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桃花
后來的幾日, 顧寶莛甚少見到老爹, 也完全沒有再見過智茼侄兒了。
說來也怪, 明明都是一個家里, 應(yīng)該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曉得這老顧家是不是有什么時空隧道,能夠讓人故意躲貓貓似得和他剛好錯過。
只是顧小七也明白這幾日還是不要去招惹智茼的好。
大嫂最近幾天臉色很差,更加嚴(yán)肅了,而且看自己的眼神也總讓小七覺得自己哪里對不起她, 好吧,的確是有點對不起的, 害小侄子被崇拜的父親責(zé)罰什么的,這是他的錯。
只是顧寶莛小朋友雖然總想著找什么機會單獨和小智茼聊一聊, 問問他娘如今對他咋樣,卻是發(fā)現(xiàn), 好家伙,智茼居然可以連上廁所都不出門!不愧是大嫂培育的未來皇帝接班人!
不過家里也還是有好消息的,比如說大哥終于是清醒過來了,也不會成天睡覺,偶爾會坐在床上和顧小七等人一塊兒聊天, 雖然身體還是沒有力氣, 但全家都覺得這已經(jīng)很好了,就像神醫(yī)爺爺所說,接下來只需要靜養(yǎng)便是。
家里老娘更是不得閑,將老顧家所有只要還沒有壞掉的東西, 統(tǒng)統(tǒng)打包帶走,就連小七用小時候腳丫子在草紙上踩的小腳印,都被老娘美滋滋的抱出來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妥善裝起來,放到馬車上。
老顧家院子外面停了正好三輛馬車,顧寶莛小朋友閑來無事總會繞著那馬車看來看去,三哥哥便總笑話他是個沒見識的小七狗兒,見著個稍微裝飾了金玉角鈴、簾布上繡了花兒的,就嘖嘖稱奇,到時候去了京城還不知道怎么鬧笑話呢。
絕不承認(rèn)自己是土包子的顧小七小朋友對此表示不屑:三哥,你見過會飛的鐵鳥嘛?我見過。
全家整裝待發(fā)的前一天晚上,即便顧小七再安慰自己不過就是去一趟京城罷了,他上輩子又不是沒有去過故宮觀光,干嘛這么緊張呀?
結(jié)果還是大半夜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黏糊糊的捏老娘的肚肚,把老娘直接樂醒,摸了摸小七的腦袋,又捏了捏小七的胳膊,在黑夜里輕聲道:“咋了?睡不著嗎?”
顧小七可沒想吵醒老娘的,這兩天老爹忙得腳不沾地,于是六哥又回來和他與老娘睡覺了。
他已經(jīng)吵醒了老娘,生怕再弄醒六哥,于是身板僵直,悄悄對老娘說:“沒有沒有,娘你睡吧,我一會兒也睡的。”
老娘卻起來幫忙給他和六哥又拉扯了一下薄被,說:“把肚皮都蓋著點兒,小孩子咋就這么貪涼呢?”
顧小七‘哦’了一聲,等老娘再度呼吸沉下去,他才嘆了口氣,悄悄下了床,隨隨便便披了件衣裳,就除了里屋,從堂屋到院子里,慢悠悠的撒尿去。
誰知道總是刻意想要找的侄子竟是在他無意間碰到!
而正在躥稀的智茼小朋友蹲在草叢里,一見小叔,那是提褲子也不是,假裝看不見也不行,等小叔走到他面前,在他旁邊一塊兒蹲下,好像根本就察覺不到這幾日他刻意躲避的態(tài)度一樣,一如既往很開心的和他打招呼,笑道:“好巧呀,智茼,你也來蹲坑?”
智茼臉上有些微紅:“嗯。”
“這幾天我總想找你的,可是你好像很忙,不過忙也很正常啊,因為大哥哥身體不好,你和大嫂要照顧大哥,還要忙著學(xué)業(yè),而且馬上又要去京城了,當(dāng)然很忙。”顧小七聲音毫無埋怨,天真道,“但是上回你和厭涼都因為我挨了打,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還疼嗎?”
夜色里的智茼沒有去看小叔的臉,他視線落在地上的雜草上,聲音很輕:“嗯,不疼的。”
“怎么會?肯定會疼,對不起,以后我不會再做那種會讓我們挨打的事情了。”
智茼聽見‘以后’二字,心里怪難過的,他說:“小叔,我們沒有以后了。”
顧小七‘啊’了一聲,說:“不可能,我們一樣大,就算以后去了皇宮,還有好多年可以一起玩呢。”
智茼覺得小叔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又或者小叔其實明白的,不然當(dāng)初也不會不著痕跡讓自己和薄厭涼單獨相處,那就是為了給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啊。
智茼喉嚨發(fā)緊,他甚少覺得自己委屈,但是每當(dāng)遇見小叔,便眼里總能含著一框無形的熱淚,他認(rèn)為其實并不應(yīng)該小叔和自己說對不起,應(yīng)該自己對小叔說‘謝謝’才對。
往常智茼說不出那些太過吐露心思的話,娘教他少說多做,教他言行一致,教他一切都要做到最好,教他君子之風(fēng),今天卻因為似乎是在這里的最后一夜,是特殊的一晚,是或許未來都不可求的相遇,所以智茼忍不住,他想說!
“小叔,娘說了,去了京城,我除了上學(xué)會和你們一起,其他時候都要繼續(xù)跟著柳家的先生單獨學(xué)習(xí),娘說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必須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不能和你一起玩。”
顧寶莛單手撐著臉蛋,月色下,大眼睛里都是溫柔澄澈的光:“智茼,其實如果你想,你可以和我一起,只要你點頭,我覺得,我有辦法可以讓你和我一樣,不對,不是一樣吧,就是,更正常一點,你懂我說的意思嗎?我覺得你不快樂,智茼,你只要點頭……”
智茼小朋友卻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說:“我不能,我娘只有我了。”
說著,智茼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難以啟齒一般,對顧寶莛道:“小叔,你不知道,父親他其實不太好,神醫(yī)說要靜養(yǎng),但靜養(yǎng)到什么時候,誰也沒有個準(zhǔn)數(shù)。母親很難過,因為聽舅舅說,母親有個年幼的妹妹,年紀(jì)和三叔差不多……小叔,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娘,但是我想,如果小姨不能成為三叔的妻子,我娘就不會那么痛苦了……”
智茼說得委婉,說完,感覺自己簡直惡心透了,像個骯臟的東西正在利用唯一一個愿意帶他玩的小叔,他捏了捏拳頭,掏出懷里的葉子,兩三下擦了屁股就要羞愧的跑掉。
卻聽身后小叔連忙叫住他,說:“智茼等等!”
智茼小朋友沒臉回去,但又絕對不愿意逃避小叔的譴責(zé),于是中途折返,以為會聽見什么不好的話,卻聽小叔尷尬的咬著唇瓣,笑道:“那個啥,我沒有帶葉子,我……”該死的,誰能想到原本只是想要有個正當(dāng)理由陪智茼小朋友蹲一蹲,就當(dāng)真蹲出來了。
智茼懵了一下。
“就可不可以幫我拿點葉片過來呀?”顧小七欲哭無淚。
智茼小朋友當(dāng)即也有點哭笑不得,但是笑小叔可是不對的,于是連忙跑回房間悄悄拿了葉片過來,遞給小叔。
顧寶莛這才松了口氣,要不然他感覺自己能在這里蹲一晚上,可草叢里蚊子多得要命啊,他感覺自己腿上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就有好幾個大包了!
等他處理好自己的問題,便邀請智茼去廚房的小池子里洗手:“最近城里到處都在熏藥呢,我們也要做好衛(wèi)生才行。”
智茼稀里糊涂就跟著小七一塊兒洗手去,在廚房里,先是小叔拿著水瓢幫他澆水,然后又是他拿著水瓢幫小叔澆水洗手,小叔就像是沒有聽懂他說的話一樣,讓他既慶幸,又有點悵然若失。
慶幸自己不是個利用小叔的壞人,又感覺自己就這樣放棄小叔這邊的機會,又對不起娘親。
正當(dāng)智茼陷入泥沼無法自拔之際,忽地聽正在洗手的小叔淡淡道:“智茼,你是個好孩子,小叔覺得你很好,所以如果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和我說的,如果我辦得到,一定會幫你辦,所以不需要覺得很羞恥,因為我們不僅是叔侄,也是朋友,就算去了皇宮,你不能和我一起,你也是我的好侄子,這點,永遠(yuǎn)不會變的。”
智茼心中震顫,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像小叔這樣坦率,但今夜的的確確是不同的。
就好像是死囚走前的最后一頓飯,那是他最好的一頓!
所以今夜,大概也是智茼最好的一夜。
當(dāng)他看見小叔朝自己伸出一個拉勾勾的小指頭時,總是無形的眼淚便從他小臉蛋上掉下來,這眼淚和從前的都不一樣,落進(jìn)唇瓣上,他稍微嘗到了一點,發(fā)現(xiàn)竟然是甜的。
“喏,拉鉤怎么樣?”顧小七伸手幫智茼擦了擦眼淚,等智茼的小指頭被他拽著和自己拉在一起后,說,“智茼永遠(yuǎn)是我的好侄子,外加好朋友,一百年不變,只要智茼點頭。”
“小叔永遠(yuǎn)是智茼的小叔,永遠(yuǎn)永遠(yuǎn)。”智茼希望未來有一天,他可以不偷偷摸摸和小叔在這里拉鉤,如果有永遠(yuǎn),他要的永遠(yuǎn)一定要是自己能夠控制的永遠(yuǎn),可以自己決定的永遠(yuǎn)!
兩個因拉粑粑結(jié)來的一段故事,在夏夜的涼風(fēng)中刻在月光上。
等智茼深深看了小叔一眼,就像是看最后一眼那樣,回了那個壓得他喘不過氣卻被他發(fā)誓要抗住的家里,顧寶莛小朋友才偷偷回了老娘的屋里,悄悄上床,當(dāng)然,他沒能睡著,眼睛甚至瞪得比去上廁所之前還要大!
委婉答應(yīng)要幫智茼,但其實完全不知道怎么辦,大話說出去也不能收回來的顧小七:啊啊啊!救命!柳家又要塞人過來了!三哥我相信你,你應(yīng)該能自己拒絕吧!對吧!
被小七念叨的顧家瘋狗老三此刻正在香甜的夢里,全然不知道在京城等待自己的,不是什么鮮衣怒馬,少年意氣,是一場兩場三四五六七八場前仆后繼的桃花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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