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第七十四碗湯(十)
第七十四碗湯(十)</br> 接脈的時間超出了清歡的想象。整整一天一夜,谷神醫(yī)才滿頭大汗的收起銀針,說了兩個字“好的”就直接站不穩(wěn)了,她連忙扶住他。接脈是件不簡單的事,因此谷神醫(yī)并不輕易答應出診,這一天一夜,兩人都沒有合眼,甚至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br> 商約武彥進來要他們?nèi)バ菹ⅲ壬襻t(yī)被架走了,清歡卻搖頭:“我在這里等殿下醒來。”</br> “就算這樣,姑娘也先吃點東西喝口水。”武彥抱拳,“屬下已經(jīng)為姑娘準備好了,等殿下醒來,定然第一個去告訴姑娘。”</br> 清歡想了想,答應了,畢竟她現(xiàn)在的樣子也十分憔悴。殿下若是醒了,看到這樣的自己,怕是又要不高興了。他一看到她不好好照顧她自己就不開心,一天一夜不睡算什么呀。</br> 但是她低估了自己的疲憊程度。這一天一夜不是普通的守夜,每一分每一秒精神都處于高度緊張之中,如今乍一放松,只喝了半碗粥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下人們不敢碰她,太子殿下不喜歡有男子近姑娘的身,他們試著叫了兩句姑娘不動彈,最后只好讓人將桌子收拾干凈,又拿了軟枕給姑娘趴著,并披了件披風。</br> 清歡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睡得頭昏腦脹,但確實清醒了許多,就是胳膊硌的難受,可是太困了根本沒感覺。現(xiàn)在睡飽了,先是問殿下可醒了,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決定先去沐浴并換身干凈衣裳,天氣都熱了,她覺得自己身上有股汗味,難聞得緊。</br> 泡澡太舒服她又開始昏昏欲睡,直到一陣嘈雜聲傳過來,清歡打了個激靈,匆匆出了浴桶,自己擦干身子換上清爽衣物,頭發(fā)草草綰起便朝太子那里去。</br> 越是走近,那嘈雜的聲音反而不見了,整個院子似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她先是看到了跪在門口的商約武彥,而后便是臉色發(fā)白忐忑不安的谷神醫(yī)。</br> 清歡心底咯噔一下,心知要糟,“是不是殿下醒了?”</br> 商約武彥看向她,都露出了絕望之色。清歡又去看谷神醫(yī),谷神醫(yī)搖著頭十分絕望:“醒了是醒了,只是……”</br> 清歡卻沒有功夫繼續(xù)聽他說,已經(jīng)推門走了進去。</br> 房里一片漆黑,連燈都沒點。她的腳步太子是聽得出來的,本來想拿起手邊的茶碗砸過去,可得知來人是誰時又停了下來,頹然的睜著眼睛感受一室黑暗,心中的豪情壯志也好,治國經(jīng)綸也好,此時都化作了絕望。</br> “別點燈。”</br> 清歡停了手,摸索著朝床的方向走去,她先是摸到床沿,然后突然被太子緊緊地抱在懷中。“殿下……”</br>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呵……”太子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黑暗中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來,“清歡,我怕是不成了。”</br> “怎么了?”清歡去摸他的腿,“殿下的腿沒好嗎?”</br> “不是腿。”太子只覺得可笑,他滿心以為有了谷神醫(yī)自己就能重新恢復正常,可他低估了上天對他的惡意,這一次,他不得不佩服九皇子的手段。明明當初可以直接殺死他,卻偏要先砍了他的腿,原來那人早就明白,一個斷了腿的太子沒有資格做皇帝。</br> 同理,一個瞎了眼的太子,也不可以。</br> “是眼。”</br> 清歡想七谷神醫(yī)所說,斷續(xù)膏會引來各種各樣的后遺癥,可她心中認為太子吉人自有天相,因此是不信他會不好的。可眼下事實擺在眼前,殿下竟然瞧不見了……</br> 她不知道要說什么,只能反手抱了他一下,輕輕拍了拍太子的背,艱難地說了一句:“會好起來的……”</br> 太子的頭埋在她的頸窩,清歡只覺得有溫熱的液體慢慢流淌而過,讓她的心都跟著變得酸楚起來。“殿下不要難過,谷神醫(yī)一定有辦法的,他連殿下的腿都能治好呢……”</br> “什么庸醫(yī),孤要砍了他的頭!”太子卻突然暴怒起來,清歡緊緊地拉住他的手,“殿下!殿下冷靜些!”</br> “你要我如何冷靜?斷了腿,又瞎了眼,我什么都不剩下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br> 下一秒他什么都說不出來了,那些傷害他自己也傷害她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了。雙手抓著他,清歡不想聽他這樣說他自己,說什么是個廢人,說什么沒有未來,怎么會那樣呢?</br> 她用自己的唇瓣貼了上去,同時淚水落在兩人膠合的唇間。她不會親人,他也不會,兩人就這樣貼著,好一會兒,她才說:“殿下不要說什么都沒有,我會一直陪著殿下的。”</br> 所以不要那樣說了,就算整個世界都與你為敵,我也仍舊會在你左右,不離,不棄。</br> 太子似是被她親傻了,性格羞怯自卑的清歡竟然如此大膽敢親他,一時間他竟忘了自己先前是為何而悲傷絕望,用力將她抱入懷中,直接壓了上去。</br> 有些事情不需要教導也不需要學習,這是人類血液中的天性。</br> 屋外的商約等人只聽見房內(nèi)傳來男子粗啞的呼吸與女子偶爾的嬌吟聲,半晌都回不過神,他們都準備好以死謝罪了,可殿下……殿下他???</br> ……</br> 待到**初歇,清歡起來穿衣裳,卻被太子抓住又摁了下去抱在懷里,他沉默了許久才說:“……原來是這樣的。”</br> 什么?</br> 男女之事,原來是這樣的。縱然太子有千般文采,也無法形容出方才得到的一半,他覺得自己的靈魂被填滿了。清歡溫順地留在他懷中,好久才說:“商大人武大人還有谷神醫(yī)他們,都在外頭跪著呢。”</br> “再多跪一會兒。”太子說。</br> 她又開始嘴笨的不知道怎么聊下去,只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背,“殿下……我……有一句話,說出來,怕是殿下要生氣的。”</br> “我不會。”多少次瀕臨瘋狂,她只要一個觸碰一句話就能將他拉回來,如果沒有她在,他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br> 他定然無法從京城逃出來,所以他只能去偽裝自己,高高在上風雅至極的太子,為了活命,裝扮成撿人家丟棄的剩飯剩菜甚至與野狗搶食的叫花子,然后辛苦、絕望的生活,直到屬下將他找到,那個時候,他還能殘存多少的人性?怕是只有鮮血與屠戮才能讓他平靜。</br> 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清歡陪著他。</br> 她不想說他剛才就發(fā)怒了,不然商大人他們怎么會跪在外頭?但清歡沒拆穿,只是微微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有些放肆:“我想著,殿下若是看不見了,我也就不必在意自己生得這樣丑了。”</br> 太子聞言卻低笑了一下,隨后又沉默下來,“我的眼……”</br> “谷神醫(yī)一定有辦法的,殿下不要妄自菲薄。”她溫柔地在他耳邊這樣說,“都會好起來的。”</br> 人活著就能有希望,不是嗎?</br> 太子抱著她慨嘆:“你如何能看得這樣開。”</br> “殿下是擁有的太多,于是失去其中一樣的時候,就會特別難過。”清歡想了想,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感受。“我同殿下卻不一樣,我生來是個女子,又不好看,爹娘不喜歡我,恨不得我死掉,我每天都要做飯洗衣上山采藥,卻連一頓飯都吃不飽。出門的時候大家都用厭惡異樣的眼光看我,被人欺負了也是我活該,長成這個樣子,不會有人喜歡的。后來我大了一些,弟弟也大了,家里卻給他娶不上媳婦,爹娘覺得我沒用,生得不好,連賣都賣不出個好價錢。”</br> 他第一次聽她說自己的過去,手掌不禁握成了拳頭。</br> “后來進了太子府,也是機緣巧合,我天生愚笨,學什么都慢,就算進去了也只做些最下賤的活,不僅如此,還要被人欺負。殿下,我從未見過有人同我和和氣氣的說話,也不曾有人問過我的名字。他們都叫我丑八怪,長此以往,便叫做了阿丑。我那爹娘生我下來,卻連個名字都不曾給我。”她說的時候已經(jīng)不難過了,“但我何其有幸,遇到了殿下。”</br> 太子這才想起,自己從未問過她為何如此舍生相隨。</br> “殿下日理萬機,定然不會記得,幾年前在太子府里,有人欺負我,要我跪下去吃他們用腳碾爛的饅頭,是殿下幫了我,還扶我起來,對我笑,讓人給我送吃的,又打了欺負我的人的板子,叫他們永遠做倒夜香的活兒。”清歡回想起來的時候眉眼無比柔和。“殿下走的時候,還叮囑我,若是再有人欺負我,便要我去找商大人呢。”</br> 太子完全沒有印象了。“我……不記得了。”</br> “不記得也沒關系呀。”她軟軟地說,“殿下當時也看到我臉上的胎記了,可殿下只是有點吃驚,不厭惡,也不嫌棄,就好像我是個正常人一般。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殿下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為殿下做些什么,便是要我去死,也不會后悔。”</br> “誰要你去死了。”他咕噥了一句,又極輕地說道,“我如何舍得。”</br> 清歡沒聽清,卻笑著,“所以殿下也不要難過,您瞧,現(xiàn)在我過得多好,殿下也是,會好起來的。”</br> 一切都會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