自己。忽然想起自己小時,曾與這個母親也就在這間暖房里親昵相處的情景,心微微一牽。只很快便被另一種壓也壓不下的厭惡所蓋。略微牽下唇角,道:“也好。遲早總是要娶的。母親你看中什么人,隨你心意就是。”
王妃沒想到他竟這樣痛快地便應了。有些驚訝。遲疑道:“你真應了?”
霍世鈞不大在意道:“母親你看中就行。我又無需依纏裙帶立于朝堂。娶誰都一樣。”
王妃放心下來,笑道:“你能這樣想,便是娘的福分了。我看中的正是天章閣薛家的女兒。容貌體態(tài)女紅品德,無一不是上上,與你極是相配。娘記著薛笠還是你小時太學里的經師吧?”
霍世鈞哦了一聲,神色仿似略微有些意外。只很快便道:“隨母親你的心意吧。若無別事,我先去了。”
王妃見事情順利,心情大好,點頭放他。霍世鈞起身行禮后便離去。
葉王妃雖是霍世鈞的母親,只她天生溫婉。這些年霍世鈞大了,積威漸重,她更不大管他的事了。雖說子女婚姻向來是父母做主,但擱在霍世鈞身上,王妃先前卻是有些惴惴,怕他不應。現(xiàn)在見他竟這樣痛快地依了,實在是喜出望外。想了一夜,次日一早,嚴妝盛服裝扮之后,便坐了馬車入宮,去見頤寧宮里的穆太后。
穆太后年近六十,長居頤寧宮中,極少外出。從前老皇帝在時,便是個極能輔佐君王的皇后。因霍氏皇族人丁不興,她的娘家穆氏便也是在那時候趁勢崛起的。到了如今,朝中也就穆家能與鐘家抗衡了。只不過穆家人腦瓜子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與本朝百年望族的鐘家不同,是以外戚身份起家的,所以行事一直低調。太后的胞弟已去,如今的當家人穆懷遠是太后的侄子,嗅覺敏銳,行事老道,頗得德宗器重。不過四十多的年紀,便列三公之一太傅、任中書省從一品平章政事,兼領宗人府宗人令,與百年鐘鳴鼎食之家的太師鐘一白左右對立于朝堂之上。
如今德宗早過四旬,朝政她自然不干預了,每日在頤寧宮中禮佛之余,種養(yǎng)花鳥,初一十五見下宗族臣子的命婦,精神很是矍鑠。
葉王妃被引入頤寧宮時,穆太后正在澆灑她自己種的一圃牡丹。聽身邊丁嬤嬤說永定王妃到了,鼻里只輕輕嗯了一聲,并未回頭,只不疾不徐地將那一圃的花都澆了個透,這才放下提壺,凈了手慢慢擦干,往自己早間常歇的長春閣里去。
葉王妃這些年早習慣了這位姨母對自己的這態(tài)度,并無什么不快。只是跟隨而入。待她坐定,便上前恭謹見禮問安。聽她叫坐,這才坐到下手的一張椅上。
“氣色瞧著還好,可見山中氣息養(yǎng)人,”太后看了眼她,道,“宗澤去了多年,難為你年年這時候還惦念著肯替他去寺里修行積德,我這把老骨頭倒要感念你了。”
葉王妃眼睫微微一顫,手指骨節(jié)捏緊處已微微泛白,要起身再下跪,太后已是搖手道:“行了行了,別動不動地就跪我了。說罷,一大早地來,什么事?”
葉王妃這才道:“姨母,外甥女前次與您也提過了。今日過來,是想向姨母求個旨意。少衡到年末便要二十三了,身邊卻一直沒人,有些不成體統(tǒng)。正好趁了這次的秀選,外甥女想把他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也算了了樁心愿。”
永定王府里,除了熙玉慣會撒嬌扮癡地哄穆太后歡心,她這些年對葉王妃一直不冷不熱,對霍世鈞這孫子,自小起也不大待見。四年前聽到他下令活坑萬計的俘虜,當場連嘆殺孽太重,自己在佛堂連吃了三個月的素齋,念佛抄經。比起來反更疼惜霍世瑜。現(xiàn)在聽葉王妃這樣說,略一沉吟,道:“天下父母心。你既提了,我這做祖母的哪會不應。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葉王妃忙道:“天章閣薛家的女兒薛善水。”
穆太后咦了一聲,皺眉道:“怎又是她?她不是身染惡疾被勾了名?且我聽說勾名前,不止鐘家去皇后那里提了,連世瑜也到皇帝跟前求,說薛家書香清名,心向往之,想求薛家女兒為妃。怎的如今你也看上了?”
葉王妃不曉得后頭那兩樁事,現(xiàn)在聽說,也是一愣。見座上的姨母一雙眼睛威嚴直視過來,不敢隱瞞,忙把自己前些天在普修寺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后道:“外甥女見她容顏舉止都是極好,那隱疾也并非不治,薛家又素有清譽,這才有了這心思。只不曉得如今鐘家與世瑜如何做想?”
穆太后道:“鐘家聽說她有惡疾,已是不提了。世瑜那里倒還不曉得。”見自己這外甥女面上難掩一絲失望之色,沉吟片刻,道:“我乏了,你先退下吧。這事我曉得了,心中自有分寸,你等我消息便是。”
葉王妃見她這樣開口了,自然不敢再多說,起身謝過,仍從老路退下出了頤寧宮。
穆太后等葉王妃離去,閉目獨自想了片刻,邊上跟著服侍了半輩子的丁嬤嬤也不敢出聲打擾。忽然見她睜開了眼,道:“去把世瑜喚來。”
丁嬤嬤急忙應了聲,下去派人傳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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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世瑜現(xiàn)在的心情極度惡劣。
他非常后悔,自己不該一時心軟,竟然就會應了下來。但是已經應了,現(xiàn)在再無翻悔余地。
他畢竟是皇子,有他的尊嚴和驕傲。如果這樣了都翻悔,他欲置自己之何地?
就在片刻之前,薛笠找到了他。屏退旁人之后,一語不發(fā),薛笠竟對他下跪,行了叩拜大禮。
他是皇子,封安陽王,本是受得起這樣的禮。但對方是他的太學恩師,朝中極有聲望的清貴大臣,且又是他愛慕女子的父親,他如何能坦然受之?立刻攙扶,不想薛笠卻不起身,只叩頭說了一句話:“薛家女兒資質庸鈍,攀不上殿下的梧桐高枝。懇請殿下另擇金鳳,萬勿捧殺我薛家之人。殿下若不應,臣不起。”
霍世瑜心中頓時如打翻的五味瓶。眼前晃過前幾日在山道截住她時,她望著自己的一雙美目,無半點眷戀之意。再看此刻自己恩師下跪叩首,他若再不撒手,成了什么人?
他血骨里天生的高貴和驕傲終于還是戰(zhàn)勝了心中**,點頭應了下來。
薛笠大喜,再拜之后,這才被他扶著起身。
這樣,大概也好。
薛家高興,他的母親,懿德宮里的那位皇后也會高興。剛前幾日,她聽說了自己去向皇帝請旨,皇帝不置可否,當時并未應、也未拒的事后,立刻暗地里召他過去,痛斥了一頓。最后丟下一句話:“你若真看上了薛家女兒,要了也可,正妃卻必須是我鐘家為你選定的人!安陽王,你自己也知道,你娶的不僅僅是一個女人,而是她身后的許多人。你只是被美色迷住了心竅。美色這東西,等你往后登上大寶,你就會明白,唾手可得,予取予求!”
送走了薛笠,霍世瑜心情便低落不堪。正想獨自打馬去南郊漫游片刻,見到頤寧宮的人來傳,只好整了衣冠匆匆而去。
穆太后對這個孫兒很是親和。叫了過來讓坐身邊牽住手,細細地問了起居飲食日常所為。霍世瑜自然打起精神哄她高興,祖孫二人有說有笑,甚是和樂。
末了,太后笑道:“祖母聽說了個事,你前些天跑去你父皇那里,想求薛家的女兒為妃?”
霍世瑜心情頓壞。只他畢竟不是孩童,知道該如何接話。一笑,道:“不敢隱瞞皇祖母。起先是有這念頭。只如今已經改了。我的婚事,聽憑母后做主便是。”
穆太后眼睛微微一瞇,看他一眼,終于點頭笑道:“一啄一飲,莫不前定。薛家雖清貴,卻非你元命。你能說出這話,可見心眼是真大了。好,好,這樣皇祖母便放心了。等你大婚之日,皇祖母必定親自為你撐場,叫你當咱們大元朝最風光得意的新郎官。”
霍世瑜微微笑了下,壓下心中的那絲苦澀。
求而不得才是最好,他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退一步卻是海闊天空,這是那日她最后對他說的一句話。
他現(xiàn)在已經退一步了,但愿就此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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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十。整個洛京城的幾乎所有皇家宗族、大小官員以及家宅之人,不論門戶高低是否參選,都在關注內務最后的遴選結果。過了午時,蓋了朱丹印章的圣意終于由宗人府一道道地傳遞出去。
結果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憂。
正二品兵部尚書楊彥府上的嫡三姑娘被冊安陽王妃,著欽天監(jiān)擇吉日大婚。而太師府的鐘頤,終于還是定了河中府武平藩鎮(zhèn)軍節(jié)度使府上的女兒。
就在洛京的高門顯戶大小官家還在暗中或羨或妒或正歷著這三年一輪的姻親勢力輪番消長之時,春暉門薛家卻顯得異常平靜。
次日傍晚,天色遲暮之時,一輛馬車披了夕陽金粉余暉,從薛家的邊門粼粼而入。善水從馬車上下來。
她回了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母親文氏的陪伴之下到了父親的書房,向正坐在書案之后的父親下跪,恭恭敬敬地叩頭。
薛笠急忙起身要將她扶起。善水卻不愿,定要他端坐在自己身前,叩滿三個頭,眼皮已經微微泛紅。
“爹為了我這樣,女兒往后便是粉身碎骨,也定要報答爹娘的生養(yǎng)大恩。”
善水膝行到了薛笠座前,將頭伏在了父親的雙膝之上,哽聲說道。
薛笠也是眼眶微微發(fā)熱,伸手輕撫她的秀發(fā),嘆道:“只要兒女都好好的遂意,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這次也是僥幸而已”
跟了過來正立在門邊的薛英怔怔望著這一幕,神色有些復雜。
文氏拿帕子抹了下眼睛,上前拉起善水,笑道:“好了好了,就你們父女倆感情好,弄得這般酸溜溜的,叫我瞧了都眼紅。起來吧。飯備好了,咱們一家子去吃飯,都喝幾盅。總算都過去了。”
善水點頭,一邊拉住父親的一只手,一邊挽住母親朝外而去,沖薛英笑道:“哥,去吃飯了。”
薛英暗嘆一聲。想來終究是薛家命中注定無此富貴了。心里雖遺憾,卻也只能這樣了。微微笑著避到一側等父母妹子都過去了,這才跟著。
一家人正往飯廳去,忽然見管家薛寧氣喘吁吁從二門外大步奔來,口中嚷道:“老老爺!宗人府來了圣旨,就在門外!”
薛家人都是一愣。善水心也咯噔一跳。
“知道什么事?”
薛笠問道。
“不清楚。只來傳圣旨的是胡經歷胡大人。我瞧他面上掛了笑。”
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各事。這樣突然下旨到臣子家中,除了婚嫁,薛笠再想不出會有別的什么緣由了。臉色已經微變。又聽到是五品的經歷親自來傳,不敢怠慢,匆忙整齊衣冠,領了薛英疾步到大門口迎接。文氏與善水避了。
胡經歷被引進中堂,望一眼神色不寧的薛笠,哈哈笑道:“薛大人不必驚慌,實在是天大的喜事。我是想早些讓大人你知道,這才親自傳了過來。”說罷臉色一整,展開手上黃帛踞,道:“薛笠接旨。”
薛笠額頭已經出了汗,屏住呼吸急忙跪下。聽見胡經歷朗聲念道:
“天章閣學士薛笠之女,淑德性成、克嫻貞慧。著即賜婚永定王府世子,擇吉期大婚。欽此”
薛笠如遭雷轟,整個人頓在了原地,手腳發(fā)僵,聽見胡經歷哈哈大笑道:“薛大人這是太高興了吧,怎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快快接旨。”
薛笠見那面黃得刺目的帛卷已經遞到自己面前,終于伸出微微發(fā)顫的手,接過,低聲道:“臣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