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顧云卿做了個夢。
他夢到了啟晨三十四年。
十九歲的顧云卿,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眼中的傲氣和鋒芒幾乎要溢了出來,他就像很多那個年紀(jì)的少年郎一樣,渴望著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即使所有人都嘲諷著他,說他的官職不過是顧老將軍拿命換來的。
甚至有人公然下注,賭的是他能待在軍營幾日。他們都覺得顧云卿這樣的貴公子,根本不適合待在嚴(yán)酷的軍營。
他也并不在意,他天真的以為只要自己做的夠好,那些人就不會再拿他和父親對比。
他努力著,想要學(xué)著做好一個將領(lǐng)。
然后他就輸了。
天邊黑滾滾的烏云壓滿了半邊天,深陷的染血黃土掩埋了幾近所有的啟國士兵,慘叫聲充盈在耳邊。顧云卿被那蠻人的馬蹄踩在腳下時,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金縷玉鑲的京城,是他和學(xué)宮眾人駕馬上山看到的京城后方的彩霞漫天。
蠻人首領(lǐng)輕蔑的拍了拍他的臉,把一封戰(zhàn)書扔在了他的臉上。
顧云卿的少年熱血,也被那黃土深深藏于了地底,永無見光之日。
他被勒令即刻回京。
他很難過,他沒有保護(hù)好他的將士們,即使他們嘲笑他,詆毀他,他也把他們當(dāng)作了父親留給自己的僅剩的家人,他始終想帶他們回家。
他被押進(jìn)了京城,往日風(fēng)光無限的顧小公子,往日被姑娘們的香帕鮮花包圍的顧小公子,往日騎馬橫跨整座京城肆意妄為的顧小公子,現(xiàn)在唯一能得到的,僅僅只有百姓們憤怒的罵聲。
敗仗無罪,他的罪,皆因一個顧字。
顧老將軍是戰(zhàn)無不勝的,所以百姓們理所當(dāng)然相信著他的兒子也會庇佑著大啟,可是他沒有。
他敗了。
憤怒的人們尖叫著,辱罵著,那不堪入耳的詞匯不停的向顧云卿砸去。
顧云卿看著四周的百姓,他恍然間好似看見了那些慘死的士兵也站在他們其中,他們向他伸出了手,好像是想要拽著他,他們哭著問他為什么沒有去救他們。
顧云卿很想和他們道歉,他囁嚅著唇,哆哆嗦嗦的輕聲說了一句:
“對不起。”
對不起沒有帶你們回家。
對不起沒有帶你們的家人回家。
但是沒人聽,也沒人在意,他們也不會因為他的道歉而原諒他,他們可能只是需要一個宣泄失去至親痛苦的容器,而恰好選中了他作為這個容器而已。他應(yīng)該承受這些痛苦,他必須承受這些痛苦。
“對不起……對不起。”
顧云卿驚醒,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濕,他清透的白玉面上此刻只有著無盡的茫然惶恐。
他是個……罪人。
“顧愛卿。”
顧云卿還沒緩過神來,聞聲只僵硬的偏了一下頭,看見床邊不知何時坐了個人。那人著一身繡著蟒紋的鴉色錦袍,襯得他膚白若雪,一只手托著下巴,微挑的桃花眼半瞇著,探究的看著他,好像絲毫沒覺得一個皇帝翻墻來偷看臣子睡覺有什么不妥。
顧云卿輕輕的眨了一下眼,好像他剛才只是做了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夢沒醒而已,現(xiàn)在夢醒了,他又帶上了一貫的溫潤笑意。
“想不到陛下竟有如此……不同尋常的癖好。”
溫聿定定的看了顧云卿半餉,對方微笑的面具卻毫無破綻,他不禁困惑的蹙眉,思忖了半刻,突然咧嘴一笑,撲到了顧云卿身上。
“顧愛卿如此美色,朕當(dāng)然是日思夜想,恨不得時時賞玩。不如愛卿搬入皇宮,常伴于朕左右,一來免了上朝時路上顛簸,二來也可解得朕的相思之苦,不知愛卿以為如何。”
……不如何,哪有臣子住在皇帝后宮的,若他今日應(yīng)了,這瘋子過段日子難道還要賜他個后妃位份?況且他……也不想再踏入那個地方。
顧云卿略微思考了一下“顧美人”涂脂抹粉,凄凄慘慘,盼君臨幸的模樣,玉白面上凝固的微笑忍不住裂開了一秒。
“……臣無福消受。”
溫聿雖然沒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的信息,可現(xiàn)下逗夠了人,心情明顯很好,若無其事的從美人丞相的床上爬了起來,剛站起身又回身懶懶的倚在了桌旁。
……這人是沒骨頭嗎。顧云卿無奈的搖搖頭,慢吞吞的從床上起身,走到了桌邊,云白衣袍沿著桌邊滑過。
溫聿看著那似云搖晃的袍袖,發(fā)現(xiàn)是他之前賞賜給顧云卿的上好云錦所制,衣襟袖邊皆用金線織就,繡的是瑞云翔鶴紋,端著的是清貴無塵,顧云卿平日里給人的感覺也確實如此,但溫聿卻覺得這人不應(yīng)是這樣。
就好像……他并非如此,他明明是應(yīng)在爛泥里茍延殘喘的蛆蟲,卻硬生生裝出一副天上月的高貴姿態(tài),簡直讓人……想把他從天上拖下來,拖到地上的泥里,讓那份月白也染上污濁。
顧云卿看著溫聿跟個變態(tài)一樣盯著自己的袖邊不放,忍不住蹙眉躲開了幾分。
溫聿因為顧云卿的這個輕微的動作回了神,看著面上帶著微笑卻恨不得當(dāng)場隱身的顧云卿,挑了挑眉,還是收了收唇邊調(diào)戲的笑意,垂眸屈指敲了敲桌子。
這便是要談?wù)碌囊馑剂恕?br /> 顧云卿先將衣袖掩了掩,才坐到了桌旁。他方坐定,溫聿就將一個紫檀木盒推到了他面前,顧云卿抬眸,便看見溫聿啟唇,無聲的說了兩個字,然后瞇起眼盯著他,似乎是在觀察他的反應(yīng)。顧云卿對著溫聿柔柔一笑,卻和平日里別無二致。
溫聿走后,顧云卿掀起了雕著海棠并蒂紋的檀木盒蓋,里面只放了一枚令牌,令牌下邊壓著一支月白的海棠。他習(xí)以為常的把海棠抽了出來,扔在了地上,將盒蓋蓋了回去,嘆了口氣。
真是……上朝下朝都閑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