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翊府
“公子,”周琦送他到了翊府,猶豫許久,走之前還是叮囑了一句,“這宮里的水很深。”
尋鳶站在門口送周琦,“尋鳶明白。”
二人視線相交,不便言說的東西在剎那間便心領(lǐng)神會了。
“有勞公公!”尋鳶深深一揖。這遲來的一禮中還償著隔世的恩情。
周琦走在宮道上,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身前有兩個宮人替他挑著燈籠。幽幽的兩盞燈籠像是飄浮在夜空里。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有些事情從前不懂,年歲大了,反倒慢慢看明白了。
明帝下旨將尋鳶召回身邊的時候曾叫住他,“周琦,朕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周琦當(dāng)時正在給香爐換香,未燃盡的香灰抖落在手上,他一時竟也忘了疼。
“奴才不敢揣度圣意?!彼恢圹E地把手面上香灰拂去了,又插上新的線香。那塵屑落進(jìn)香爐里,與余燼燃成一處。
“你嘴上說著不敢揣度圣意,心里其實就是點頭了?!泵鞯壅归_黃色絲絹,拿朱筆舔好了墨。
周琦合上香爐蓋子,挪著碎步到桌案前侍候,“陛下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還用得著在乎那些有的沒的?”
“說的倒也是!”明帝不看他,運筆如風(fēng),一紙詔書頃刻間就寫就了。似乎是怕什么人反悔一樣的。
“尋鳶”明帝收了筆,面上表情反倒是躊躇了,“你說,他會恨我嗎?”
周琦一直沒能忘掉明帝當(dāng)時面上的那個表情。他在明帝身邊隨侍許多年,未曾見過這位帝王露出過這樣的表情。恨陛下什么呢?恨陛下還是要把他卷進(jìn)這旋渦中來嗎?若從一開始,陛下就將他送出宮外,做一個尋常的孩子,過尋常的生活,又會如何呢?
走著夜路,北風(fēng)吹得人骨頭涼。看今晚的星星,明天大概是要下雪了。周琦搖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事情。他是個凡人,俗人,被放在天地這方棋盤上,只能看透面前三步的棋路,至于后面的事情,那便明天再做打算吧!不然還要明天來干什么呢?
明日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尋鳶合了門,褪下大氅,有低眉斂目的仕女走過來接過,掛到衣架子上去了。屋內(nèi)炭火燒的很足,桌椅床榻一應(yīng)物件都用的是好料子。這不是右衛(wèi)領(lǐng)軍原住的府邸。尋鳶原本也不是右衛(wèi)領(lǐng)軍。突如其來冒出的十一皇子服不得眾,明帝便先編了“執(zhí)戟郎”這么一個差事讓尋鳶任了。右衛(wèi)領(lǐng)軍的位子還空著,但宮禁卻是確確實實握在尋鳶的手中了。明帝不愧是在疆場與朝堂兩處地方都縱橫已久的老手了!
這處執(zhí)戟郎的府邸外面掛著個“翊府”的牌子,院內(nèi)山石樓宇都是用心營造過的。明帝對尋鳶是上了心的,這點不假。
“只是影衛(wèi)素來清簡,尋鳶這些年是一個人獨處慣了的,晚間也不需要人伺候,”尋鳶環(huán)視一眼屋內(nèi)穿著裙裝的幾個仕女,客客氣氣一拱手,“便委屈幾位姑娘住到側(cè)邊廂房去吧!”
尋鳶模樣長得俊俏,舉手投足自帶一種尋常世家子弟沒有的練達(dá)清貴,那一聲“姑娘”不□□份貴賤,聽起來親切極了,平白就拉了人許多好感。那幾個仕女微垂著頭道了聲“是”,退出去,替他合上門。
尋鳶拉開一把椅子,在桌前坐下。桌上的燈盞早就被點好了,紅燭軟蠟,火苗悠悠的跳。桌上還擺著吃食,一些堅果梅干兒,還有花生酥酥杏仁條,看模樣都是新鮮現(xiàn)做的。尋鳶端起小瓷碟兒湊到鼻尖聞了一下。聞起來是香的,卻聞不出來里頭有沒有下毒。
管他的呢。尋鳶兩指捻起杏仁條吃了。且不說沒有什么殺他的必要,就算是要殺他,也應(yīng)當(dāng)不會用這么潦草的手段。杏仁條酥脆,而且很甜,讓人心情一下子就變好了。尋鳶抖出之前收在袖子里的詔書,伴著燈光和杏仁條,把它展開。
太康十七年,擢皇十一子,南宮尋鳶,為執(zhí)戟郎,執(zhí)掌宮禁。
尋鳶吃著杏仁條,空出來的一只手緩緩撫過明帝的字跡。說不清是什么樣的心緒。
突然想起“篤篤”的叩門聲。
“何事?”尋鳶放下吃了一半的杏仁條,坐正。
“公子,”一個披著罩衣的女子推開了門,探頭進(jìn)來。風(fēng)送進(jìn)來梅花香,那女子一雙杏眼清透,含著笑,流著光。
“天氣冷,進(jìn)來說話?!睂S其實是個性子很好的人,他看那女子身上穿的薄,擔(dān)心她站在門外會受了涼。
女子搖一下頭,笑出一口貝齒,“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就是想起公子今日入宮,似乎還未來得及用晚膳。想問公子現(xiàn)在想不想吃一碗陽春面。天寒,吃點熱的胃里心里都舒服。”
陽春面?!昂冒??!睂S喉結(jié)滾動一下,“那便有勞了!”
那女子淺笑著福一福身,“公子客氣了!這本就是我們分內(nèi)的事情!”
面端上桌的時候?qū)S自然而然的讓那張羅替他下面的女子與他一起坐一會兒。
“姑娘怎么稱呼?”尋鳶接了那女子遞來的筷子,微微笑著看她。
“奴婢浣煙?!蹦桥颖鞠胝驹谝慌裕挥?,卻還是拗不過尋鳶已經(jīng)替他把椅子拉出來了。浣煙現(xiàn)在雖坐在桌上,卻十指絞著帕子,始終還是拘謹(jǐn)。
“姑娘不必這般局促,日后也不必主仆相稱,”尋鳶一副水晶心腸好通透,好厲害,怕是這世間就沒有幾個人能架得住他這般好言好語,“若是我家中有阿姐,那一定是姑娘這番模樣?!?br/>
那聲“阿姐”可是占了好大的便宜!聽得浣煙都忍不住掩面笑了,出聲打趣道:“何以見得就一定是阿姐?是在說我這般年紀(jì)了都還未嫁出去么?”
“豈敢!”尋鳶抄手告了得罪,“只不過入府前府內(nèi)的賬冊和名簿都略略看過一遍,所以記得姑娘的生辰罷了!”
影衛(wèi)□□出來的人,行動前是定要把一應(yīng)信息都了解透徹的。
“浣煙不過玩笑兩句,公子不必過心,”經(jīng)此一番浣煙已全無了方才的局促,尋鳶見她雖只是坐著不動,但舉手投足間都有氣度,“公子快吃面吧!不然一會兒該要坨了。”
“好?!睂S應(yīng)一聲,托起那只碧青色大海碗。湯底濃稠白潤,應(yīng)該是老早就熬好的骨頭湯;湯面上浮了幾顆碧綠清脆的菠菜,看上去便教人食指大動。尋鳶不再多言,只埋頭吃面。那面條勁道爽滑,火候也恰到好處。
“府中的師傅都這樣好的手藝嗎!”落筷的間隙,尋鳶忍不住抬頭贊了一句。
浣煙掩唇輕笑,“一碗面算得了什么,日后讓廚房變著花樣做菜,但憑公子喜歡!”
“嗯,”尋鳶吃完了面,托起大海碗喝湯,“日后就有勞姑娘了!但也不要浪費才好?!?br/>
“浣煙記下了?!?br/>
尋鳶把一碗湯面吃得精光,碧青色大海碗見了底,孤零零放在漆紅托盤上,浣煙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浣煙有些話想與公子說?!睜T淚順著蠟柱滑下去,落在雕著繁復(fù)花紋的銀質(zhì)燭臺上。
“姑娘請講!”尋鳶看著浣煙的眼睛,蘊秀而藏鋒。
“這宮禁中有許多人情世故并不是記在紙面上的。在公子上任前,浣煙曾在右衛(wèi)領(lǐng)軍府中伺候過一段時日,僥幸了解了一些掌故,若公子不嫌棄,浣煙現(xiàn)在便就講與公子聽?!?br/>
不過初入翊府而已,浣煙突如其來的示好有些出乎尋鳶的意料。也是明帝安排妥當(dāng)?shù)膯??還是別的什么勢力安插在此處的暗線,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要出手了?亦或是他多心了,浣煙只是單純覺得他面善而已?
“那便有勞姑娘了!”心思百轉(zhuǎn),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尋鳶微微偏頭,擺出個認(rèn)真傾聽的樣子來。
“明帝即位二十三載,宮中最得勢的是一后三妃?!?br/>
“皇后無子,膝下只有一位長公主,但是二殿下宸王素來與皇后親厚?!?br/>
“貴妃育有三殿下靖王,加之其娘家林氏權(quán)傾朝野,貴妃在宮中也是炙手可熱?!?br/>
“前任右衛(wèi)領(lǐng)軍玉疆玉大人致仕,宸王和靖王兩撥人馬可謂是各自絞盡了腦汁想要爭得執(zhí)掌宮禁的這個位置?!?br/>
“公子現(xiàn)在被委任了執(zhí)戟郎一職,可謂是處在風(fēng)口浪尖之上!”
浣煙看著他,那雙溫柔杏眼里的憂色不作假,“公子日后行事可要千萬小心!”
睿王府。
書房內(nèi)燃著燈,更漏聲聲。
南宮燁合上書冊,看著桌上一件玉雕玩意兒,唇角微揚。
二哥三哥啊,若這場游戲只有你們兩個人玩,豈不是太無聊了些嗎?
未曾想到吧?向來不爭不搶的睿王,竟已先你們一步把手伸到翊府去了?
這宮中的水,到底是比你們想象的都還要深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