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苑的舊主人
歸苑大門外傳來一陣叩門聲。
大黃打開門,便見一個侍女立在外頭,身后的馬車上坐著白日里那位車夫。
車夫屁顛屁顛地跳下車來,彎腰趴在地上。
車簾掀開,一個四十出頭的貴婦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釵玉簪,脖子上掛著大顆的瑪瑙串,伸出來讓侍女攙扶的手腕上,也是瑯鐺作響,多得驚人的翡翠手鐲,她踩著車夫的背下車,神情倨傲。
九昱看著眼前這個身著海棠紅綾羅衣裙的夫人,一眼便可斷定:她就是歸苑的前主人
當朝大臣杜煥的夫人——柳青娥,來取遺留的那箱東西的。
九昱迎向柳青娥,施了一禮。
柳青娥本想拿出大臣夫人的架勢來,將這個外地來的姑娘唬上一唬,當她看到九昱的面容時,一時間卻頓住了。
閨閣中的漂亮女子,柳青娥見過不少,如九昱這般漂亮又英氣的卻是沒有。
九昱面帶微笑:“您便是杜夫人吧?久聞歸苑的前主人姿容美麗、氣質(zhì)脫俗,今兒一見,世人誠不欺我?!?br/>
柳青娥最喜這些奉承話,想端架子也不好端了。
九昱將手輕輕一招:“東西已然備好,夫人請。”
大黃在前面撐燈,九昱在一旁引路。
歸苑的燈籠也都掛起來了,柳青娥還是第一次這么清楚地賞觀歸苑。
一場朝代變更之戰(zhàn),讓這所宅子幾乎全部被毀,唯照壁保存至今。
此照壁系仿木結(jié)構(gòu),面闊三間,均以漢白玉鑲邊。中間刻有“二龍戲珠”,左右各刻巨龍飛舞于“海水流云”之間,四周邊框精雕小龍若干條,姿態(tài)各異。
下午的時候,大黃差人將照壁擦拭干凈,此刻瞧著如此恢弘。
這么好的宅子就這么轉(zhuǎn)了,柳青娥的腸子都要悔青了。
可轉(zhuǎn)念一想,賣掉也好,這宅子畢竟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不能因為一時的享樂毀了這么多年的積累。
柳青娥知道自己這一路來的不易,故而又舒展了眉頭。
幾人行至歸苑前廳,九昱客氣有禮,早就讓大黃煮好了茶水:“此乃我特意為夫人準備的小蘭香?!?br/>
柳青娥:“小蘭香?”
九昱從一個小罐子中,取出兩三片小蘭花,放置另一個罐子中開始碾碎:“蘭花素有天下第一香的美譽,九昱思索著夜晚吃濃茶定會讓夫人休息不好,不如用花茶代之?!?br/>
九昱將碾碎的小蘭花粉倒入柳青娥面前的茶盞中:“這春天時候的小蘭花,用冬日的露水,加之淡鹽水浸泡,每半個時辰更換一次露水,最后將蘭花取出洗漂干凈,吃茶時添加少許?!?br/>
柳青娥猶豫了一下,飲下,隨后眼前一亮。
九昱舉起茶盞敬柳青娥:“小蘭香,香韻致高遠,既不會影響到夫人睡眠,飲后還可唇齒留香。不知,杜夫人可否吃得慣?”
吃茶,這更是討了柳青娥的歡喜。
了解柳青娥的人都知道,這世間,除了權(quán)力,柳青娥最愛的便是茶飲。
如此精致的茶,柳青娥還是第一次吃到,她被驚艷到了,不止是茶,還有眼前這個女孩。
柳青娥品了一口,忍不住點頭:“甚是喜歡,甚是喜歡?!?br/>
九昱依然面帶微笑:“杜夫人喜歡就好?!?br/>
柳青娥自然還是不愿意在歸苑待很長時間的,很快準備告辭:“時候不早了,我將箱子搬走,九昱姑娘也好早些休息。來人啊,這個箱子……”
說話間,柳青娥卻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箱子邊還多了一個箱子:“咦,這怎么兩個箱子?”
九昱走過去將箱子打開:“這一箱是夫人的東西,另外這一箱是九昱送給夫人的東西,都是些江南的茶餅點心,輕薄得很,還望夫人不要介意?!?br/>
柳青娥忍不住多看了九昱一眼,眼前這姑娘不但漂亮英氣,更是聰明,說話討人喜歡,卻又不浮夸油膩。
縱然是奉承的話,也能讓人聽著真誠舒服。
不,不止如此,她的膽子十分大,不然,人人遇而避之的歸苑,她怎么敢買,又怎么敢真的搬進來?。?br/>
此女到底是什么來頭,柳青娥眼中掃過一絲疑問。
這眼神自然也是瞞不過九昱,九昱行禮:“九昱初來乍到,很多規(guī)矩都不懂,還望杜夫人多多提點。”
原來是想拉她當靠山,同那些求杜煥在朝中幫忙的人一樣。
柳青娥又一次放松警惕,順手拉著九昱,不無得意地說道:“你放心,以后我就待你如我親妹妹般,有什么事兒,盡管來找我。”
九昱將柳青娥的手握得更緊:“那九昱先謝謝阿姐了。”
兩人相視一眼,笑意盈盈。
九昱知道,此刻的柳青娥相信她。
柳青娥帶著兩箱東西走了,臨走的時候還交代九昱晚上一定要將大門鎖好了,因為這歸苑,兇得很。從始到終,九昱都面帶微笑,大門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她記住了柳青娥的背影。
不對,是她從未忘記過這個背影。
即便那時候她只有八歲,可她依然記得。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駕車逃進樹林中。
透過馬車窗,她看到外面天色陰沉,黑云壓頂,就像他們面臨的境況一樣,讓人看不到一絲光明。
她年幼體弱,又突逢這么大的變故,身體吃不消驟然發(fā)燒,連行走都沒有力氣。
阿母沙蘭朵將她牢牢抱在懷里保護著,一刻也不敢松開。
阿父云紋走在馬車外,持劍守著,四處張望提防。
突然,一支冷箭射過來,正刺阿父云紋后腦!
關(guān)鍵時刻,阿公沙敬之將阿父一推,自己擋過去,箭直接射入他的肩膀。
云紋驚呼一聲,連忙撲過去:“國丈!”
沙敬之搖搖頭,一把將箭尾折斷:“臣沒事,云朵怎么樣了?”
她在阿母的懷里昏昏沉沉:“阿母,我好困,好困…”
迷蒙之中,她仿佛聽到阿父在跟阿公商量。
“國丈,過了這片樹林就到清水鎮(zhèn),那里的駐軍是孤的親信杜煥,我們先去那里,云朵需要醫(yī)治,您也需要?!?br/>
“也好?!?br/>
少頃,馬車繼續(xù)前進。
清水鎮(zhèn)的駐軍頭領(lǐng)是杜煥,年輕有為,剛過三十歲便已率領(lǐng)十萬兵馬。
杜煥找來醫(yī)官幫沙敬之和云紋包扎好傷口,又讓妻子親自下廚,為王上及家人準備食物。
云紋十分感激:“此番多虧愛卿?!?br/>
杜煥連忙跪下:“保護王上是微臣的責任!”
“孤還要勞煩你兩日,望你多加守衛(wèi),保護王后與公主。待孤整頓兵馬,再殺回去,屆時一定不會虧待你。”
杜煥雙手抱拳,信誓旦旦:“王上放心,微臣定不辱使命。”
此時的云紋,仍是九五之尊。
“王上,王后,沙將軍,軍中艱苦,只有一些粥食,還望您不要介意?!蹦贻p的柳青娥端過來一些粥。
沙蘭朵接過粥,給大家分了去:“有勞了?!?br/>
吃完粥,云紋有些乏了,靠在沙蘭朵肩上睡了去。
沉睡之間,他仍緊緊拉著妻子的手,喃喃地道:“一切都會好的?!?br/>
沙蘭朵點頭,輕輕撫摸他的臉。
連續(xù)多日奔波逃亡,他的下巴長出了胡茬,顯得疲憊又狼狽。
她眼眶微紅,心里一陣陣發(fā)疼:“會好的,王上,一定會好的……”
從始到終,不管云紋說什么,她都毫不質(zhì)疑。
這輩子,他是她唯一信任的男人。
這是這段時日以來,云紋唯一放松的時候了。
可惜沒有維持很久,他便被沙敬之的怒吼聲驚醒。
云紋一睜眼便看到營帳外面火光點點。
沙敬之一把將云紋和沙蘭朵拽起來:“快帶孩子走!”
云紋捶了捶昏沉的頭:“孤,孤怎會睡這么沉?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是迷魂藥!”
云紋大驚。
“定是杜煥那個叛國賊下的藥,告的密。我看外面不止是杜煥的兵,應(yīng)該還有他派過來的。王上快走!”
“可是,孤待杜煥不薄啊,為何……”
沙敬之沉痛地道:“如今人人都在擁戴新王,報告您的行蹤,正是他立功的好機會?!?br/>
沒想到那杜煥裝作忠心耿耿,背地里卻是個背信棄義的叛臣賊子!云紋怒極:“這個畜生,孤饒不了他!”
“此刻不是制氣的時候?!鄙尘粗B忙道:“王上趕緊帶王后和云朵走?!?br/>
沙蘭朵抱著云朵,心里一陣發(fā)慌,忙問道:“阿父,那您呢?”
沙敬之輕蔑一笑:“弄死這幫叛臣賊子!”
云紋深知他若留此,必難保全,牢牢抓住他的手腕,大聲道:“孤跟國丈一起!”
沙敬之一把推開云紋:“您不要忘了,您不單單是一個王上,還是一個丈夫,一個阿父!照顧好我女兒和孫女,不然……”沙敬之豪邁一笑:“臣做鬼都不會放過您吶!”
說罷,沙敬之翻身上馬,策馬驅(qū)車奔馳而去。
云紋望著他的背影,沒有多余的時間悲傷,帶著妻女登上另一輛馬車逃離。
不多時,一支驍勇善戰(zhàn)的軍隊將此處包圍。為首的戎紋從馬上下來,看著空無一人的營帳,皺緊了眉頭。
杜煥察看過后,慌了神:“人呢?他們?nèi)四??方才我看還呼呼大睡呢…”
柳青娥頭點得像撥浪鼓。
杜煥“撲通”跪下:“王上您放心,肯定走不遠,這一塊地形微臣熟,微臣帶路?!?br/>
戎紋冷冷地道:“傳令下去,凡抓到他們者,重重有賞!”
“臣遵旨!”
沒多久,杜煥等人追到了沙敬之的馬車。
杜煥下令,無數(shù)箭射向馬車,沙敬之加快馬車的速度,很快就被逼到懸崖邊。懸崖峭壁,萬山險惡,實在無路可走。
另一邊,云紋也到了絕地。
云朵迷迷糊糊地醒來:“阿父、阿母,咱們?nèi)缃裨谀陌??我好困啊…?br/>
沙蘭朵緊緊摟住女兒:“云朵,沒事兒,好好睡一覺,天就亮了,睡吧?!?br/>
沙蘭朵看了看云紋:“王上,咱們還能…”
“能,一定能!”
云紋看著眼前的懸崖,雖說與對面的懸崖相距不遠,但一輛承受三人的馬車是否能夠安全越過,云紋心里一點底都沒有。
云紋倒吸一口冷氣:“對面就不再是神崆國的領(lǐng)地了,跳過去,咱們就自由了?!?br/>
沙蘭朵擔憂地問:“若是過不去呢?”
云紋自嘲地笑了一下:“過不去,也自由了?!?br/>
他的手緊緊拉著韁繩,回頭望向妻子:“蘭兒,你信我嗎?”\''
沙蘭朵堅定地點點頭:“我一直信你。”
云紋對沙蘭朵展開一個微笑,如二人初見時那般。
那邊廂,又一支冷箭射向沙敬之。他滿身是箭,血流不止。
“你們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乖乖投降吧!”杜煥策馬逼近,高聲道,“跟我們回去,我杜煥還能謀個一官半職,到時候看在您是王后,不,曾經(jīng)王后阿父的份兒上,還能幫您說兩句好話……”
沙敬之一瘸一拐地走下馬車。
沙敬之每前進一步,杜煥等人就往后退一步。
沙敬之走到馬車背后,啐了杜煥一口:“小人得志!哼!”
“死到臨頭,還說我是小人?我是小人又如何,你已經(jīng)是將死之人了!來啊,別怕這老頭,給我射轎子!”
眾人舉起弓箭。
沙敬之整理好自己的盔甲,使出全身力氣,費盡全力將馬車推到懸崖之下。
車馬碎裂的聲音混著他決絕的呼喊在山林之中回蕩:
“從此之后,是生是死,皆是命數(shù)!”
無數(shù)箭從四面八方射向沙敬之。
云紋眼睛一閉,馬蹄飛揚。
一盞孤燈下,九昱寫下杜煥和柳青娥的名字。一筆一劃,遒勁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