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瓊?cè)A驚變
侯府叛軍兵分兩路,戌時初,赫連聞人率先攻至昀宵門。
戌時三刻昀霄門破,迎仙、逢露兩宮落入叛軍手中,西苑頓成一片火海。
亥時整,光明門失陷,赫連羿人率兵直逼楚王所在英煌宮,一路殺至煥章殿前。宮中禁軍倉皇應戰(zhàn),卻遭暗為內(nèi)應的御林左衛(wèi)營臨陣倒戈,死傷大半。
右部殘軍拼死抵抗,護衛(wèi)楚王退至煥章殿朱雀臺,點燃烽火,放出告急紅焰向少原君府求援。
如血煙花沖上夜空,立刻被整個楚都炫耀天地的金焰吞噬,煙逝無痕。
遍地伏尸狼藉,一路血流如染,雍容華殿焚梁斷木,逐漸沒入升騰的烈焰之中。
呈曜門上空,一縷熾烈血光在皇非眸底乍現(xiàn)而逝,耀開他飛揚的眉眼、俊冷的笑容,他側(cè)頭看向子嬈,微笑問道:“子嬈可曾帶過兵?”
子嬈輕輕一挑眉梢:“帶過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皇非笑道:“帶沒帶過,倒也無妨,無非早一日,晚一日。”手掌一翻,將一樣東西送至她眼前,“本君要親自陪他們周旋一番,府中諸事便有勞夫人。憑此物可調(diào)動少原君府三千精兵,護衛(wèi)府邸綽綽有余,夫人意下如何?”
清瑩紫芒,照映夜華。
子嬈鳳眸微抬:“紫晶靈石?楚軍兵符何時變了這穆國珍寶?”
“楚軍兵符仍是朱雀神符,只不過我少原君府親衛(wèi)未必從命。”皇非隨口解釋一句,看向她的目光帶出幾分深意,“子嬈與那穆國三公子相交一場,應當知道他對此物一直格外留心吧。”
煙火紛飛綻落,有若瓊光,照得兩人之間纖毫畢現(xiàn),照出子嬈面若靜水,幽冶無波:“這紫晶石本就是穆國傳承之寶,他若不聞不問,才叫奇怪。”
皇非劍眉輕揚:“兵敗求存,獻此寶物,穆國早已失去傳承靈石的資格。你可知為何當年君府鬼師大破穆軍,卻不滅其國,反而接受這以紫晶石為代價的交換?”
子嬈在光亮下側(cè)頭,長睫暗影,流轉(zhuǎn)清魅微光:“你既這么問,其中自有緣由,愿聞其詳。”
皇非悠然把玩手中靈石:“只因這紫晶石牽扯一座寶庫,這寶庫建于穆國立國之初,唯有歷代穆王知曉其存在,遵從祖訓代代經(jīng)營,以備非常之用,其中所有足以裝備天下最強的軍隊,甚至建立一個國家。”
子嬈眸光一挑,看住皇非半晌,唇角緩緩勾出艷艷淺笑:“皇域鬼師再加靈石寶庫,楚王也好,穆國也好,天下誰人還能抵擋君府之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鬼師在扶川橫生意外,再加赫連侯府從中謀劃,君府險些為楚王所毀,幸而,皇域一子一女,皆非凡人。”她微微一頓,幽媚一嘆,“楚王不知紫晶靈石真正的秘密,再加王后軟語溫存,少原君赫赫戰(zhàn)功,紫晶靈石終還是落入君府。今日一夜,十年恩怨了于一旦,紫晶石從此號令的便不止是三千護衛(wèi)了。”
皇非一直饒有興趣地聽她款款笑言,此時忍不住放聲暢笑:“子嬈啊子嬈,得妻如你,實乃人生快事!”抬手挽她過來,“今晚我便將此靈石送與子嬈,無論日后如何,子嬈都將是我皇非唯一的妻子,最愛的女人。”
子嬈微微地笑,袖中玉指輕舒,將紫晶石取在手中,柔聲道:“夫君放心,君府一切自有子嬈照應,子嬈亦會備下美酒,靜候夫君佳音。”
皇非傾身在她頰側(cè)一吻:“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會令子嬈久等。”
英煌宮與上陽宮相隔整片御苑,火起之時早有都城軍五部禁衛(wèi)將此宮殿內(nèi)外守護,烈火喧囂遠遠傳來,殿外天空被映得一片火紅。
楚王后蒼白著臉端坐金榻,越過珠簾玉光,看著殿外不斷沖起的火光,眼中說不出的神色,逝如煙火,淡如秋霜。
這般慘烈景象并不陌生,十年前君府之中,亦是如此焚天烈焰,亦是如此血染瓊?cè)A。如今巍巍輝煌的君府大殿下,那一片深埋的斷瓦殘垣,是父親毀身喪師之辱,是母親自裁謝國之恨。
昔日赤足散發(fā),一步步拜上宮闕,今朝冷眼相看,這一場鐵馬金戈。
不知那曾下令抄沒君府,亦曾驚贊她美貌的頭顱,此刻是否已被劍戟高高挑起,那曾纏綿恩愛的身軀,是否已化作朱雀臺上一縷飛灰。
十年夫妻,十年君臣,十年恩怨,十年終了……
“啟稟公主,赫連羿人勾結(jié)二公子意圖謀反,少原君已率兵入宮平叛,我等奉命前來保護公主,叩請公主金安!”
侍衛(wèi)急促的稟報聲響起在殿外,含夕“唰”地掀開簾櫳:“什么?赫連羿人竟敢逼宮謀反,好大的膽子!哼!皇非既然到了,便有他好看!你剛剛說什么二公子,我二哥怎會和他狼狽為奸……”
“大王現(xiàn)在何處?”話未說完,身后傳來楚王后的詢問。
“回稟王后,叛軍主力攻破煥章殿,大王與三百禁軍被困朱雀臺,外面火勢猛烈,實情尚不清楚。”
楚王后身子微微一晃,含夕聞言大驚:“那王兄豈不是很危險?不行,我要去看看!”一轉(zhuǎn)身,忽然發(fā)現(xiàn)楚王后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急步搶上去扶住她:“王嫂你怎么了?”
楚王后一手緊緊握住含夕,一手掩在腹上,眉目之間盡是痛楚,一時連話也說不出。含夕見她這情形,竟似即將臨產(chǎn),頓時慌了手腳:“王嫂……快快!快來人啊,快傳御醫(yī)!”
遠處轟然一聲巨響,朱雀臺方向再次沖起火光,大火飛煙遮盡半邊天幕,侍女們驚叫奔跑聲中,上陽宮里亂成一團。
東城質(zhì)子府。
樓閣闃然。
焰火之光時而映透長窗,將漆黑的暗室瞬間照亮,夜玄殤瞑目獨坐,仿若入定。
極輕極微的腳步聲,迅速移動,刻意屏抑的呼吸,衣衫掠起夜風幾不可聞的輕響,隨著回廊兩旁敵人迅速潛伏,屋頂之上亦有數(shù)人出現(xiàn),以此靜室為中心,整個質(zhì)子府悄然陷入重重包圍。
錦衣夜行,人人以黑巾遮面,腰佩虎紋金刃刀,來者顯然并非少原君麾下精兵,身手卻絕不遜色分毫,為首之人揮手施令,破窗之聲隨之響起!
夜玄殤倏地睜開眼睛!
窗前數(shù)道寒光激射而至,同時上方屋瓦崩裂,碎石飛塵充斥暗室,將他所在的席榻全然籠罩在刀光之下!
案裂,榻毀,刀鋒急嘯,人影驟閃。
一道強大的劍氣乍現(xiàn)即收,如龍潛嘯,突襲者身不由己跌出門窗,無不駭然回頭。
中庭月滿,玄衣迎風。
夜玄殤不知何時早已到了室外,長劍歸于背上,仰首看向楚都上空漫天華焰,忽然嘆道:“計先,你不留著性命好好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景,卻來湊這份熱鬧,不覺后悔嗎?”
質(zhì)子府總管計先自兩排黑衣人背后現(xiàn)身出來:“屬下奉命來送三公子上路,還請公子見諒。”
夜玄殤轉(zhuǎn)身,滿含興味地將他打量,最后目光掃向兩旁,一聲輕笑:“白虎秘衛(wèi),怪不得你如此把握。也罷,你這六年跟著我,伺候得也算周到,今晚便留你一條全尸。”
計先有恃無恐上前數(shù)步:“三公子縱然武功高強,此次也難逃白虎秘衛(wèi)與天宗聯(lián)手重圍,屬下的性命就不勞公子操心了。”
夜玄殤微笑抬手:“我數(shù)到三,留你全尸。”
計先下意識后退,大喝一聲:“動手!”
刀光急,飛血濺!
“你……你們……”
夜空光華凋散如染,計先不能置信地看著自己心口穿出的刀鋒。
刀鋒冰冷,四下尸體倒地的聲音傳入耳中。
風聲響起,數(shù)名白虎秘衛(wèi)撤刀后退,夜玄殤“三”字出口,計先等十余人橫地氣絕。
“西宸宮八部秘衛(wèi)參見三公子!”
庭中禁衛(wèi)俯身叩拜,刀光利影,殺氣分明。
夜玄殤大步前行,隨手將外袍甩給為首的黑衣人:“設法引開少楚都兵馬,接應白姝兒出城,天亮前我們在灃水渡會合。”
“是!”那黑衣人跪地領命,隨即抬頭道,“屬下會在東城留下暗哨以備不測,楚宮兇險,請公子務必小心!”
夜色濃,極云湖百里風波,滔滔拍岸,東帝御駕回宮已近兩個時辰,楚都中消息不斷傳來……
皇非親率烈風騎入宮平叛,調(diào)集三軍封鎖楚宮九門。
侯府叛軍火燒英煌宮,焚毀朱雀臺,楚王于大火中為亂軍所殺,尸骨無存。
烈風騎攻入英煌宮,叛軍不敵,一路敗退,至日行門時遭鄺天所率三千精兵伏擊,損失慘重,赫連聞人當場戰(zhàn)死,赫連羿人率殘兵突圍,逃往西郊大營……
一陣陣波濤,一層層激浪,東帝眼中始終靜如深海。這一整夜無人見他回頭,遠處天幕此起彼伏的火光依稀映著憑瀾殿前清雋的身影,深深淺淺,冷冷淡淡。
直到有部屬前來稟報,九公主鳳駕前往上陽宮,東帝忽然回身,眉心倏忽掠過淡痕。
烈焰沖照宮苑,凌亂的火光之下,上陽宮侍女不斷進出,人人步履匆忙。
殿外愈演愈烈的殺伐聲傳入耳中,處處天陷地裂一般,誰也不知情勢究竟如何。屏風之后,楚王后痛苦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燈火明暗跳顫,更添幾分慌亂。
禁宮九門因大亂封鎖,此時無從傳召御醫(yī),含夕在外急得無法可施,揚眉挑眸對隨身守護的召玉喝道:“不行,讓他們打開宮門,我要去找皇非!”
召玉低頭道:“外面現(xiàn)在十分危險,公主千金之軀,萬萬使不得。”
含夕跺腳急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王嫂若有個三長兩短你擔當?shù)闷饐幔俊闭f著轉(zhuǎn)身便走,召玉腳步一錯,抬手攔她:“公主不可……”
含夕方要發(fā)怒,上陽宮忽然中門大開。
點點火把,重重劍戟,兩列鐵甲騎兵擁護一人策馬而入,火光迎面照來,宮中守衛(wèi)紛紛后退。
召玉一驚,閃身將含夕護在背后,袖劍入手。隔著高高玉階,但見那馬上女子玄衣鳳服,妝容艷烈,丹霞胭脂挑星眸,烈烈朝華奪焰光。
馬前赤色護額環(huán)做月紋神鳥,正是君府徽識,除少原君夫婦之外,再無他人可用。
一揚袖,翻身下馬,身后鐵衛(wèi)自玉階兩側(cè)急趨而上,那魅艷身影亦從容踏上殿臺。
“子嬈姐姐!”含夕既驚且喜,迎上前去,“你怎么來了?”
子嬈掠了召玉一眼,含笑道:“還不是皇非不放心,要我親自前來照應,王后何在?”
含夕急道:“王嫂在我宮里,孩子……孩子就要出生了,你快想想辦法!”
“什么?”子嬈鳳眸一掃,蹙眉道,“王后臨產(chǎn),豈容這許多士兵在旁,成何體統(tǒng)?”當即側(cè)身下令,“你們統(tǒng)統(tǒng)退出宮門,不聽傳召不得擅自入內(nèi)!”
“夫人且慢!”召玉突然上前一步,“此舉怕是不妥。眼下大局未定,宮中仍是兇險,王后身邊豈可無人護衛(wèi)?”
子嬈移步轉(zhuǎn)身,鳳眸咄咄,含威視她:“君上已親臨英煌宮,何人能再興風作浪,難道你認為烈風騎會敗給赫連侯府不成?禁衛(wèi)不過退至宮外,王后身邊自有人服侍,君上派你們來又是干什么的?”說罷華袖一拂,手中一道令符示出,“朱雀神符,如少原君親臨,都城禁衛(wèi)還不速速退下!”
兵符一出,三軍從令。
月華下凌然盛氣,煌煌鳳華,眾人望之俯首,莫敢拂逆,便連召玉亦退后幾步,當面屈膝跪下。子嬈淡哼一聲,攜了含夕揚袖而去。
一道幽香拂面掠過,召玉抬頭,心中只覺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緣由,急步起身跟上二人。一路燈影綽綽,前方鳳服下艷麗的背影忽明忽暗,直入鸞宮深殿。
朱紅重門悄然關閉。
燈火倏暗,重紗屏帷后傳來的痛呼聲令得召玉心頭驟跳,眼見含夕搶進去詢問侍女情況,停步屏風外的九公主忽地回頭對她一笑。
幽艷近妖的眼睛,笑痕如刃閃過,袖底寒芒疾現(xiàn)!
召玉心念電閃,撮掌前擋卻已不及。劍光貫胸,鮮血激散濺屏風,帛裂玉斷!
榻前四人乃是自在堂安排護衛(wèi)王后的侍女,變故起時齊聲怒叱,四柄長劍出鞘,刺向子嬈后心。子嬈身形飄忽一閃,人已至其身后,回手一道袖風凌厲,幾人同時吐血跌飛,竟是一掌斃命。
含夕聞聲回頭,頓時驚去三魂六魄。
血泊之中玄衣女子華袂飄飄,仿佛九天羅剎踏凡塵,滿身殺戮,戾色逼人。近旁宮女無不失聲驚呼,倉皇躲逃,宮燈傾上羅帷,火苗猛地竄起,滿地血色觸目驚心。
“子嬈姐姐……”含夕睜大眼睛,“你這是……干什么?”
一絲冷艷淡笑自子嬈唇角逸開,帶出話語無情:“你若要怪,便怪皇非不該與帝都作對,看在往日情分上,我留你不殺。”
揚袖手起掌落!
含夕武功本就不及子嬈,震驚中連抵抗都未及,悶哼一聲向前倒去。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剛剛傳來,戛然而止,火光下濺滿帷帳的血花,是她昏迷前最后一幕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