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得由我把這件事提出來了,SigniorEduardo,今晚你的嗓子行嗎?”
“DonnaBianca,只要你下令,我就唱。”
“那么Signior,我傳旨清一清你的肺和其他發(fā)音器官,來為皇上效力。”
“誰不甘愿做如此神圣的瑪麗的里丘呢?”
“里丘算得了什么!”她叫道,把滿頭鬈發(fā)一甩,朝鋼琴走去,“我認為提琴手戴維準是個枯燥乏味的家伙。我更喜歡黑乎乎的博斯威爾,依我之見,一個人沒有一絲惡念便一文不值。不管歷史怎樣對詹姆斯?赫伯恩說長道短,我自認為,他正是那種我愿意下嫁的狂野、兇狠的草寇英雄。”
“先生們,你們聽著!你們中誰最像博斯威爾?”羅切斯特先生嚷道。
“應(yīng)當說你最夠格。”登特上校立即呼應(yīng)。
“我敢發(fā)誓,我對你感激之至。”他回答道。
英格拉姆小姐此刻坐在鋼琴前面,矜持而儀態(tài)萬方,雪白的長袍堂皇地鋪開。她開始彈起了燦爛的前奏曲,一面還交談著。今晚她似乎趾高氣揚。她的言辭和派頭似乎不僅為了博得聽眾的贊嘆,而且要使他們感到驚訝。顯然她一心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覺得她瀟灑而大膽。
“啊,我真討厭今天的年輕人!”她丁丁冬冬彈奏起這樂器來,一面嚷嚷道,“這些弱小的可憐蟲,不敢越出爸爸的公園門一步,沒有媽媽的準許和保護,連那點距離都不敢!這些家伙醉心于漂亮的面孔、白皙的雙手和一雙小腳,仿佛男人與美有關(guān)似的!仿佛可愛不是女性的特權(quán)――她合法的屬性與遺傳物!我同意一個丑陋的女人是造物白凈臉上的一個污點。至于男人們,讓他們只關(guān)心擁有力量和勇氣吧,讓他們把打獵、射擊和爭斗作為座右銘。其余的則一錢不值。要是我是個男人,這應(yīng)當成為我的座右銘。”
“不論何時結(jié)婚,”她停頓了一下,沒有人插話,于是又繼續(xù)說,“我決定,我的丈夫不應(yīng)當是個勁敵,而是個陪襯,我不允許皇位的近旁有競爭存在;我需要絕對忠心。不允許他既忠于我,又忠于他鏡中看到的影子。羅切斯特先生,現(xiàn)在唱吧,我替你伴奏。”
“我唯命是從。”便是得到的回答。
“這里有一首海盜歌。你知道我喜歡海盜們,因此你要唱得conspiri-to。”
“英格拉姆小姐的圣旨一下,連一杯摻水的牛奶也會產(chǎn)生靈性。”
“那么,小心點兒,要是你不能使我滿意,我會教你應(yīng)當怎么做,而讓你丟臉。”
“那是對無能的一種獎賞,現(xiàn)在我要努力讓自己失敗。”
“Gardez-vousenbien!要是你故意出錯,我要做出相應(yīng)的懲罰。”
“英格拉姆小姐應(yīng)當手下留情,因為她能夠做出使凡人無法承受的懲罰。”
“哈哈!你解釋一下!”小姐命令道。
“請原諒,小姐。不需要解釋了。你敏銳的直覺一定會告訴你,你一皺眉頭就抵得上死刑。”
“唱吧。”她說,又碰了碰鋼琴,開始了她風格活潑的伴奏。
“現(xiàn)在我該溜了。”我思忖道。但是那富有穿透力的聲調(diào)吸引了我。費爾法克斯太太曾說過,羅切斯特先生的嗓子很好。確實他有一種圓潤、洪亮的男低音。唱的時候他傾注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力量。那歌聲透過耳朵,灌進了心田,神奇地喚醒了知覺。我等待著,直至深沉雄渾的顫音消失――嗡嗡的談話聲停頓了片刻后再次響起。隨后我離開我躲藏的角落,幸虧邊門很近,便從那里走了出去。這里有一條狹窄的走廊通向大廳。我穿過時,發(fā)覺鞋帶松了,便停下來把它系上,跪在樓梯腳下的墊子上。
我聽見餐室的門開了,一位男士走了出來。我急忙直起身子,正好同那人打了個照面,原來是羅切斯特先生。
“你好嗎?”他問。
“我很好,先生。”
“你為什么不進房間來同我談?wù)勀兀俊?br/>
我想我本可以反問這個問題,但我不愿那么放肆,只是回答說:
“我不想打攪你,因為你好像正忙著呢,先生。”
“我外出期間你一直在干些什么呢?”
“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兒,照例教阿黛勒。”
“而且比以前蒼白了,這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怎么啦?”
“沒事兒,先生。”
“你差點淹死我的那天夜里你著了涼嗎?”
“絕對沒有。”
“回到客廳里去吧,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瞧了我一會兒。
“而且心情有些不快,”他說,“為什么事兒?告訴我吧。”
“沒有――實在沒有,先生。我的心情沒有不快。”
“可是我可以肯定你心里不高興,而且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只要再說幾句你就要掉淚了――其實此刻你的淚花已在閃動,一顆淚珠已從眼睫毛上滾下,落在石板地上了。要是我有時間,要不是我怕撞見一本正經(jīng)愛饒舌的仆人,我準會弄明白內(nèi)中的緣由。好吧,今晚我就原諒你了。不過你得知道,只要客人們還在這里呆著,我希望你每天晚上都在客廳露面。這是我的愿望,不要置之不理。現(xiàn)在你走吧,叫索菲婭來把阿黛勒帶走。晚安,我的――”他剎住了,咬著嘴唇,驀地離開了我。
第三章
那些是桑菲爾德府歡樂的日子,也是忙碌的日子。同最初三個月我在這兒度過的平靜、單調(diào)和孤寂的日子相比,真是天差地別!如今一切哀傷情調(diào)已經(jīng)煙消云散,一切陰郁的聯(lián)想已忘得一干二凈,到處熱熱鬧鬧,整天人來客往。過去靜悄悄的門廊、空無住客的前房,現(xiàn)在一走進去就會撞見漂亮的侍女,或者衣飾華麗的男仆。
無論是廚房,還是管家的食品室、仆役室和門廳,都一樣熱鬧非凡。只有在和煦的春日里,蔚藍的天空和明媚的陽光,把人們吸引到庭院里去的時候,幾間大客廳才顯得空蕩沉寂。即使天氣轉(zhuǎn)壞,幾日里陰雨連綿,也似乎不曾使他們掃興,室外的娛樂一停止,室內(nèi)的倒更加活潑多樣了。
第一個晚上有人建議改變一下娛樂方式的時候,我心里納悶他們會干什么。他們說起要玩“字謎游戲”,但我一無所知,一時不明白這個名稱。仆人們被叫了進來,餐桌給搬走了,燈光已另作處理,椅子正對著拱門排成了半圓形。羅切斯特先生和其他男賓指揮著做些變動時,女士們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按鈴使喚仆人。費爾法克斯太太被召進房,報告各類披肩、服裝和帷幔等家藏物資情況。三樓的有些大櫥也來個兜底翻尋,里面的一應(yīng)物件,如帶裙環(huán)的織錦裙子、緞子寬身女裙、黑色絲織品、花邊垂帶等,都由使女們成抱捧下樓來,經(jīng)過挑選,又把選中的東西送進客廳內(nèi)的小廳里。
與此同時,羅切斯特先生把女士們再次叫到他周圍,選中了幾位加入他一組。“當然英格拉姆小姐是屬于我的。”他說,隨后他又點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和登特夫人的名。他瞧了瞧我,我恰巧在他身邊,替登特太太把松開的手鐲扣好。
“你來玩嗎?”他問。我搖了搖頭。他沒有堅持,我真怕他會呢。他允許我安靜地回到平時的座位上去。
他和搭檔們退到了帷幔后頭,而由登特上校領(lǐng)頭的另一組人,在排成半圓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其中一位叫埃希頓先生的男士注意到了我,好像提議應(yīng)當邀請我加入他們,但英格拉姆夫人立即否決了他的建議。
“不行,”我聽見她說,“她看上去一副蠢相,玩不來這類游戲。”
沒過多久,鈴聲響了,幕拉開了。在拱門內(nèi),出現(xiàn)了喬治?林恩爵士用白布裹著的巨大身影,他也是由羅切斯特先生選中的。他前面的一張桌子上,放著一本大書,他一側(cè)站著艾米?埃希頓,身上披著羅切斯特先生的斗篷,手里拿著一本書。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搖響了歡快的鈴聲。隨后阿黛勒(她堅持參加監(jiān)護人的一組)跳跳蹦蹦來到前面,把挽在胳膊上的一籃子花朝她周圍撒去。接著雍容華貴的英格拉姆小姐露面了,一身素裝,頭披長紗,額上戴著圈玫瑰花。她身邊走著羅切斯特先生,兩人一起踱向桌子。他們跪了下來,與此同時,一樣渾身著白的登特太太和路易莎?埃希頓,在他們身后站定。接著一個用啞劇來表現(xiàn)的儀式開始了,不難看出,這是場啞劇婚禮。結(jié)束時登特上校和他的一伙人悄悄地商量了兩分鐘,隨后上校嚷道:
“新娘!”羅切斯特先生行了鞠躬禮,隨后幕落。
過了好一會兒,帷幕才再次拉開。第二幕表演比第一幕顯得更加精心準備。如我以前所觀察的那樣,客廳已墊得比餐室高出兩個臺階,在客廳內(nèi)靠后一兩碼的頂端臺階上,放置著一個碩大的大理石盆,我認出來那是溫室里的一個裝飾品――平時里面養(yǎng)著金魚,周圍布滿了異國花草――它體積大,分量重,搬到這兒來一定是費了一番周折的。
在這個大盆子旁邊的地毯上,坐著羅切斯特先生,身裹披肩,額纏頭巾。他烏黑的眼睛、黝黑的皮膚和穆斯林式的五官,與這身打扮十分般配。他看上去活像一個東方的酋長,一個絞死人和被人絞死的角色。不久,英格拉姆小姐登場了。她也是一身東方式裝束。一條大紅圍巾像腰帶似的纏在腰間;一塊繡花手帕圍住額頭;她那形態(tài)美麗的雙臂赤裸著,其中的一條高高舉起,托著優(yōu)美地頂在頭上的一個壇子。她的體態(tài)和容貌、她的膚色和神韻,使人想起了宗法時代的以色列公主,無疑那正是她想要扮演的角色。
她走近大盆子,俯身似乎要把水壇灌滿,隨后再次把壇子舉起來放在頭上。那個在井邊的人好像在同她打招呼,提出了某種要求;她“就急忙拿下瓶來,托在手上給他喝”。隨后他從胸口的長袍里,取出一個盒子,打了開來,露出金燦燦的鐲子和耳環(huán);她做出驚嘆的表情,跪了下來。他把珠寶擱在她腳邊,她的神態(tài)和動作中流露出疑惑與喜悅,陌生人替她戴好了手鐲,掛好了耳環(huán)。這就是以利以澤和利百加了,只不過沒有駱駝。
猜謎的一方再次交頭接耳起來,顯然他們對這場戲所表現(xiàn)的字或只言片語無法取得一致意見。他們的發(fā)言人登特上校要求表現(xiàn)“完整的場面”,于是帷幕又一次落下。
第三幕里客廳只露出了部分,其余部分由一塊懸垂的粗糙黑色布幔遮擋著。大理石盆子已被搬走,代之以一張松木桌和一把廚房椅子,借著一盞號角形燈籠的幽暗燈光,這些物品隱約可見,因為蠟燭全都滅了。
在這暗淡的場景中,坐著一個人,雙手攥緊放在膝頭,雙目緊盯著地上。我知道這是羅切斯特先生,盡管污穢的臉、散亂的服飾(在一條胳膊上他的外衣垂掛著,好像在一場搏斗中幾乎是從背上撕了下來似的)、絕望陰沉的面容、粗糙直豎的頭發(fā),完全可以叫人無法辨認。他走動時,鐵鏈叮當作響,他的手腕上戴著手銬。
“監(jiān)獄!”登特上校沖口叫道,字謎也就被猜中了。
隨后是一段充分的休息時間,讓表演者恢復原來的服裝,他們再次走進餐室。羅切斯特先生領(lǐng)著英格拉姆小姐,她正夸獎著他的演技。
“你可知道,”她說,“在你飾演的三個人物中,我最喜歡最后一個。啊,要是你早生幾年,你很可能會成為一個英勇高貴的攔路強盜!”
“我臉上的煤煙都洗干凈了嗎?”他向她轉(zhuǎn)過臉問道。
“哎呀呀!全洗掉了,洗得越干凈就越可惜!那個歹徒的紫紅臉色同你的膚色再般配不過了。”
“那你喜歡剪徑的強盜了?”
“就我喜好而言,一個英國的強盜僅次于一個意大利的土匪,而意大利的土匪稍遜于地中海的海盜。”
“好吧,不管我是誰,記住你是我的妻子,一小時之前我們已結(jié)婚,當著所有的目擊者。”她哧哧一笑,臉上泛起了紅暈。
“嗨,登特,”羅切斯特先生繼續(xù)說道,“該輪到你們了。”另一組人退下去后,他和他的伙伴們在騰出來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英格拉姆小姐坐在她首領(lǐng)的右側(cè),其余的猜謎人坐在他們兩旁的椅子上。這時我不去觀看演員了,不再興趣十足地等候幕啟,我的注意力已被觀眾所吸引。我的目光剛才還盯著拱門,此時已不可抗拒地轉(zhuǎn)向了排成半圓形的椅子。登特上校和他的搭檔們玩的是什么字謎游戲,選擇了什么字,如何圓滿地完成自己扮演的角色,我已無從記得,但每場演出后互相商量的情景,卻歷歷如在目前。我看到羅切斯特先生轉(zhuǎn)向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又轉(zhuǎn)向羅切斯特先生,我看見她向他側(cè)過頭去,直到她烏油油的鬈發(fā)幾乎觸到了他的肩膀,拂著了他的臉頰。我聽到了他們相互間的耳語,我回想起他們彼此交換的眼色,甚至這一情景在我心里所激起的某種情感,此刻也在我記憶中復活了。
我曾告訴過你,讀者,我意識到自己愛上了羅切斯特先生。如今我不可能不愛他,僅僅因為發(fā)現(xiàn)他不再注意我了――僅僅因為我雖在他面前度過幾小時,他卻朝我瞟都不瞟一眼――僅僅因為我看到他的全部注意力被一位貴婦人所吸引,而這位貴婦路過我身邊時連長袍的邊都不屑碰我一下,陰沉專橫的目光碰巧落在我身上時,會立即轉(zhuǎn)移,仿佛我太卑微而不值一顧。我不可能不愛他,僅僅因為斷定他很快會娶這位小姐――僅僅因為我每天覺察到,她高傲地覺得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jīng)非常穩(wěn)固;僅僅因為我時刻看著他的求婚方式盡管漫不經(jīng)心,且又表現(xiàn)出寧愿被人追求而不追求別人,卻由于隨意而顯得富有魅力,由于傲慢而愈是不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