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7章 第九十九碗湯 杳渺(十五)
第九十九碗湯杳渺(十五)</br> 再也沒有人見過陸仰止的笑容。</br> 他本就不愛笑,除卻在清歡面前的溫存模樣,整個人都宛如寒冰鑄成,清歡死后,他一如既往的生活,就如她曾經(jīng)叮囑的那樣,將她應該做的事情都做了。</br> 長輩們年紀大了,傷心欲絕,紛紛臥病在床,老國公跟老太君就在陸府住了下來,一日老國公跟老太爺下棋,兩人又爭得臉紅脖子粗,一個說你這子我吃了,一個說你偷我的子我要悔棋,正鬧騰著,突然就安靜了下來。</br> 往常這時候,阿囡會笑瞇瞇地出現(xiàn),老太爺是個臭棋簍子,她會幫老太爺下幾步,然后再蹭蹭老國公,說兩句貼心話,他自然也就滿意了,最后和局,皆大歡喜。</br> 但小阿囡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br> 兩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頭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爭也不吵了,瞪著那棋盤發(fā)愣。這時一只修長如玉的手伸了過來,先是幫老太爺走了一步,然后在老國公手里塞了塊橘子糖,隨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br> 老太太跟老太君在琢磨著怎么做更好吃的綠豆糕,好不容易琢磨出了法子,熱騰騰的綠豆糕端上桌,卻誰都沒有動,誰也吃不下,愣愣的出神。這會兒突然有人坐了下來,倒了杯茶,慢條斯理地,一塊一塊將整盤綠豆糕吃了一干二凈,順道摸走桌上常年擺著的橘子糖。</br> 陸之寒的書房有人整理,陸家的藏書樓每一本書都被人看過,端午節(jié)的時候每人都收到了歷年來雷打不動的用心的禮物。</br> 就好像……小阿囡只是換了一種方式陪伴在他們身邊。</br> 人上了年紀,就越發(fā)的脆弱,可慢慢地也就好了,陸仰止似乎活成了另外一個陸清歡,沉默而寡言,卻又溫柔且貼心。</br> 他在大理寺表現(xiàn)出色,皇帝很快就給他升了官,調(diào)任至吏部,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帝在培養(yǎng)他。當今圣上年紀也大了,皇子們亦多有成年,他開始物色接班人了。</br> 清歡死后的第一個元宵節(jié),沒有多少人快樂的起來。陸仰止換下官服獨自出門看花燈,想起那張字條上的話,忍不住隨身帶了壺酒,坐在河邊。別人在放花燈,他一口一口飲著里頭的酒。小姑娘還活著的時候,一直很想嘗嘗這桂花釀,可她的身體不能喝酒,于是很喜歡酒的陸仰止也滴酒不沾,直至她死,他才開始嗜酒如命。</br> 就連紙條上都寫著想要喝酒,活著的時候不能喝,就想著死后時時喝,還想要去賞花,可是她的院子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種滿了鮮花,桃樹下埋了上好的女兒紅,酒有了,花也有了,人去哪兒了呢。</br> 陸仰止瞇起眼睛,河岸兩邊小兒女成雙成對,人人幸福美滿,獨他承受這孤獨。</br> “……陸家哥哥?你怎么在這兒?你、你也來放河燈么?”</br> 陸仰止順著聲音看過去,只見一襲白衣襯出纖腰楚楚,容華動人的少女,手中提著一只兔子燈,站在他面前,臉上滿是關(guān)切。一年不見,倪雅身高抽了條,更具少女模樣,嬌媚動人。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這個她想要得到的人,也試探著他的底線,看看在陸清歡死后,別人能觸碰到他內(nèi)心的什么位置。</br> 她安分了整整一年,直到又是一年元宵。這一年的風平浪靜,足以讓倪雅對自己的計劃自信,不會被任何人看穿。聽說陸純?nèi)莠F(xiàn)在已經(jīng)被送去鄉(xiāng)下莊子了,即便陸純?nèi)莶皇枪室猓申懬鍤g的死她逃不了干系。</br> 出乎倪雅的意料,平日里對她視而不見的陸仰止,在時隔一年后,對她的態(tài)度竟然稱得上是和顏悅色。他甚至拿起酒壺對她招招手:“過來。”</br> 倪雅喜出望外,卻還記得矜持。仔細地靠近后,才發(fā)現(xiàn)月色下,這個已經(jīng)長出男人模樣的少年有多么俊朗好看。她拿出帕子墊在身上,同陸仰止坐的近了些,嬌聲開口:“陸家哥——”</br> “那首詞,你念一遍與我聽。”</br> 倪雅愣了一會兒,看到圓月柳樹與燈火,方明白他說的是什么。于是用自己最動聽最令人憐惜的語氣吟了出來:</br>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br>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br> 吟完,突然聽到陸仰止笑起來。他本是容貌出色的少年,平日里不笑已很是俊秀,如今笑起來,真如冰山消融,萬紫千紅開遍,看得倪雅心跳如雷,眼睛發(fā)直。隨后,她聽到他難得不那么冰冷的語氣,跟她說:“你覺得,這個元夜過后,我會如何待你呢?”</br> 可笑倪雅竟以為他是在與自己剖析心跡!心下激動正要答話,卻突然停住,因為陸仰止的笑轉(zhuǎn)瞬即逝,他甚至比先前更加冷漠!他站起身,酒壺東倒西歪,他就那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取出一朵嫣紅的花來。</br> 倪雅大震!</br> 夾竹桃花!</br> 陸仰止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倪雅不知哪里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擺,“陸家哥哥!陸家哥哥你聽我解釋!這件事跟我沒關(guān)系的!清歡妹妹的死我也很難過,我——”</br> “有沒有關(guān)系很重要么?”陸仰止將她甩開,看著這么個美人倒在地上哭泣。“重要的是,我想讓死的比她痛苦一千倍,一萬倍。”</br> 語氣輕柔,倪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羨慕能讓他用這種語氣對待的陸清歡,可如今他也這樣跟她說話了,卻讓她毛骨悚然,似乎又看見了前世那個冷淡地扔下令牌監(jiān)斬的陸丞相,她的腦袋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兩圈,脖子處鮮血橫流,他卻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br> 倪雅怕的說不出話,渾身劇烈顫抖。她想解釋,想狡辯,可她發(fā)現(xiàn)在陸仰止面前,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他不知道查到了什么,就算真不是她做的,他也不會放過她,更何況……是她做的。</br> 她沒有后悔過,甚至以自己的算計沾沾自喜,可她現(xiàn)在害怕了,怕的雙腿顫抖站不起來,渾身無力,只能看著那個可怕的人一步一步離開,而自己,即將等待最可怕的報復。</br> 于是倪雅不敢出門了,她整日待在家里不敢出去,偶爾出門也一定要隨從里三層外三層的保護。但沒有用,終于,在一次她陪同祖母去上香的時候,被人劫走,然后被赤身**的扔在了大街上。</br> 父親不顧她被人侮辱的情況,立刻就將她送去了尼姑庵,對外說倪家小姐暴斃而亡。在這個所謂的尼姑庵里,她看見了據(jù)說被送到鄉(xiāng)下的陸純?nèi)荨?lt;/br> 陸純?nèi)萃耆兞藗€模樣,可倪雅之后才知道自己到這里來是做什么的。</br> 她是來試藥的。</br> 陸仰止讓她徹底“消失”在了世界上,沒有人知道她活著,所以就算她死在這里也不會有人關(guān)心,更不會有人掛念。她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的藥,疼的爛了肚腸,吐血打滾,可是沒有用,再疼她也死不掉,她會被救活,然后再吃下一種藥,再疼,再被救活,這樣往復循環(huán)沒有盡頭,時間長了,倪雅甚至求著自己快點死掉!</br> 死了就不用受苦了,人怎么能活的這么痛苦呢?難道她重活一次,就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jié)局嗎?</br> 她甚至再也沒有見過陸仰止,那個男人根本不屑于見她,就讓她在這樣的地方苦苦掙扎。每當她痛苦難當,陸純?nèi)菥驮谝贿吙粗贿呅Α?lt;/br> “你借我的手害死陸清歡,你看看,現(xiàn)在是你撈著好了,還是我撈著好了?”陸純?nèi)莨笮Α!澳哐牛蹅儌z都得死在這里,可是我開心極了你知道嗎?至少陸仰止沒有像對你這樣對我,他只是讓我每天看著你,等著你死。”</br> 倪雅哭喊著打滾求饒喊救命,但是在這里,沒有人會理會她,更不會有人來救她。</br> 她的那些心機手段,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使不出來。</br> 她只能這樣,一直到身體徹底崩潰,再也承受不住。</br> 而陸仰止,仍然做他的官,他終有一天權(quán)傾朝野,輔佐小皇帝開創(chuàng)了另一盛世。他慢慢地送走了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還有父親,可他始終孑然一身不曾成親。</br> 后來小皇帝慢慢長大,準備給當年那些在陸仰止鐵血壓制下根本沒膽子造反謀逆的王叔們封王,陸仰止說他已經(jīng)能夠獨當一面,便要辭官歸鄉(xiāng)。小皇子耍賴不讓他走,非要封他當個異姓王。</br> 老師這么多年來教導自己多不容易啊,尤其是父皇去得早,他根本就是老師一手帶大的,封個異姓王怎么了,他還要給封地呢!</br> 可惜老師不要。</br> 準備給選封號的時候小皇帝猶豫了很久很久,怎么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只好去問老師,他喜歡什么字。</br> 老師笑了笑說,那就封我,“隔壁老”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