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93.
后頭的事謝九樓都知道得大差不差。
三年后白斷雨大張旗鼓攜徒游學(xué),路過大渝,朝宮里遞了拜帖,大搖大擺帶著楚空遙進(jìn)宮,命徒代師,與宮中大學(xué)士進(jìn)行講辯,那時的楚空遙早已名動天下,坊間圍繞他的談?wù)摮颂熨x異稟的醫(yī)毒之術(shù),一是半神之徒的名號,二,便是那張和大渝太子賢一模一樣的臉。
那場講辯轟動全京,十五歲的少年在大渝宮廷舌戰(zhàn)群儒,堪堪兩個時辰,渝宮四個學(xué)官已被辯得枯如朽木。太子賢在幕簾之后,聽完整場對辯,透過珠光搖曳的簾影,看見那個泠泠如月的身影將滿殿貴族掃視一圈,轉(zhuǎn)身離去時扔下一句:“我汲汲數(shù)載所求,原也不過如此。”
太子賢知道,這個人再也不屑踏入楚宮一步。
一個雨夜,那輛載著太子賢的馬車緩緩馳行到白斷雨的毓秀閣門前。
白斷雨在楚空遙賭氣離開的背影下把人迎了進(jìn)去,關(guān)上門與太子賢徹夜長談。天明時雨幕瀟瀟,白斷雨送走那輛馬車,與楚空遙站在廊下,嘆道:“他們楚氏竟也養(yǎng)得出這樣好的孩子。”
楚空遙睨了他一眼。
“你更好。”白斷雨當(dāng)即彎眼笑道,“誰養(yǎng)的都沒我養(yǎng)的好。”
楚空遙打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扭頭就走:“他們舉天下之力養(yǎng)的人,怎么會不好。”
次月初,太子賢一部《罪楚文》引起滿城風(fēng)雨。上頭自楚氏先祖立國之年數(shù)起,陳盡歷代大渝皇族的弊政陰私,從追溯楚氏劍的由來,到山鬼傳說,最后揭露楚空遙身世之故,無一不將皇家森冷猙獰之面目袒露在萬民眼下。
雖說罪書末尾太子賢已向天下昭告楚空遙的身份,并以太子身份下教書,稱舉族皆待二皇子回京,但楚空遙依舊無動于衷,早前在無鏞城最繁華的地段挑了座宅子,罪書昭世后,任大渝那些金銀珠寶流水般送進(jìn)來又被他流水般打出去,只依著多年在白斷雨膝下養(yǎng)成的逍遙性子做個閑散人。
奈何天下熙熙,追名逐利者如過江之鯽,人人拿著點敲門磚都想拜會拜會大渝流落民間的二皇子。楚空遙起先還拒,后來煩了便見見,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眾生之相很有意思,洞察一張張阿諛奉承的嘴臉下層出不窮的心思使他樂在其中。他在虛與委蛇中愈發(fā)得心應(yīng)手,逢迎送笑之間,再無半點往日的影子。
一晚他和白斷雨喝酒,不慎喝多了些,酩酊里白斷雨把他送進(jìn)房,他醉眼朦朧地看著自己的師父坐在床頭,像多年前那樣摸著他的頭發(fā)嘆氣:“我本想……真相大白是成全你的好時光。不料竟是叫好時光徹底到頭了。”
他這輩子最好的時光,是除了白斷雨以外一無所有的那幾年。
據(jù)說太子賢為完成那部罪書,整整一月宵衣旰食足不出戶,收墨之際已是嘔心瀝血,派人將書稿送印之后便暈厥了數(shù)日。
“大哥自小身弱,不如我這般賤命好活。他第一次長久暈厥時楚氏劍竟有了異動。”楚空遙看向謝九樓,“就是你未滿十四的那年初夏,隨謝老爺征戰(zhàn)。我和你同在無鏞城門,一個向北一個向東,也不知是誰送別誰。”
楚空遙隨白斷雨前往漠塹探查,途中竟無緣無故嘔血,因病停滯數(shù)日。
那恰好是太子賢癥狀最兇的幾天,也是楚氏劍在封印下最不安分的時候。
“老頭子說因劍魂受到鉗制,暫時沖不破封印,雖然先祖殺業(yè)的詛咒還沒降落楚氏,但只怕就在我二人身上了——不是大哥,便是我。也是因著這個,我與他血脈相連,稍有不慎,劍魂就有可能在我與他之間趁虛而入。”
此后年年歲末,白斷雨為保全楚空遙的安危,在枯天谷那所別苑里,特許太子賢與楚空遙一同修養(yǎng),一年專用兩三月的時間守著兩兄弟,楚氏劍的封印隨便動不得,那便給太子賢與楚空遙加印強(qiáng)身,數(shù)年過去,每每也還算安然無恙。
“大哥……他很好。”楚空遙低聲說,“如果他活著,大渝興許還有救。”
在枯天谷別苑的第一年,他初次與太子賢正當(dāng)碰面。
楚空遙看著對面的人,像在照鏡子,又不像照鏡子。
像的是那張臉,不像的是那雙眼睛。
那樣溫潤而清澈的眼神,他一輩子再如何故作灑脫,也裝不出來。
渝太子賢,明德任責(zé),厚德載物,一個品行通達(dá)的帝王是什么樣,楚空遙的大哥就是什么樣。
“有一次,他親手給我做了這把扇子。”楚空遙慢慢把手中折扇打開,烏色扇面是煙雨蒙蒙的水墨畫,畫中山水飄渺,只以繚亂幾筆勾勒,唯一描繪得細(xì)致的,是近景風(fēng)雨處的一棵青松。
“他說他十五歲那年站在皇宮幕簾后,看見我站在百官前,就像看一株雨里的松。”楚空遙的指尖在畫中題字上拂過,“‘爾立山河,百川失色’。這樣的人,我又如何恨得起來。”
遠(yuǎn)處的白鶴忽地一僵。
楚空遙救下那只受傷的白鶴是在枯天谷某一年的深秋。
那時他與太子賢之間的隔閡冰消瓦解,白斷雨怕別苑伺候的人分不清他們兩個,便請繡娘織了兩條緞巾子,一黑一白,系在手腕上。楚空遙選了黑的那條。
那日清晨,園中南遷的鶴群已經(jīng)飛走,楚空遙掀開簾櫳,卻在窗下見著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鶴。
夜里風(fēng)緊,這鶴腳上受了傷,又倒在窗下受一夜的涼,已張著鳥喙,一副將死之相。
他趕緊把鶴抱回房,挨著地爐最暖的地方,脫了衣裳,只穿最貼身的中衣把身子已經(jīng)半僵的白鶴緊緊貼住,喂過了水,待鶴爪上化了霜,他一時找不著趁手的棉布,便解了腕子上的緞巾來做包扎。
白鶴半睜著眼,意識清明了,正撞見這人衣衫不整擼著袖子給它腳上纏巾子打結(jié)。
只這么一眼,它又昏了過去。
楚空遙在爐子邊烤出一身汗,守著白鶴渾身暖過來,見鶴也有了氣兒,便打量著出去洗澡。
行至中途卻遇見來送扇子的太子賢。
接過了扇子,他急急地要去沐浴,卻被攔著問怎么只穿白花花的一件中衣。
楚空遙略微解釋了幾句,太子賢便笑:“且將我這巾子拿去系在手上,免得一會兒白先生見了,又把你一頓好罵。”一面說,一面便把手上巾子解下來遞給他。
楚空遙系了,又聽太子賢說:“去吧。我看看那白鶴是個什么模樣,竟叫你如此寶貝。”
白鶴醒來,入眼便是床邊含笑對著它的太子賢。
它撲騰著起來,對方忙不迭探身來抱住,白鶴落入了懷,便在太子賢身上挨蹭親昵。
玩鬧間聽見房外朗朗一聲:“大哥——”
太子賢轉(zhuǎn)頭,白鶴順著那方向望去,是一張和身前人肖似的臉。
二人著裝不一,它仔細(xì)審視,只覺雖像,但因神態(tài)舉止不同,也不到完全難以分辨的地步。
幾日下來,白鶴更明白,他們有區(qū)別身份的打扮,關(guān)鍵就在它纏腳的那巾子上。
想是救它那位把巾子給了它,所以手腕上沒有;另一位則進(jìn)出都不曾解下那條白巾。
由此它更認(rèn)定,救它的,必定是手上未纏緞巾的太子賢。
白鶴在園中休養(yǎng)月余,楚空遙始終不得親近。偶有醉酒時跟太子賢談?wù)撈穑仓淮蛉ぷ约海骸岸颊f松與鶴最長久,我卻難能。我非松木,遇了真鶴,不過生來便是討嫌的命。”
寒歲漸遠(yuǎn),白鶴離去,這事他便拋之腦后了。
一直到謝九樓出事那年。
祈國天子命謝九樓尋倀鬼墓,再三威逼,只逼得謝九樓交出了地圖,卻始終得不到謝家驅(qū)倀之術(shù)。
天子莽然命人按圖尋墓,倀鬼并未蘇醒,卻叫楚氏劍掙脫了封印。
彼時謝九樓已被下獄,楚空遙游說各國求兵支援,卻不肯向太子賢開口。
渝國已是內(nèi)憂外患,撥不出兵力不說,他也不愿為了自己的私情把太子賢牽扯進(jìn)去。
南理洲皇宮大殿上,他軟硬兼施好話說盡,對方仍舊態(tài)度曖昧,只字不提援謝之事,只想看他出盡洋相。
膠著間只聽侍臣來報,渝國太子賢入殿來訪。
楚空遙聞聲瞧去,第一眼卻落在太子賢手中佩劍上。
——楚氏劍。
“我大哥說,是他請巫祝作法,將楚氏劍引到自己身邊,求劍魂認(rèn)他為主。”楚空遙苦笑著搖頭,“終究是所有人都低估了劍中亡靈對楚氏一族的恨意。我與他一母同胞,血脈相連,誰說楚氏劍的詛咒,只能下在一個人身上?”
當(dāng)時太子賢已被劍靈控制了神魂,半是清醒半是糊涂,他去到南理洲皇宮興許是天意,也興許是劍靈指使。
“總之那些亡魂是想看一出自相殘殺的好戲。”楚空遙道,“楚氏多少年才出一對雙生兄弟?既然要破了詛咒就要劍主自戕,它們樂得看我和大哥誰先把劍插入對方的心臟。”
他至今也不記得自己的失控是從何開始,大概是見到楚氏劍的那一瞬間,楚空遙便沒了意識。
“我的心魔比大哥重得太多,這正是劍靈想要的。”
楚空遙仰頭靠著樹干,閉上眼,極不愿回憶似的,聲音已在微微發(fā)顫:“我只記得,神魂歸體那一刻,劍已在我手上,劍鋒劃破了大哥的脖子。那一劍很深很重,我快把他的頭給割下來。我聽見他想叫我弟弟,可他來不及了。我想救他,想抱緊他,但我的心魔還沒離去,我把劍扔給侍從,直到他死前盯著我的最后一眼,我還站在階上,恨恨地凝視他,用錦帕拼命擦干凈他留在我手上的血。”
他在此刻突然想起,太子賢死在他腳下那一剎那,殿外盤旋著一聲無比凄愴的鶴鳴,哀哀切切,經(jīng)久不息。
“阿九……”謝九樓聽見楚空遙喉間傳來吞咽的聲音,“我曾以為世上一切都不比十歲那年巷尾那個冬天來得可恨,到頭來,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謝九樓低頭不語。
當(dāng)年他身在獄中,對這件事只有耳聞,還是天子特地派人過來傳話的。
傳話的人也講不清楚,只叫他模糊聽個首尾,知道楚空遙在楚氏劍的控制下殺了太子賢罷了。
鶴頂紅這段淵源,卻是誰也沒想到的。
他有時和十歲的楚空遙很相似,愛恨都無比直白熱烈,謝九樓覺得,這或許是楚空遙喜歡鶴頂紅的一部分原因。
只是提燈與鶴頂紅,又是何時有的交集?
謝九樓想著,便掃過眼尾,看看后方的提……
謝九樓愣了愣。
提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