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阿蠻與龍君
    不周山是個神奇的地方,雖然四季如冬,冰天雪地,但該開的花兒一樣也沒落下。
    此刻的不周山正開滿櫻花,地面也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落櫻。
    東海龍君馬不停蹄地在花樹間奔馳,后面幾個手持□□的馭龍師,拼命追著東海龍君。
    馬兒眼見就要奔向懸崖,東海龍君趕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豈料馬兒絆到了石頭上,頓時受了驚,高揚起前蹄,一個踉蹌,連帶著東海龍君一同,跌落到懸崖。
    馭龍師們站在懸崖上往下看了看:“快,都給我下去搜!”
    當(dāng)然,他們最終并沒有找到東海龍君的尸體,此時的東海龍君已經(jīng)化成龍身,沿著溪水順流而下,但他遍體鱗傷,溪水也被染成了紅色。
    阿蠻不明白自己的白色裙子怎么會莫名地被染色,待她定睛一看,一個像蛇,卻比蛇大很多倍的玩意正用祈求的眼神看著自己,他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善良的阿蠻將受傷的龍帶回了家,悉心照顧。
    不久,龍痊愈了,卻不翼而飛了。
    阿蠻又回到原來平靜的生活,只是這種平靜沒過多久,便被打破了。
    又如往常一般,阿蠻準備去溪邊洗衣,還未出村口,便聽到迎親的音樂。
    只見八個轎夫抬著一個豪華無比的轎子正朝自己所在的村落走來,而在轎子前,高頭大馬上,坐著一個英俊無比的少年。
    少年見到阿蠻,一躍下馬,示意轎子落定。
    少年走到阿蠻面前,一把拉住阿蠻:“因緣負傷共床枕,愿求佳人度此生?!?br/>
    阿蠻趕緊把手抽回來,奇怪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阿蠻:“少年,你可是認錯人了?話可不能亂說,我……我還尚未出嫁,更沒有與你共床枕過。”
    少年一笑:“怎么?不認識我了?”
    阿蠻愣住。
    少年:“我當(dāng)然知道你尚未出嫁,今日這八抬大轎便是來迎娶你的?!?br/>
    阿蠻被說得莫名其妙。
    少年:“你叫阿蠻,年方十六,住在東村第二家,你最愛吃小米粥,晚上睡覺的時候…”
    少年附在阿蠻耳邊:“喜歡那套紅色的睡衣?!?br/>
    阿蠻一驚,看著少年:“你到底是誰?”
    少年:“你若是答應(yīng)嫁給我,我便告訴你我是誰?!?br/>
    此事在阿蠻的村落傳得沸沸揚揚,阿蠻也是在婚后才知道,原來那位少年便是自己曾經(jīng)救過的那只龍。
    她本以為自己墜入了惡魔的深淵,此生與妖同行,卻沒想到東海龍君溫柔善良,對自己更是寵愛有加,兩年后,她的兒子睚眥出生了。
    睚眥看著恩愛的龍君和阿蠻,卻面無表情。
    囚牛再次跳轉(zhuǎn)時間,這一次來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九間堂。
    阿蠻穿著她最心愛的紅袍子,還特意化了很美的妝容,她告訴睚眥,她要帶睚眥去看望自己的阿父。
    本該是團圓的一天,可在不周山,他卻看到阿母傷心地流淚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被其他小妖罵成“半妖”的時候,他的阿母也在靈心閣備受煎熬。
    老龍君:“唯有純正的龍族血統(tǒng)的后代,才能住在九間堂。睚眥,必須死!”
    東海龍君跪下來:“阿父,睚眥,他是我的兒子,是您的孫子啊?!?br/>
    老龍君:“他是人龍所生,不是我真正的孫子?!?br/>
    阿蠻:“敢問老龍君,如何才能留下睚眥的性命?”
    老龍君眼皮稍稍抬了一下。
    阿蠻目光堅定:“阿蠻愿以己之命,換睚眥之命。”
    東海龍君吃驚地看著阿蠻:“阿蠻!不可以!”
    阿蠻對著老龍君磕頭:“還望老龍君成全!”
    老龍君閉上眼:“我累了,下去吧?!?br/>
    睚眥打斷:“行了,后面的事兒,我就知道了。”
    囚牛:“不,后面的事兒,你并不知道!”
    囚牛繼續(xù)調(diào)轉(zhuǎn)著紅鱗。
    這一次,時間停留在八年前的九間堂。
    阿蠻被兩個隨從帶走,睚眥直接沖出去,快速跑過去抱緊阿蠻。
    黑暗中,東海龍君的聲音響起:“把睚眥帶回去?!?br/>
    隨從將睚眥綁著離開。
    阿蠻的手漸漸離開睚眥,睚眥拼命地抓住,但最后兩人還是越來越遠。
    掙脫間,阿蠻的一枚指甲掉落在地。
    睚眥撿起來,他的眼中滿是怒火,他呼喊著:“阿父我恨你!我恨你!”
    阿蠻被帶到靈心閣。
    阿蠻還是穿著那件她最心愛的紅袍子,她笑著一步一步地走向東海龍君。
    靈心閣中,東海龍君正等著阿蠻一起用膳,少年囚牛站在一旁。
    阿蠻:“囚牛,我走之后,希望你能善待你的兄弟睚眥?!?br/>
    囚牛點點頭,他為東海龍君和阿蠻各夾了一塊白肉:“吃了這白肉,奈何橋才走得過去。”
    阿蠻含著眼淚,吞下白肉。
    隨后,囚??聪驏|海龍君:“阿父,您想清楚了嗎?”
    東海龍君點點頭。
    囚牛為阿蠻斟酒。
    阿蠻看著囚牛發(fā)抖的手,知道自己的時候到了。
    她端起酒杯,看著龍君:“謝謝你成為我的夫君,謝謝睚眥做我的兒子。”
    說完,阿蠻一飲而盡。
    但她并沒有等來口吐白沫或是鮮血直流,正奇怪間,卻見東海龍君的眼睛、鼻子、嘴巴開始滲出鮮血,越來越多。
    阿蠻:“酒不是毒藥?”
    囚牛:“酒是解藥。白肉才是毒藥?!?br/>
    阿蠻:“到底怎么回事?”
    囚牛:“阿父愿以己之命,換蠻夫人之命。”
    阿蠻趕緊抱起龍君:“解藥!解藥呢?快拿解藥來!”
    囚牛雙目含淚:“唯一的,給了您了。”
    東海龍君看著阿蠻:“你還記得,在村落口我曾對你說的話嗎?”
    阿蠻抽泣著:“因緣負傷共床枕,愿求佳人度此生…”
    龍君面帶微笑:“你本不屬于這里,是我?guī)阕呷肓诉@復(fù)雜的人世,走吧,回到鄉(xiāng)野之間吧?!?br/>
    龍君看向囚牛。
    囚牛將一枚鱗片注入阿蠻身體內(nèi):“這是阿父的幻化龍鱗,從此您便是甪直,我會將您放歸山野,您自由了…”
    還沒等阿蠻反應(yīng)過來,囚牛已經(jīng)施法將阿蠻變成了甪直,關(guān)在籠中。
    囚牛趕緊轉(zhuǎn)身,抱起東海龍君:“阿父,若我去求幾位叔父,我們合力,您還有救!”
    東海龍君搖搖頭。
    囚牛聲音哽咽:“阿父,您是整個東海的龍君,是不周山九間堂的主人?!?br/>
    東海龍君輕輕拉著囚牛的手:“小子,以后便是你了。”
    囚牛:“您更是我們的阿父?。 ?br/>
    東海龍君:“正因為我是你們的阿父,我才要這樣。”
    囚牛有些無奈:“您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東海龍君看了一眼已經(jīng)變成甪直的阿蠻,笑著:“再會了,阿蠻,再會了?!?br/>
    東海龍君使出最后一絲力氣,將所有龍鱗靈氣傳輸給囚牛,一道巨光之后,東海龍君變成了一條小龍。
    囚牛捧著小龍,召喚侍從進來,將小龍遞給侍從:“送去東海吧?!?br/>
    囚牛看著侍從越走越遠,對著黑夜,跪著磕頭:“阿父,一路走好!”
    籠中的甪直,哀嚎著,看著茫茫黑夜。
    囚牛收回自己的龍鱗,氣喘吁吁地坐在板凳上。
    影像中甪直哀嚎的聲音還在耳邊飛旋,之后,驟然的安靜編織出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睚眥的心臟罩住,暗無天日,狠狠收緊。
    囚牛:“阿父為救你的阿母,將她幻化成甪直,讓她換一種身份存活下去,而他自己魂飛魄散,只留肉身被釘在東海之下,日日贖罪?!?br/>
    睚眥:“他身體一直很好,怎么會說病故就病故,原來……”
    睚眥聲音發(fā)抖:“我的阿母,她還活著?”
    囚牛:“阿父仙逝后,她堅持留在不周山,畢竟,那里是他們少年相遇的地方。滿堂兒女,不如半床夫妻,我聽說,每年蘭夜,她都會跑去東海,看著海水,一整夜。”
    睚眥說不出話。
    囚牛吃青梅茶:“這一段記憶,本就該屬于你的,所以,今日我將它還給你。”
    人世中大部分的告別,是一點聲響都沒有的,甚至要很多年后,睚眥才明白,原來那天的相見,竟然已是最后一面,即便不是隔山隔水,再也沒有重逢。
    而自己對阿父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我恨你。”
    囚牛起身準備離開。
    睚眥將囚牛叫?。骸拔也⒎锹槟静蝗?,我心里難過,但我…實在哭不出來?!?br/>
    囚?;厣砜粗{:“說明你長大了?!?br/>
    睚眥看著囚牛。
    囚牛:“人只有長大成人才會明白,有很多是眼淚都沖刷不干凈的巨大悲傷,還有難忘的痛苦,會讓我們即使想哭也流不出眼淚?!?br/>
    睚眥怔怔地看著囚牛:“您,還能回到那時候嗎?”
    囚??粗{。
    睚眥:“他年輕的時候很英俊,驍勇善戰(zhàn),他每年來看我的次數(shù)不多,那僅有的幾次,我能看得出他對阿母的寵愛。對我,他曾說過,雖然我身形非龍,然志氣是龍。雖無龍族呼風(fēng)喚雨、騰云駕霧之能,卻也要傲氣沖天,志在四方。所以為我取睚眥之名!”
    囚牛:“他是希望你不要以身份為恥,未來能屈能伸。”
    睚眥:“若您有能力將時間回到二十四年前,告訴他,讓他跑快點,別被馭龍師捉到,別弄得遍體鱗傷;若是不行,您試試能不能回到二十二年前,讓他別跟凡人相愛,更別生下人龍之子;如果這也困難,回到八年前也行,我希望您告訴他,別這么傻,別吃這么多苦,別拼了命地去救那個不孝順的孩子?!?br/>
    囚牛動容。
    睚眥:“他把一切都給了那孩子,可到頭來,那不孝子卻對他誤會至深,恨之入骨…”
    一行眼淚從囚牛眼中流出。
    睚眥:“如果您有這種能力,請一定要告訴他,他的孩子還會有幾個,只是別一定要睚眥了?!?br/>
    囚牛擦拭了眼淚,回過頭:“不可能?!?br/>
    睚眥看著囚牛。
    囚牛:“就算我把時間調(diào)回到過去,所有的事情重新再來過,我相信,他還是一樣的選擇?!?br/>
    睚眥眼睛噙滿淚水。
    囚牛:“除非黃土白骨,他一定還會守我們百歲無憂,因為他,不止是東海龍君,更是我們的阿父,而你,是他最為心疼的孩子?!?br/>
    說完,囚牛離開了靈睚閣。
    這份生辰禮物猶如一把利刃一樣死死地插在睚眥的心上。
    這是一個懊悔難捱的兒子,再也無法紓解的痛。
    這么多年,他都覺得自己不屬于靈闕,唯有今日,他終于不覺得自己孤單一人了,他還有兄弟姐妹,他還有他的家族,還有不知此刻在哪里的阿母,等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