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十碗湯(九)
“小施主?”</br> 叫了一句,半天沒有回應(yīng),也再無水聲,玄寂猛地睜開眼回頭望去,只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片寧靜,哪里還有清歡半點(diǎn)身影?他驚了,幾步奔了過去,四下看了看,還未來得及救人,水面突然被破開,一條極細(xì)的,在月光下閃著耀眼流光的絲線襲來,圈住他的手腕,將他整個(gè)人拉向湖底。</br> 玄寂內(nèi)力被封,只有常人力氣,哪里撐得住這一下,頓時(shí)撲了下去,激起好大一朵浪花,然后整個(gè)人極速沉向湖底。</br> 他看見了清歡。</br> 她裸露著白玉般的胳膊和雙腿,身上只穿了簡單的褻衣,烏黑的青絲在水中飄散,月光好像能從湖面照到湖底,那樣清凌凌的,玄寂的心猛然跳動(dòng)了下。</br> 她抓住他的手,玄寂似乎也忘了那男女之防,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是如何睜眼如何呼吸的,只知道在被她牽住的一剎那,古井般的心如同被煮沸那樣泛開。清歡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看。</br> 玄寂順著她手指的視線看過去,那里魚兒成群,水草繽紛,月光似乎化作了精靈點(diǎn)點(diǎn),與晶瑩剔透的湖水融為一體。這是個(gè)多美的世界,一草一石,每一滴水都是一個(gè)大千世界。玄寂以前從未到過水底,不知道原來水下也可以如此美麗。那樣安寧祥和卻又充滿生機(jī)的美,讓他受到了極大的震撼。</br> 清歡知道玄寂此人的佛性與佛心,只要給他足夠的條件,他自然能夠悟道,提升境界。</br> 她在水里翻了個(gè)身,靈巧的如同一條人魚,玄寂癡癡地看著,動(dòng)物從不考慮其他,它們活著就是為了生存,光明正大的活,光明正大的死,光明正大的追求一切。而在這一片水域里,她仿佛與天地同生。</br> 不知道在湖底待了多久,當(dāng)玄寂被推出湖面的時(shí)候,他身上的麻衣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可他英俊的面孔在月光下顯得那樣悠遠(yuǎn)莊嚴(yán),眉目如畫。</br> 清歡冒出水面,長發(fā)甩出美麗的弧度與珍珠般的水滴,她打量著高僧的表情,不入塵世不解情愛的高僧,心如古井波瀾不起只為普度蒼生的高僧,竟在岸邊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唱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br> 清歡抓起衣服披上,她的腳上仍然系著一串清脆的鈴鐺,隨著她的走動(dòng),聲音動(dòng)聽。她赤著小腳走到高僧面前,彎下腰,叫了句:“和尚。”</br> 玄寂雙目微合,很奇怪,即便他身著破布麻衣,即便他渾身水珠狼狽不堪,他的眉宇間仍然滿是慈悲。清歡看了他一會(huì),覺得沒意思,轉(zhuǎn)身朝竹樓走去,可就在這時(shí),玄寂在身后輕輕說了一句:“我喜歡你。”</br> 不是貧僧,不是小施主,而是我跟你。</br> 清歡本來只是想讓他不要那么緊繃,所以拉他下水,卻不想他悟道……卻是悟出了男女之道?</br> 皎潔月光下,小姑娘并未回頭,玄寂也并不在意她是否回頭,以及是否回應(yīng)這份感情。他只求無愧于心,無愧于佛。“如是我聞,心如菩提,方得塵埃,我已悟道,問心無愧。”</br> “即使是喜歡我?一個(gè)妖女?”清歡轉(zhuǎn)過身歪著腦袋看他,高僧在月色下顯得格外神圣莊嚴(yán),竟連告白心跡都像是在參禪。</br> “師父圓寂前,曾說我歷經(jīng)世間,見識(shí)過世間苦難,方能普度眾生,修成正果。然男女情愛一事,我始終抗拒。海棠也好,白月也罷,我對她們無愛無憂,無慮無怖,我原以為這便是我的命,卻沒想到你才是我的道。”</br> 這人……清歡仿佛看到了對方身上顯現(xiàn)出的萬丈佛光。如此坦誠,如此唯心,如此虔誠,天生的高僧。“如果我不喜歡你呢?”</br> “我已無悔。”他既已入情關(guān),便是他的事。若心中無愛,如何去愛人?玄寂不能夠完全闡述方才水下所得,但他在浮出水面那一刻,的的確確是明白了要正視自己的心,并且坦然面對和接受它。</br> 說句實(shí)在話,清歡活到現(xiàn)在,即使不算忘川河底那無法用數(shù)字衡量的時(shí)間,也是很老了,愛她的男人不計(jì)其數(shù),她歷經(jīng)過無數(shù)場愛情,每個(gè)世界,她都同樣奉獻(xiàn)出了自己的忠誠,各式各樣的表白也都見過了,玄寂這樣的還真是頭一回。</br> 他喜歡你,你喜不喜歡他并不重要,他不求回報(bào),他一生求道,你便是他的道。</br> 一般出家人發(fā)現(xiàn)自己動(dòng)了心,要么是拒絕承認(rèn),要么是苦苦壓抑,可玄寂卻是坦誠相告,無論對方接不接受,他都泰然處之,也許這就是他佛性較之所有人都高的原因。</br> 清歡突然起了逗弄之心,你見過有人跟你告白說喜歡你,卻是一臉淡然好像在談?wù)摻裉焯鞖馊绾蔚臉幼用矗克齺G掉手里的衣服,仍舊只穿著那身褻衣,長發(fā)披散走近玄寂。</br> 想來玄寂也沒少遇過色誘之事,至少女鬼海棠就做過。不過在玄寂面前,一個(gè)千嬌百媚脫光了的大美人,跟手邊的一株小草一塊石頭也沒多大分別。萬物皆靈,他沒有只看重人類,也沒有看輕這世間萬物。自如高山,巋然不動(dòng)。</br> 她孩子般蹲在她身邊,摸他光溜溜的腦袋,上頭的戒疤頗有些凹凸不平,清歡輕輕用手指點(diǎn)著,問:“那我若是也喜歡你,你要為我還俗么?娶我做你的妻子,然后在一起一輩子?那你不當(dāng)和尚了么?你不普度眾生了么?”</br> “仍要普度眾生,卻也喜歡你。”玄寂吐出這幾個(gè)字,就再也不說話了,閉上眼睛專心打坐,身上的衣服濕噠噠的,他也不嫌累贅。</br> 平平淡淡又堅(jiān)堅(jiān)定定的,清歡說不出心頭那是什么滋味兒,她站起身,朝著竹樓走去,她對人類早已沒了愛,她愛這世間萬物,惟獨(dú)不能再去愛上任何一個(gè)人。她經(jīng)歷了那么多世界,她陪伴了那么多人過一生,卻再也沒有愛上他們中的任意一個(gè)。</br> 愛情,她已經(jīng)找不著了。</br> 可是玄寂。清歡回頭又看了一眼,月色下,那高大溫和的僧人雙手合十,虔誠念經(jīng)。</br> 佛也好,道也好,清歡不信,她只信自己,她連天道都不放在眼里,這三千世界大乘小乘,仙佛魔鬼,妖煞尸人,她皆不是。她似活非活,似死未死,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天道管不著她,六界她跳脫在外。她是天地間最獨(dú)特的一個(gè),在天道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變成今天這樣的清歡。</br> 不老不死,不生不滅,法力通天。</br> 可她還缺少些什么呢?</br> 為什么能愛這世上的一花一草,卻獨(dú)獨(dú)不肯去愛人類?為什么不計(jì)可數(shù)的時(shí)間已經(jīng)過去,她仍然對人沒有好感?她明明,也曾見過溫柔善良的人,可為什么內(nèi)心深處仍舊充滿失望?</br> 這一次,清歡知道,那不是心魔,而是迷茫。</br> 是玄寂令她迷茫。</br> 她從忘川河底出來時(shí),天地爭鳴,她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堅(jiān)韌不拔,就如玄寂所說,從來問心無愧。</br> 她的心都長了回來,也在跳動(dòng),卻只有借由鬼魂的心才能感受到喜怒哀樂。一旦和“人”有關(guān),她就豎起了高高的圍墻。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些人,又是為什么呢。</br> 她也曾得到過一心一意的愛呀。</br> 這一夜,清歡不眠,玄寂不眠。第二天一早,清歡賴在床上不肯動(dòng),她想了一夜了,萬萬沒想到都到了這個(gè)境界,她也還有看不透的事情。一想到這都是那呆子和尚的錯(cuò),她就不開心。一骨碌翻身爬起來,赤著小腳踩著清脆的鈴鐺聲去找玄寂,她不舒服了他也別想好過。</br> 愛咋咋地,她不想了,再像之前那樣一想想出個(gè)心魔來,她先把現(xiàn)在過好了,給自己找點(diǎn)生趣,總有一天會(huì)弄懂的。</br> 總有一天她會(huì)懂,她一定會(huì)懂。</br> 玄寂早已做好了早飯,見她來了,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早。”</br> “早什么早,都日上三竿了還早。”清歡咕噥一聲,那人的視線很溫柔很平和,她放寬了心去感受,竟然被看得耳朵發(fā)熱。啊……這種心動(dòng)的感覺,偏偏是用別人的心感受到的。</br> 玄寂聽到了她的咕噥,覺得她很孩子氣,微微一笑。清歡眼尖瞥見他笑了,立馬一惱:“你笑我!”</br> 陳述句,不是疑問句。玄寂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朝他身上一拍!然后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天武林大會(huì),你看見了你的小青梅么?”</br> 玄寂用了好一會(huì)才反應(yīng)過來小青梅是誰:“你是說白月師太?”</br> “現(xiàn)在知道叫師太了?”清歡哼哼。“她變胖了你沒看見?”</br> ……他真沒注意。</br> “是我在她們身上下了蠱,這蠱呢,對身體沒壞處,就是會(huì)讓人食欲大開,尤其是想吃肉。”清歡故意把手指頭在玄寂面前晃了晃。“我瞧那慈心老尼比你年紀(jì)大多了,也出家這么多年,她都沒忍住,我想看你忍不忍得住啊。”</br> 聞言,玄寂了然,淡定落座:“之前你不就說要我做你的試驗(yàn)品,想來便是拿我試蠱吧?你開心就好。”</br> 什么叫她開心就好,要不是他百毒不侵她才懶得理他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