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曦曦、東東、交叉
    現(xiàn)在,是清晨。
    街上人很多,早起忙活生計的人、奔波為了家庭的人、追尋知識朝氣蓬勃的人,都在有意無意中把這座本該是孤獨的都市,變得看上去不再是像深夜那般寂寞。
    街上的車也很多,豪車、普通的私家車、公共汽車、出租車、還有那一個個帶著孩子奔向遠方的自行車,這一聲聲喇叭聲,又似乎把這個冷清的都市,吵的不在那么凄涼。
    車停停走走,人走走停停。
    人再看車,車再看人。
    大人羨慕著孩子,孩子羨慕著大人。
    他曾是他的過去,她也會是她的未來。
    ……
    象棋班開學的第一節(jié)課,東東就快要遲到了。
    至于原因就是她的父親值了一夜夜班,回家的時候,睡過了頭。
    她叫醒了迷迷糊糊的父親,坐在那輛除了鈴鐺什么都再響的舊自行車上,迎著風,駛向遠方。
    曦曦也快遲到了。
    她的母親,騎著那輛除了鈴鐺響哪都不響的新自行車上,帶著曦曦跨過了人山車海,駛向前方。
    茫茫人海里,大部分人都好像習慣了那一個個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抱緊父母,在心里為父母加油打氣的孩子。
    畢竟,他們,也都是這么長大的。
    當然,也有著一些穿著時尚的年輕人,卻拿出手機和相機找尋著前方是瘦弱母親的自行車。
    在那些人分辨不出是善惡美丑的笑容里,這一張張視頻照片,想必會讓這些人在今天,有上一筆不錯的收入以及一份值得炫耀的虛榮。
    他騎著車,她也騎著車,走在相反的自行車道。
    南北對立的自行車道,卻在盡頭有著一處相同的交叉點。
    那個交叉點,可能是幾代人的夢想吧。
    ……
    楊錚在象棋棋室門口,西裝革履。
    他比棋室里衣著隨意的棋呆子更像是老師,他手里拿著負責的記下學生名字的厚厚筆記本,那本厚厚的筆記本,也比棋呆子桌前那本泛黃的棋譜更像是盡責的老師上課時,必帶的教案。
    他聽著那一聲聲發(fā)自學生肺腑的老師好,他臉上笑開了花。
    他喜歡被人稱之為老師,因為在他心里,老師就意味著高尚,意味著偉大。
    但在他一旁站著的圍棋助教,卻沒他笑的那么燦爛。
    經(jīng)常上網(wǎng)的她,總是覺得老師這兩個字好像在諷刺著什么。
    畢竟,在現(xiàn)如今在互聯(lián)網(wǎng)里,人人都可以稱自己為老師,人人都可以用著老師這兩個字去稱呼別人。
    ……
    早上九點整,她和楊錚幾乎同時關掉了半掩著的門,也幾乎同時的把自己與身后棋室隔離出來。
    她更是和楊錚幾乎是同時的相視一笑,也是一同伴隨著身后棋室那句整齊劃一的老師好,走到電梯口。
    他們兩一同走出了大樓,一同在門口點燃了一根煙。
    煙霧彌漫下,這兩個看上去合拍的人,竟意外的沒有同時開口說話。
    他們只是一個望向腳下,一個望向天上。
    ……
    抽一根煙的時間,大概是在三分鐘左右。
    在這因為抽煙而經(jīng)常被人忽視的三分鐘時間里,其實可以發(fā)生很多聽上去,看上去有趣且又美妙的事情。
    比如在這三分鐘的時間里交上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比如在這三分鐘的時間里,憧憬下未來。
    更比如在這三分鐘的時間里,改變身邊的人。
    ……
    他和她騎著自行車,喘著粗氣同時停在了棋社門口,身后兩個小小的女孩,也顧不上跟她們的父親母親說著再見。她們都不約而同的跳下自行車,背著大大書包,往棋社跑去。
    “跑慢點!”她和他幾乎是同時說道。
    但她和他卻沒有因為這奇妙的巧合,而把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
    這或許是男人女人與父親母親的區(qū)別。
    因為,只有當了父母的人,望向自己孩子時,眼里除了孩子的背影以外,就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和她目送著孩子奔到大樓門口,又不約而合的長舒一口氣,最后又不期而同的轉身離去。
    他送完了孩子,滿腦子只有回家接著睡覺的想法。
    而她送完了孩子,還得去上班,去接著做著保潔員的工作。
    他和她不像她和他,有著太多值得被人留意的交叉點。
    雖然他和她,她和他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但他們明顯全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
    曦曦背著大紅書包,在門口低下頭。
    她看見了那個笨叔叔,還有那個在她印象里極為嚴厲的助教。
    東東背著大藍書包,卻甜甜的喊著楊錚和那個女助教一句老師好。
    楊錚認出了東東和曦曦,他沒有因為她們兩上課遲到而生氣,他反而笑著要他們快進去,走慢點,別摔著。
    但那個女助教,卻沒有楊錚那么好說話,她看著曦曦之后,扔掉了嘴里的煙,眼里習慣性地露出了一絲厭惡。
    她板起了臉問她,問她知不知道來學第一天上課遲到,對棋手對人生的影響有多么嚴重。她還問,曦曦知不知道自己在上次期末考試里又是倒數(shù)第一。
    曦曦頭低的更低了,她說她知道上課遲到對棋手還有人生而言,很是嚴重。她說,她也知道自己之前下棋下的不好,所以,她會認真去下棋。她還發(fā)誓,說她以后再也不會遲到了。
    但,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誓言卻在女助教心里好像不是那么值得信任,或者說,沒見識那天曦曦下贏班里第一的她,是打心眼不相信這個總是圍棋考試里排到倒數(shù)第一的壞孩子。
    或許判斷的孩子好壞的,也真是以成績?yōu)闃藴省?br/>
    不然,這位女助教怎么會拿出筆記本,在上面給名字排到最后面的曦曦,像是報復性地劃上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呢?
    那筆尖撕紙張的聲音,很是刺耳。
    刺耳到猶如一把錘子,一錘一錘砸在曦曦頭上,把她的頭砸得更低。
    楊錚似乎也被這刺耳的聲音刺激到,他看向了一言不發(fā)的曦曦,心中雖然有萬語千言想說,但最后他卻克制住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
    畢竟,這女助教的做法在他這個大人眼里雖然嚴厲,但并沒有錯。
    更何況,曦曦又不是自己的學生。
    剎那間,那被叫老師的美麗和高尚,好像被新時代成年人的思維,約束在他手里正在燃燒的卷煙紙里。
    其實,香煙和酒一樣,是能讓成年人忘記很多煩惱。
    但是香煙和酒一樣,同樣也能讓成年人忘記不抽煙前自己的模樣。
    ……
    女人似乎還不滿意,她嘴里還在嘀咕著,抱怨著。
    她慢慢的,不止在抱怨著曦曦的學習成績是班里的倒數(shù)第一,也不止在抱怨著棋社老師因為學生進度太過于緩慢,而對她越來越苛刻的要求。
    她更多的好像是在抱怨著自己作為助教和棋手的未來。
    助教是棋社承認的老師。
    但是,助教卻在認證老師和絕大多數(shù)家長眼里并不能算是老師。
    雖然她也很努力,但是,去年才定段成功的她,并不覺得自己能成為棋社里的專業(yè)棋手。
    明明,她花了那么多努力,她的父母也花了那么多錢培養(yǎng)她。
    但她到了最后卻只能成為牛頭馬面,而不是成為那高高在上的“十殿閻王”。
    ……
    女人望著曦曦還在慢悠悠走向電梯的背影,她好像從那個背影里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曾經(jīng)的自己,也是這樣慢悠悠的走著,認為腳踏實地的走上每一步,就能成為這間煉獄的閻王。
    但,她錯了。
    在腳踏實地上,還有著一種名為天賦的東西。
    那種名為天賦的東西,哪怕她的每一步走的比別人更加用力,她也永遠得不到。
    她不經(jīng)意間又點燃了一根三分鐘的香煙,她扯著嗓子,對著曦曦催促著。
    她催促著曦曦快跑。
    就像以前總是壞脾氣催促著本不出色的自己,必須要奔跑的那個助教那般。
    曦曦在跑,但她書包打在身上噼里啪啦的聲音,卻讓她跑的跌跌撞撞。
    楊錚再也看不下去,他把煙按在垃圾桶上,無聲的錯過了這個女助教,跟著曦曦身后。
    女人望著楊錚擋在曦曦和自己面前那不高大的背影,眼里喉嚨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飄過,這形容不來的東西,讓她嘆了一口氣,閉上了嘴,又跟以前一樣,抬著頭望向天空,繼續(xù)抽著那根剛剛點燃的香煙。
    ……
    “跑慢點。”楊錚看著曦曦喊道。
    這三個字,讓曦曦不再跑了。
    她背著楊錚,臉上好像再哭,也好像再笑。
    這丑陋的樣子,她不想讓他看到。
    脖子上那被她視為珍寶的圍巾,也第一次被她當成了紙巾惡心地往臉上擦著鼻涕眼淚。
    “老師相信你,下次你不會遲到了。”
    “而且,老師還相信你,你只要努力下棋,你肯定會有進步。”
    楊錚看著她顫抖的背影,他走上前,錯過她說道。
    他按下了電梯鍵,沒有回頭,似乎在等,等她擦干眼淚,露出和往日一樣的笑容。
    鋼鐵冰冷的電梯門,開始倒影著她哭泣的臉,但楊錚又輕輕邁出的那一步,卻擋住了電梯門上她哭泣的倒影。
    他好像覺得,這才是老師應該做的。
    他也好像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剛剛被人喊得“老師”二字。
    電梯門開了,他回過頭看著曦曦。
    曦曦臉上雖然還是有著淚痕,但她恢復著往日的笑容。
    “我以后絕不會遲到了。”
    曦曦用力地點頭說道。
    當然,她還有句話沒有對楊錚說道。
    那句話就是,她再也不想輸了,也不會輸了。
    這不但是為了她可憐的母親,更是為了眼前這個擋住自己眼淚,有著父親背影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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