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尚書令府內(nèi)。
尚書令夫人蘇月正和宋詡吵的不可開交,她自從聽到兒子被關(guān)進大牢的消息之后就開始在府門前守著宋詡,現(xiàn)在正攔著宋詡不停的哭鬧。她早已鬢發(fā)散亂,珠釵因為大幅度動作相互碰撞,叮叮當(dāng)當(dāng)亂響,原本精致的妝容洇在了面上,她對著宋詡高聲尖叫著:“你為什么不把我們兒子帶回來?你就忍心讓他自己一個人待在刑部大牢里?你還是不是他爹了?”
宋詡本就被溫聿和顧云卿聯(lián)合起來敲打了一番,此時正是煩躁的時候,看見蘇月這瘋婆子一般的行為,半點沒有貴夫人應(yīng)有的端莊,心下不由得更加煩悶:“吵什么吵!我難道不想把宋易帶回來嗎?皇上的意思分明就是我和宋易必須死一個!這要不是你自小溺愛他,要什么給什么,養(yǎng)出來一個混賬,讓顧云卿抓住了把柄,他能被關(guān)進那里?我看你才是害他入獄的兇手!一點事就能驚到你,這么多年一點當(dāng)家主母的氣勢都拿不出來嗎?半點不似婉娘溫柔體貼,就連生的兒子都不如她!”宋詡越說越怒,干脆直接起身把袖子一甩,袖邊打到了蘇月的頰邊:“我去婉娘院里看看,你自己好自為之吧。”宋詡憤懣離去,最后的一句話遙遙從遠處傳了過來“宋易是不是我的兒子還猶未可知……”只留下蘇月一個人在原地站著滿臉淚痕的低聲喃喃:“我的易兒……”
蘇月本是江南一商賈家的獨女,后來因家里得了些錢,便舉家遷至京城。她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性情溫婉,曾幾何時,媒人也是踏破了家中門檻要來說親的。
她尤記得第一次見到宋詡,是在自家糕點鋪的門口,宋詡那時正要進京趕考,身上銀兩又寥寥無幾,付完房錢便沒剩下了幾文錢,在糕點鋪門口徘徊許久,囊中羞澀之下竟餓暈在了鋪子門口。路過的人早已見怪不怪,皆嫌惡的紛紛避開,每年科考都多多少少會有幾個家中窮苦帶不夠錢餓死在半路的,誰也不是菩薩,不會花錢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窮書生買干糧。
可蘇月從小嬌養(yǎng)長大,本就從未見過如此疾苦,當(dāng)下看見面黃肌瘦的宋詡倒在自家門口更是于心不忍,竟好吃好喝的把宋詡養(yǎng)了起來,還供他買上好的筆墨紙硯用以趕考。宋詡當(dāng)時確實大為感動,一無所有的窮書生給富家小姐描繪那書中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為了討其歡心更是當(dāng)下贈予蘇月貼身攜帶的平安扣,對蘇月立誓倘若有一日出人頭地定非蘇月不娶,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后來呢?
窮書生考中探花郎,皇帝親自召其入宮面圣,下詔封官。縱馬長安街,春風(fēng)得意之時,確實遵守了誓言,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將蘇月迎過了門,可那時的蘇月盡管是受人稱頌的才女,人人求娶,她也只是一個商賈出身,士農(nóng)工商,商為最末,尤其是進了官場之后,看著其他人的妻子皆是大戶出身的貴女,氣度修養(yǎng)更勝一籌不說,家世便是夫君最好的助力。宋詡本就是書生出身,妻子出身又極低,少不得遭些嘲笑,連向上爬都極為艱難。
一日兩日尚且不會在意,可若是三年五載呢?
宋詡和蘇月說要納妾那日,蘇月剛剛診出了自己已有了月余身孕。晚膳時二人坐在桌邊,都是滿懷心事,最終是宋詡先開了口:“阿月,國子監(jiān)的學(xué)正……要把其庶女贈與我當(dāng)妾。”
蘇月愣了愣,心里沒來由的發(fā)慌,卻仍勉強擠出來一個笑:“那怎么辦,你回絕他的話會不會對你仕途有影響……”
宋詡打斷了蘇月,說話間竟一時不敢看向蘇月:“……我答應(yīng)了他。”
蘇月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那年的深情讀書郎猶在眼前,她的眼眶一下就泛了紅,低聲泣道:“這種玩笑就別開了好嗎……”
宋詡看著蘇月總是哭哭啼啼的模樣,又想起與那學(xué)正庶女相見時女子嬌俏的笑意,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直視著蘇月便道:“你不過是一商戶之女,對我仕途沒有半點助力,我娶了學(xué)正之女,他便會助我更上一級,你一介婦人懂什么!”他越說越不忿,仿佛覺得自己這些年受了天大的委屈,全然忘了初識時蘇月對他的好,一時惡從膽邊生,伸手便抽了蘇月一個巴掌,力度不重,可蘇月本是家中獨女,從小到大哪里挨過這種打,又毫無防備,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宋詡打完才感到有些后悔,但這份悔意在即將獲得的名利前顯得如此不值一提,和薄霧一般,風(fēng)一吹便消散的無影無蹤。他扭過頭不愿去看蘇月泫然欲泣的模樣,自然也錯過了蘇月身下洇開的血跡:“……夫人早些就寢吧,我還有公務(wù)要辦。”宋詡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只留蘇月獨自坐在地上望眼欲穿。
過了幾日,宋詡果然將那婉娘迎過了門,為了表現(xiàn)出對其的重視,爭吵后數(shù)月,竟再也沒來看望蘇月,日日宿在婉娘院內(nèi)。
幾月后,偏院傳來了婉娘得喜的喜報,宋詡命人大肆操辦宴會,為婉娘慶祝。那一夜,正廳觥籌交錯,宋詡與婉娘迎著眾人祝福,仿佛他們才是真正相愛的那一對,十指相扣接受著眾人的祝福。而后院的蘇月,本就經(jīng)歷了大喜大悲,情緒過激之下,竟引起了早產(chǎn),她的身旁只有一個陪嫁侍女,卻只靠著自己生下了宋易。
蘇月在宋府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宋易,她把所有的愛意都灌注在了宋易身上,看著宋易由咿呀學(xué)語慢慢長大,越來越像宋詡,她總是看著宋易就會發(fā)怔,她常常在宋易身上看到宋詡年少的音容笑貌。宋易雖紈绔,卻因從小知曉蘇月在宋府的處境,府內(nèi)無法無天連父親都敢對著干的人,卻極聽蘇月的話。
眼下唯一的希望都被宋詡掐滅了,蘇月心如死灰,她眼眸含淚,耳邊不斷回蕩著宋詡的怒斥。
“……皇上的意思……我和宋易……活一個……”
蘇月怔愣的重復(fù)這句話:“宋詡和宋易……只能活一個……”
只能活一個。
蘇月是知道宋詡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牟利渠道的,不然那婉娘滿身的金銀就是把宋詡賣了也買不了那么好些,她雖不清楚那些渠道具體是什么,在何處,可皇上的話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頭,宋詡定是做了些什么才會讓皇上拿宋易威脅他。
宋詡重要的東西通常都會放在書房。
蘇月知道剛爭吵完的宋詡大概率是正在偏院享受溫柔鄉(xiāng),并不會去前院。蘇月站起了身,哭到脫力的身子剛起身便搖晃著要倒下,蘇月卻硬生生撐住了。
她不能這么軟弱,她不是為了自己,她要救她的兒子。
蘇月一步一踉蹌的向宋詡的書房走去。
云鑾殿。
溫聿似笑非笑的看著下方跪著的婦人,她一身素衣,墨發(fā)皆由一只玉簪挽起,頭幾乎低到了地上,肩膀因為過于激動的情緒一起一伏。溫聿瞟了一眼迎喜捧上來的賬本,拿起來隨意的翻了幾頁又扔了回去,問:“尚書令夫人果真是大義滅親?早聞宋愛卿寵妾滅妻,夫人卻不離不棄,怎么如今改了主意?”
蘇月一介女子,著實是頭一回見到當(dāng)今圣上,面對迎面而來的天子威壓,她早就已害怕的發(fā)顫,卻仍倔強的跪在原地,叩首道:“臣婦雖對宋詡用情至深,可他卻視臣婦如草芥,如今更是要為了自己拋棄小兒……”她越說越悲切,竟在殿上低聲抽泣了起來:“那不僅是他的兒子,那也是臣婦的孩子!宋詡忘恩負(fù)義,為利賣兒,可臣婦陪他走到今日,只剩了這一個兒子!”蘇月深深向溫聿叩首:“望陛下可以捉拿真正的貪官,稚子無辜,還請陛下放過宋易!”
溫聿頗為意外的挑挑眉,笑道:“想不到宋詡身邊還能有夫人這般率真之人,倒真是他的幸運,可惜……他沒有珍惜好啊。”
“迎喜,去傳召宋愛卿和顧愛卿入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