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天亮的時候, 外間有細(xì)細(xì)簌簌的聲音響起, 顧寶莛停下批閱奏章的動作, 眸子抬起看向門口, 果不其然見著一個一襲藏藍(lán)色長袍的男子款款走進(jìn)來，手里還端著一碗深色的湯藥，光是那味兒便能苦死幾個隔壁家小孩。
    “敬亭。”來人名叫敬亭，是五哥從江南那邊挖來的琴師，原本被人誆騙, 欠債千兩，需得在廣宇閣彈琴彈十輩子才還得清, 然而因其相貌出眾，氣質(zhì)上佳, 側(cè)顏神似某個被發(fā)配去了邊關(guān)的臭小子，于是被五王爺買了下來, 連同其他幾個吹簫奏樂的人打包送入東宮，美名其曰是讓他放松放松，不要總是埋頭在奏折里。
    聽見太子念自己的名字，名叫敬亭的白身男子淡淡一笑，反手關(guān)了窗戶, 便體貼的走過去將湯藥放在殿下桌邊, 說：“花公公原本說殿下您今晚出去，敬亭還以為又有什么事情讓殿下煩心了，結(jié)果殿下自個兒躲在這里又批閱起奏章來，熬壞了眼睛可怎么辦啊？”
    顧寶莛盯著面前的湯藥, 屏住呼吸，做好心里準(zhǔn)備后便一口氣兒咕嚕咕嚕全部喝光，趁著味道還沒有上來，連忙拿起一顆蜜餞放到嘴里，抿著吃，看敬亭的眼里有著笑意，卻著實(shí)沒什么其他東西。
    敬亭初入東宮的時候，就聽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是東宮太子好男色，自己既然是被五王爺送入東宮，那指不定要清白不保，正是惶恐之際，卻接連十天都沒能見過太子，于是便懷疑那些謠言的真假來。
    東宮的后院住了不少呆了兩年的美人，男女都有，敬亭接觸下來，發(fā)現(xiàn)這些人雖然有的見過殿下幾次，但當(dāng)真也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表演才藝，陪著下棋解悶，太子殿下對任何人都很好，卻不是那種有所求的好，時間久了，平白叫人心動卻又委屈求不得。
    敬亭和花公公有些交情，再加上或許他在太子面前，更有幾分薄面，于是花公公對他也格外照顧，好幾次言語之中都透露出一點(diǎn)兒信息來，說他真是像世子爺，那位鮮卑王族，只是身材略單薄了些，眼里也少點(diǎn)兒什么，要不然真是說不定能夠以假亂真了。
    敬亭不想以假亂真，他就是他。
    然而雖然骨氣叫他不要亂想，看見桌上那信紙上寫了無數(shù)遍的名字，卻還是心里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敬亭忍了忍，到底是拿起信紙，笑道：“殿下怎么練字光挑這兩個字來練呢？”
    顧寶莛有種心事被暴露的羞恥，伸手就將敬亭手里的信紙抓回來，揉成紙團(tuán)捏在手心里，聲音沒甚起伏，說：“隨便寫寫。”
    敬亭微笑著，垂眸，幫太子將藥碗放回托盤上，聲音低低的，說：“殿下和敬亭沒什么不能說的，敬亭從前在廣宇閣也總是聽客人說心中的苦悶之事，雖自己沒有什么經(jīng)歷，聽得多了，卻比旁人看得清些，五王爺讓敬亭來為太子殿下解悶，殿下總得給敬亭點(diǎn)兒事兒做，對不對？”
    顧寶莛依舊捏著手里的紙團(tuán)，另一只手卻拿著朱筆，平靜的在一份死刑奏章上圈了用朱筆圈了幾個名字，被圈了的人，全部午時三刻砍頭。
    “我沒把你當(dāng)解悶的。”顧寶莛自認(rèn)為沒有把人當(dāng)玩物，“如果你想走，我會給五哥說一聲，他也不會為難你。”
    敬亭苦笑：“敬亭不想走，敬亭覺著東宮這里，比外面的風(fēng)景更好，走不掉了。”
    古人含蓄，顧寶莛明白這話的意思，卻沒有像從前那樣直接說老子是有家室的人了，而是那雙眸光動人的黑瞳都沉了幾分暗色，笑道：“這里哪有什么好風(fēng)景呢？日日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景色，還有一個自己都覺得自己陌生的太子，敬亭眼光著實(shí)不好。”
    敬亭心思細(xì)膩，瞬間便有些明悟：“殿下覺得自己哪里陌生呢？”
    顧寶莛懶散的往椅子靠背上一倒，白皙的雙手將長發(fā)撩開，綢緞似得黑發(fā)便猶如一條黑色的銀河落入九天，他頓了頓，笑道：“以前我沒殺過人，現(xiàn)在我手里大概沒有百十來?xiàng)l命，也有幾十了，偏生我還覺得不夠，那些個貪官，凌遲在我看來都算便宜他們，于是我親自去看過一場凌遲刑，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儈子手用那么小的一個刀片，把肉一點(diǎn)點(diǎn)割下來，整個人腸穿肚爛了，都能活著，我卻看得挺開心。”
    “從前我見著他做過同樣的事情，當(dāng)場就吐了，你說，本宮是不是變化有些太大了？”
    敬亭聽見‘他’這個字，便知道是在說那位鮮卑王族了：“這世間萬物，沒有不變的，殿下何必介懷呢？”
    “的確，可就快要到九月二十五了。”顧寶莛重新將手里的信紙展開，上面每一筆畫都有著從前沒有的力度和鋒芒，顧寶莛偶爾站在鏡子面前，看見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有從前可愛了，經(jīng)常喝藥，身上也全是一股子藥味，頭發(fā)還在前天被花公公找著兩根白頭發(fā)，他才十八歲啊，怎么感覺像是七老八十了一樣。
    “九月二十五？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敬亭明知故問。
    顧寶莛站起來慢吞吞走到窗邊，一推開窗戶，便是滿世界的銀裝素裹，下了一夜的雪，到處都堆起了厚厚的雪層，只不過不等他踩上去聽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勤勞的打掃太監(jiān)們就將地上清理干凈。
    他想了想，說：“或許會和他見面的日子，我在想，或許不見比較好了。”顧寶莛呼吸著冷空氣，頭腦清醒地道，“如果見了面，發(fā)現(xiàn)彼此都不再是記憶里的樣子，倒不如不見，你說是嗎？”
    敬亭光是聽見此言，便明白那人不是自己能夠取代的，能讓曙國太子殿下因?yàn)楹ε峦丝s不敢見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非常喜歡，才會如此。
    “不過他為曙國沖鋒在前，若得勝歸來，整個草原納入囊中，不見不好，露天煤礦還沒有到手。”這幾年國內(nèi)煤礦依舊沒能開放，一來是風(fēng)水問題比顧寶莛想得更難解決，就算解決了那些把持煤礦生產(chǎn)的官員，和吞公肥己的貪官，也沒辦法炸山開洞，如今各地廠子開辦在即，鋼鐵廠也是個吞煤大戶，和薄厭涼若是鬧掰了，或許會影響煤礦的交流。
    按照老爹和薄相爺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薄厭涼若是奪下草原的控制權(quán)，稱王，對曙國稱臣，待薄相爺百年之后，或者老爹百年之后，會不會有變化？
    不對，應(yīng)該不會對曙國有什么影響，曙國屆時一定更加強(qiáng)大，神機(jī)營里的東西，雖然現(xiàn)在還不適合長距離射擊，但是近戰(zhàn)一槍爆一個人頭，在這片大陸上，無人能擋！
    可若是要與大洋彼岸的帝國相比，顧寶莛覺得或許還很玄，如今他們也就是吃吃小冰河期的福利，海上冰多，船行不易，所以還有不少時間能夠發(fā)展，等小冰河時期過去，大洋彼岸的帝國內(nèi)需若是空虛，指不定就要南征北討起來，四處搜刮財(cái)富。
    所以小冰河時期雖讓百姓過得苦了些，但也還是有些好處，這世上大多數(shù)事情，還是那句老話，禍福相依的。
    顧寶莛突然回神，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對坐在桌邊的敬亭說：“抱歉，方才想到別的事情了。”想到曙國這么多人要吃飯，要討生活，要在未來不被欺負(fù)，便忘了身邊還坐著個帥比和他說話。
    敬亭搖了搖頭，道：“殿下公務(wù)繁忙，方才想必又心系國事，現(xiàn)下已是不早了，殿下可要去早朝？”
    顧寶莛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我要上朝去了。”
    敬亭便十分識趣兒的站起來，端著托盤準(zhǔn)備退下，退下前，低眉順眼地說：“殿下，敬亭以為，您與那位公子，順其自然便是。”
    顧寶莛不置可否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等敬亭的話很不認(rèn)同，從前顧寶莛不覺得自己會變心，也不覺得薄厭涼會變心，可順其自然下來，事事卻難料，很多時候他下意識以國事為重，便忍不住順著四哥的想法來質(zhì)疑薄厭涼的勢力迅速擴(kuò)張到底對曙國是好是壞。
    他本心知道不該這么想，就像他從來不質(zhì)疑兄長們對他的忠心，可偏偏薄厭涼距離太遠(yuǎn)，他見不到那人，只從局勢分析，便一面為那人驕傲，一面為曙國霸主地位略有憂心。
    四哥曾說，薄厭涼和他不合適，顧寶莛沒打算當(dāng)皇帝之前，可體會不到這種不合適來，現(xiàn)在明白，卻又身在局中，猶如纏入蜜里，吃的時候倒是滿足了口腹之欲，想要轉(zhuǎn)身卻動彈不得。
    他想，如果薄厭涼能夠回來后，像二哥把兵權(quán)都給他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疑神疑鬼了。
    沒錯，這是個好法子，要不等見了面，先和薄厭涼唱一出杯酒釋兵權(quán)？
    顧寶莛在被黃公公伺候著穿起朝服的時候，正想到這里，結(jié)果一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卻是一愣，鏡子里的自己，高了許多，繁復(fù)的蛟龍紫袍穿在身上，頭戴玉冠，端的是貴不可言的太子架子，眼睛懶洋洋的很少睜大，表情管理更是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滿眼的算計(jì)，真是難看極了！
    他扭頭，嘆了口氣。
    花公公擔(dān)心道：“可是哪里不妥？”
    顧寶莛不高興地說：“我太丑了。”
    花公公瞪大眼睛，不理解道：“怎么會？！”殿下可是全京城名門閨秀的意中人，誰人見太子不四目皆空，只有太子？雖有些病氣，但這毫不影響什么的啊！
    “你不懂。”顧寶莛伸手瞧了瞧花公公的腦袋，深呼吸一口，拍了拍自己的臉蛋，露出個笑來，自我調(diào)節(jié)迅速，“不與你說了，本宮早朝去了，中午去娘那兒吃，叫上六哥一塊兒。”
    花公公敏銳得不去繼續(xù)方才的話題，打趣說：“六王爺正躲娘娘呢，去了，就又要相親了。”
    顧寶莛樂道：“那我親自去逮六哥吧。”
    說完，花公公送太子殿下出門，外面董先生等候多時，兩人相見，一人先行臣子之禮，一人再行學(xué)生之禮，最后結(jié)伴早朝去。
    花公公見四下無人了，就去書房整理，找到殿下捏的紙團(tuán)，展開后，體貼的收集起來，放在書房的另一個大箱子里，箱子里則已然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了大半信紙，每張紙上都只寫了‘厭涼親啟’四個字，而后畫了不少大叉叉，完美彰顯寫信時的苦惱。
    花公公不懂這男歡男愛，光看殿下平日見著美人就多瞄兩眼的樣子，便覺殿下花花腸子不少，但見殿下對后院美人從不深交，又覺殿下風(fēng)流卻自愛，最后見這不比世子爺信箋少半分的廢棄信紙，又不懂了，只是怪心疼的，唯一能做的只是將這些廢紙都攢起來，而殿下自然也是默許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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