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世
,最快更新愿風(fēng)裁塵 !
第零段
時常回想起來的暴雨,發(fā)生在小學(xué)時候。那時還沒有搬家住在出生的那座青瓦平房里。老家有一個很大的院落。父親在靠近屋檐的一排種上了蘭花,大部分比較廉價,有一部分特別昂貴,其中有些花的價格,在那個年代里,大概相當(dāng)于父親兩個月的工資。
每到暴雨的時候,父親總會披一件黃色的雨衣,站在大雨里,迅速把塑料薄膜扯開來蓋在那些蘭草的上面。
大雨里,父親的表情凝重而沉默,像是遠(yuǎn)處被雨沖刷模糊的山際線。
而在一個大雨的夜里,父親半夜驚醒,走到院落里,在閃電的刺眼亮光下,看見一個小偷翻過墻壁逃走,而屋檐下那幾株昂貴的蘭草,被人連根拔起。
父親在大雨里站了很久,沉默著沒有說話。最后在轟隆的暴雨聲里,發(fā)出一聲模糊混濁的嘆息聲來。
聽上去像是一種嗚咽。
第壹段
下班的時候無意看到的網(wǎng)頁,上面預(yù)告上海接下來的四天,會有集中的降水。
這是多年來上海最大最集中的一次降雨。 而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極其壓抑地黑了下來。烏云沉悶翻滾,發(fā)出讓人胸口發(fā)悶的聲響來。完全隔音的落地玻璃窗外,時不時劃過天際的閃電,它們肆無忌憚地把天空撕扯成黑色的絮狀碎片。無聲的,毀滅性的閃光刺在視網(wǎng)膜上。
過了一會兒,噼里啪啦的大雨就開始敲打在玻璃窗上。
遠(yuǎn)處摩天大樓的外墻,全部籠罩上一層飛濺起來的水霧。
我輕輕地關(guān)掉公司里的燈,朝電梯走去。
每一年的大雨又開始了。
上一個夏天的第一場暴雨,我和母親、父親在陸家嘴,突然襲來的昏暗積雨云和瓢潑大雨,讓我們一家人都很狼狽。
而一轉(zhuǎn)眼,一年又過去了。
第貳段
一場大雨過去,接下來就是一個秋天。很多場大雨過去之后,歲月就從我們生命里裁掉了很大的一截。
有一次我夢見大雨把父親的胡須沖刷得發(fā)白。夢里父親望著我沒有說話,我望著在大雨里的他哭喊哽咽。夢里我是在車上,我打開車門叫父親上車,父親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滂沱的雨幕里。
父親在歲月混沌的光芒里老去。變得佝僂。變得沉默。變得更加孤僻。
在最近的一次談話里,他和我說:“我在十五歲的時候就下鄉(xiāng)了,離開父母,離開兄弟姐妹。一個人在大山里,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我的感情就變得很淡薄,對親人沒有過多的愛,更沒有什么朋友,也不會與人相處,沉默孤僻,不討人喜歡。”
那個時候父親在峨眉山,修水庫。而二十多年過去之后,當(dāng)我以俗氣的游客身份游蕩在已經(jīng)開發(fā)成旅游景點(diǎn)的峨眉山里時,父親隔著電話對我說:“那那那,那個水庫是爸爸十七歲的時候修的。”
父親十七歲的時候,在大雨里挑起巨大的石料,耳邊是轟鳴的雷雨聲,回蕩在山谷里,而我十七歲的時候,偏激叛逆,在飯桌上抄起盤子狠狠地摔向墻壁。菜汁濺了父親一身。
父親在電話里和我說:“明明,我老了就去敬老院,我不來上海,我的性格不討人喜歡,肯定和別人相處不來。跟著你,到最后你要厭煩我的。” 掛了電話,我躺在地板上嗡嗡地哭。
像是回到了我的少年時代,弱小的,無能的,脆弱的,自以為是卻一無所知的年代。
在那個瞬間,我失去了平時叱詫風(fēng)云的決斷力和殘忍性。我被父親鈍重的感情擊打得潰散一片。
第叁段
昨天的夢境里,父親在故園的屋檐下栽花。瓢潑大雨,天空像是被砸漏了一樣往下倒水。巨大的暴雨聲里,我對父親呼喊,父親沒有轉(zhuǎn)過身來,留給我一個在大雨里濕淋淋的背影。
昏暗的燈光下,父親佝僂地沉默著。
我覺得世界末日也就是這樣了。
第肆段
我二十五歲的這一年,父親五十三歲了。我有時候會在紙上計(jì)算我們還剩余的時間。
有時候算著算著,眼淚就啪嗒一下滴到紙上。
把總以為很漫長的一輩子,放到無限綿延的宇宙長河中去,那個時候,你會覺得,這僅僅就只是短暫的一個小時。
而且一旦過去,就永不再來。
你再也看不到他們的面容。你再也不能從電話里聽見他們溫暖的聲音。你再也不能賴在床上,等他們過來噓寒問暖。
他們比你先離開這個寒冷的世界。去往更加寒冷的世界。
第伍段
離開四川家鄉(xiāng)之后,開始在上海生活。
慢慢地習(xí)慣上海的冷漠和鋼筋水泥。有時候坐車經(jīng)過一些頂級的樓盤,會看見一些他們的標(biāo)語。其中印象很深的是他們引用的比爾·蓋茨的一句話,是說:“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你要學(xué)著去習(xí)慣它。” 漸漸地抹殺掉內(nèi)心的軟弱和類似“狠不下心”的情緒。以一種金屬表面的姿態(tài)存活在光速爆炸的商業(yè)領(lǐng)域里。內(nèi)心的侵略性日益繁衍,像是瘋狂的之外肆意攀爬上藍(lán)天。而另一方面,弱小的自己越來越退回到心臟深處,把自己重重包裹起來。
每次和母親通電話的時候,她一定會先問我:“沒有在忙吧?現(xiàn)在講話會打擾到你嗎?”和家庭的溝通在距離的隔閡下變得越來越少母親不打電話給我,我往往忙得忘記和家里聯(lián)系。經(jīng)常睡在地板上,被手機(jī)振醒。
其實(shí)我和父親一樣,在高中的時候就離開家一個人住校。獨(dú)立的,略顯孤僻的性格。甚至在高一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有強(qiáng)烈的抑郁癥。不想講話,突然地暴躁。喜歡寫一些自言自語的文字,發(fā)泄情緒或者自我乞憐。
這樣的情況在后來慢慢得到改善。我并沒有像父親一樣,一直保留著這樣孤僻的性格。我在半路丟棄了它們。后來我漸漸變成一個善于交際的達(dá)人。在各種場合和各種人物交朋友。彼此利用,機(jī)關(guān)算盡。目標(biāo)完成之后轉(zhuǎn)身走得沒有任何留戀。
漸漸地變成這樣的人——在童年時代,我們在電視里看見時會問媽媽“他是不是一個壞人”的人。
直到有一天,開會的時候,我接到母親的電話。
出乎意料地,母親并沒有問我“是否在忙”,我剛想和她說“我在開會,等會兒打回給你”的時候,母親在電話里發(fā)出一聲再也無法壓抑的悲愴的哭泣來。
第陸段
該怎么樣去形容那樣的心情——
措手不及地被一把匕首刺進(jìn)胸膛的痛感。
第柒段 我們的人生到底有多少時間是在為自己生活?
母親說:“這么多年來,我活了五十年,那天我回頭想一想,我竟然沒有什么時間是為了自己生活的。年輕的時候?yàn)榱诵值芙忝谩<藿o你爸爸之后,成為了一個妻子。而有了你之后,我更加努力地為你活著,可能在我死的時候,我回憶起我的漫長生命,里面可能都沒有一段,是我自己的人生。” 其實(shí)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架巨大的天平。
我們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每天都會有新的砝碼擺上去,每天也會有舊的價值,被推下來。
在這個天平邊上,是永恒而巨大的沙漏。
我們生命的倒計(jì)時。
第捌段
由于從來不打傘的緣故,我人生里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和大雨相逢的時候。
很多的時候都不記得。卻有很多次清晰的記憶。
有一次在云南,活動結(jié)束之后,主辦方邀請我去山里的一個溫泉泡澡。
空曠的山谷里煙霧繚繞。夜晚的霧氣讓路燈都包裹成黃色的繭。隨著傘的起伏而一路亮起。
臨時的助理和公司的隨行人員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小心翼翼精心呵護(hù)。
我對他們擺擺手,說沒有關(guān)系。
然后一個人找了個溫泉池,坐在里面的石頭上。
周圍空無一人。
那一瞬間甚至覺得會有人在萬籟俱寂里沖我說話。
到后來開始下起了雨,滂沱的,壓倒性的,轟鳴的暴雨。
溫泉的水面被砸出無數(shù)的漣漪。我在大雨里頭發(fā)濕淋淋地一動不動。
黑暗里的余生,冰涼的觸感,以及那個瞬間四下籠罩起的絕望感。
我人生第一次考慮到我到底是因?yàn)槭裁炊钪n^頂著巨大的光環(huán),然后千瘡百孔地生存下來。
失去的,得到的,這些年。
丟失掉的家園,得到的高層公寓。丟失掉的親情,得到的財富。日漸稀少的伙伴,慢慢增長的手機(jī)聯(lián)絡(luò)簿。日漸冰冷的面容和越來越多的官方開場白。
那個晚上,我在大雨里,面無表情地流了很多眼淚。
空氣里是硫黃的味道。
整個山谷發(fā)出像是應(yīng)和我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啜泣。
所有的樹木在大雨里洗刷得發(fā)亮,濃郁綠色被路燈照出青翠的光暈來。
我把臉沉到溫?zé)岬娜隆?br/>
第玖段
有很多很多年,我已經(jīng)沒有哭出過聲音了。
雖然眼淚還是一如既往地流,但是可以做到的是,面無表情。
第拾段
和善良對峙的,不一定只是邪惡。可能也是殘酷。
和理想對峙的,不一定只是世俗。可能也是天真。
大雨下的屋檐,雨水變成一條一條連續(xù)不斷的水柱往下流淌。
父親穿著雨衣,彎腰為那些蘭草扯上遮擋的塑料薄膜。
而廚房里,母親在油煙中紅著眼睛劇烈地咳嗽。
而我在從學(xué)校回家的路上,沒有打傘。
我一路踩著泥濘和坑洼奔跑,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讓我看上去格外地傻氣和弱小。
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是這樣在大雨里,用盡全力地跑向我的父母,跑向我的家。
傍晚無邊無際的昏暗雨霧里,黃色的燈光,像一個完整而溫柔的繭。
也像是一整個巨大而沉默的宇宙之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