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高燒【二更】
吃飯的過程自然是無需贅述, 顧小七又是吃到最后的那一個。
他坐在老爹旁邊, 端著小碗, 用筷子一根根的卷面條, 那面條顏色發(fā)灰,也粗細不一,偶爾還有一個疙瘩一個疙瘩冒出來,但是卻很實在,肉沫占了一半的碗, 重油重鹽,還丟了好些雞蛋花在里面。
顧寶莛總覺得從自己家的桌子上吃什么, 就能看出來現(xiàn)在的確是富裕了啊。
哥哥們吃完就去準備歇息,大人們卻還在就著蒜喝酒。
有二哥給老爹回報今天下去的成績, 說話很不客氣,完全沒有用到其他委婉的修飾, 張嘴就是一句:“媽了個娘的,我只是稍微和中軍提了一下,他們都不愿意往下發(fā)布命令,看來是打仗完了,休息了一天, 就不覺得自己是軍人了!”
“就連老李將軍也覺得小題大做, 說人都運回來了,讓他們才兩天就下葬,不合老祖宗的規(guī)矩。”
“兒子脾氣不好,但是也曉得死人為大, 這種事情,倘若在戰(zhàn)場上,兒子還能命令他們一起埋了。可是現(xiàn)在人都送到家里,那些家眷哭哭啼啼的,不讓動,只要動了,就要抹脖子上吊,實在是難辦。”
顧世雍聽了這話,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看了一眼還在旁邊慢吞吞吃面條的小七狗兒,對老二說:“你這些事情不必跟老大說了。”
“知道了。”
“薄先生呢,對此事有何看法?”
薄顏下午是和顧家老二,也就是顧赤厚一起去走訪的,對二公子所說的情況補充道:“的確是有一部分家眷情緒反抗很激烈,但是如果要是強制下命令,也不是不可以,這得看主公認為這件事是十分應該做,還是七分應該做。”
顧世雍淡淡望過去,說:“以先生所見,十分怎么做?七分又如何?”
薄先生恭恭敬敬的說:“這十分,自然就是強制所有人將尸體埋葬,但是卻有一個壞處,想必這個壞處主公也明白是什么,薄顏也就不多說了。”
顧寶莛也知道壞處是啥,就是背上‘忘恩負義’的名聲。
現(xiàn)在老爹剛剛打下江山,還沒有坐穩(wěn)呢,名聲應該非常重要,如果能夠妥善解決這件事那自然是很好,可是沒有時間給老爹他們?nèi)ゲ贾脺蕚洌瑫r間緊迫,他們明天就必須將城內(nèi)的所有尸體都埋葬下去,以觀察城中的咳疾到底是什么病。
“那七分呢?”顧寶莛聽見老爹沉聲問。
“七分,那便是比較溫和一點的法子,尸體他們不愿意下葬就不愿意吧,但人還是照樣分別出患病與否。讓健康的人先走,讓生病的留下來,這個法子也照做不誤就是。”
顧寶莛聽了個一頭霧水,也就是說,薄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和大家解釋清楚,大家愿意把尸體埋起來最好,不埋也無所謂,但是大家還是照樣分成兩部分,把生病的人留下來。
可是留下來,這里如果真的發(fā)生了瘟疫怎么辦?神醫(yī)爺爺一個人怎么處理得完?
還有大哥哥的手臂,那手上的傷雖然暫時做了個手術,看起來是好了,今晚就算挺過去了,日后還有換藥等問題,一天也離不開神醫(yī)爺爺吧?
顧寶莛覺得這兩個法子好像都行不通。
可顧世雍卻點了點頭,仿佛是在考慮‘七分’這個選項。
“嗯,如果咳疾不是瘟疫,沒有死人,那最好。”顧世雍給自己倒了杯酒,又給薄先生倒了一杯,兩個杯子輕輕的碰了一碰,卻又峰回路轉(zhuǎn)道,“然而此事只能做到‘十分’,他們要罵便等他們罵,他們不懂而已,無所謂的。”
“主公大善!”薄先生立即站起來,給顧世雍鞠躬行禮。
連帶二哥哥都站起來,顧小七看了看男神和二哥,終于是感覺他們說的和自己想的,恐怕不太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大哥哥那邊的房間突然傳來大嫂的驚呼!
“啊!快來人呀,山秋……山秋他……嗚嗚嗚……娘……山秋他呼吸不上來,身體燙得很,怎么叫都叫不醒了……”大嫂滿面淚水的從屋子里出來。
顧寶莛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大嫂,好像以往的矜持與高傲瞬間土崩瓦解,她引以為傲的所有教養(yǎng)在此刻也不過灰塵,只是哭,掩面哭,大哭,聲音撕心裂肺,惶恐如影隨形,壓城而來。
顧寶莛腦袋瞬間便是一蒙,急忙下意識去看今天晚上一直沒有和自己有過交流的智茼,只見智茼小朋友眼眶瞬間就紅了,飛快穿越人群,跑去屋里。
顧寶莛哪里能落下,他也跟著進去,他人小,迅速就能找到空擋鉆到最前面去,卻見老爹更快,已然坐到了大哥哥的床邊,伸手又是給大哥哥測溫度,又是頭也不抬的吩咐說:“老二,你現(xiàn)在趕緊帶人去請神醫(yī)過來!”
“阿粟,你去準備一盆涼水。”
“老三,你讓你大嫂還有兄弟們都出去,不要都圍在這里,鬧哄哄的,不適合你大哥修養(yǎng)。”
說完,三哥哥和二哥哥就讓大家都出去。
大嫂不肯,她死死守在旁邊,抱著智茼,手心里的帕子被手指頭攪得成為一團,一邊抽泣一邊說:“媳婦不走,父親,請讓媳婦與智茼在這里守著,哪兒也不去。”
被大嫂抱在懷里的智茼沒有哭,只是臉色發(fā)青,拳頭緊緊拽著,渾身僵硬。
顧世雍沉沉的看著這對母子,點了點頭,老三和老二便依言讓其他人暫且出去,只留下老妻和薄先生還有柳如琴母子在內(nèi)。
顧寶莛好不容易搶到的絕佳占位就這么沒有,還沒有看清楚大哥的臉,就被三哥夾在手臂彎里像夾豬崽子一樣給弄了出來。
“三哥哥,大哥怎么辦?不會有事吧?”顧小七小手無意識的放在自己靠近心臟的位置,聲音輕輕的,像是生怕太大聲,驚擾了大哥休息。
老三顧溫那下午才給了小七幾個暴栗的手掌放在小七的腦袋上,低聲說:“不要擔心,等二哥去把云廬神醫(yī)找來就好了,你和薄公子去里屋等著,這里沒有你小孩什么事兒。”
顧寶莛不肯,只是呆呆的望著那邊的屋子,屋子里的燭光將所有人的影子都打在紙糊的窗戶上,模模糊糊的,閃爍不停。
他看著二哥哥飛快跑出去,而后有快馬蹄聲逐漸遠去,隨之是四哥慌忙準備涼水端進去的樣子,五哥抓耳撓腮跟在三哥哥身后踱步的樣子。
忽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顧寶莛這才一個激靈,從那極度緊繃的氣氛中稍微脫離出來,扭頭一看,是薄厭涼。
薄家的孩子,他模樣在夜色里,越發(fā)顯得有些異域的標致,眉眼深邃,白日里深藍色的瞳孔在此刻成了永夜的黑,不笑的時候,很有些薄先生的影子,卻又比薄先生更加神秘一般。
薄厭涼對顧寶莛說:“不要慌,你我?guī)筒涣耸裁疵Γ詈眠M去等,一會兒肯定會來更多人。”
顧寶莛焦慮的低頭,睫毛脆弱的垂在眼瞼上,是比薄厭涼想象中還要脆弱的模樣。
顧寶莛說:“不要,我就站在這里,我想看。”說罷,深深嘆了口氣,又說,“你和六哥進去等著吧。”
這回輪到薄厭涼搖頭,他看了一眼已經(jīng)走入堂屋里面的顧家老六,又看了看身邊的顧七狗兒:“我陪你。”
身邊的顧家小七沒有哭,在薄家公子的眼里,這個總是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其實并沒有的顧家小七,是個既膽大妄為不知天高地厚的單純皇子,又是個心地善良不知人世險惡的貪玩小孩。
會自作聰明的讓他與智茼單獨交談。
會沒心沒肺跑去單挑村霸。
會天真爛漫的摘花折柳。
也會十分中肯又膽小的杞人憂天,提出大人們都暫且無法注意到的問題。
也會像這樣,不知道該做什么,呆呆的站在院子里,看著窗上的影子,既不哭,也不鬧,仿佛很堅強,又仿佛只是因為不懂死亡。
時間從似水的晚風中流淌,卻又每一秒都焦灼地黏在人的皮膚上,屋內(nèi)哭聲漸小,寂靜瞬間籠罩在老顧家的上空。
顧寶莛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終于是聽見屋外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然后就見二哥哥威武不凡的影子出現(xiàn)在院子里,他迅速下來,又將神醫(yī)從馬上扶下,后面是緊跟著跑來的幾個醫(yī)童和醫(yī)女,眾人汗流浹背,神色嚴肅,幾乎沒有一個人說話,魚貫而入。
顧寶莛小身板立即挺直了伸著脖子想要把眼睛放在神醫(yī)的頭上,跟著一塊兒進去,但那也只是想想。
但他的腳丫子卻忍不住跑去窗門邊兒,和三哥等人一塊兒站在外面偷聽。
只聽屋內(nèi)老爹連忙說:“神醫(yī)快給我兒看看!可要用什么藥?”
云廬神醫(yī)一路顛簸過來,老骨頭大概都要散架了,卻也不喘口氣,坐下便開始給大公子把脈,一時間屋內(nèi)更是連一個喘氣兒的都好像沒有了,盡是屏住呼吸。
“唔……”神醫(yī)沉著地等了等,又掰開大公子的眼皮細看,拉出大公子的舌頭觀察,最后眉頭緊鎖,站起身對主公道,“老臣如今只有一法了。”
“神醫(yī)你只管放手去做!”
神醫(yī)連忙命身邊的醫(yī)童說:“速速去水煎柳樹皮,熬制成藥灌入即可。”
醫(yī)童們聽罷紛紛出去辦事,大嫂則在這個時候連忙詢問:“神醫(yī),可是喝了藥便可好了?!”
神醫(yī)漠然:“大公子時間緊迫,如果等得了,那便還有機會,等不了……”
神醫(yī)言盡于此,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顧寶莛小朋友在外面聽著,也是明白的,意思是大哥哥沒有那么多時間等藥,就算藥來了,也不知道藥效夠不夠,足不足以挽回,這發(fā)熱定然是傷口感染了,體內(nèi)抗體與抗原激烈戰(zhàn)斗導致體溫升高。
可是如果體溫居高不下,會損害其他部位的神經(jīng),顧寶莛高中生物學的不錯,明白這個時候如果有青霉素就好了,可是青霉素的提取簡直是不可能的,光是無菌室這個條件,都達不到!
神醫(yī)所說的柳樹皮,顧寶莛知道,是神醫(yī)慣常用來治療發(fā)熱和頭痛的中藥,可是這對傷口感染的大哥有用嗎?
未等顧寶莛心里琢磨出來個一二三,里面卻又傳出來一聲茫然的大喊,那是顧寶莛沒文化的老娘的聲音:
“神醫(yī)!你快看看!我的山秋是不是沒氣兒了?!他突然沒喘氣兒了!”
里面頓時亂作一團,顧寶莛跟著三哥哥他們沖進去,就看見神醫(yī)手放在大哥哥的脖頸旁邊摸了摸,然后為難的搖了搖頭,仿佛是在說‘回天乏術’。
老娘瞬間暈過去。
老爹沉默不語。
顧寶莛腦袋發(fā)懵,卻又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猛的沖上大哥哥的床,鞋子都沒有拖,跨坐在大哥哥胸上,用盡渾身力氣開始做心肺復蘇!
他想:如果是因為高燒缺氧引起的心臟驟停的話,應該有用啊!
拜托了!一定要有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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