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91.
提燈從萬神歸墟出來時,山鬼夢霧已散,他正站在叢林盡頭,望蒼海邊際。
右側(cè)一望無盡的黑暗里是娑婆大陸各國流放而來的囚犯的葬身之所,這里的犯人無人管轄,日復(fù)一日搬著石子去填平這片看起來不大的湖泊,他們在大限將至?xí)r就會到那里等死。
兩道狹長的鬼影竄入那片黑暗。
提燈當(dāng)沒看見,只轉(zhuǎn)身往外走去。
深一腳淺一腳的,剛剛跟笙鬘打架折的那條腿還沒接回去。
他估摸著這時謝九樓該醒了,急著回到對方身邊免得露出破綻。卻沒料到自己才要走出林子時,遠遠的,快要見到一點火堆發(fā)出的光暈處,謝九樓正負著手,一臉陰沉站在樹叢,等他多時。
提燈腳步一頓,垂下眼,不動聲色往后一轉(zhuǎn),打算逃回去把腿接好再出來,才轉(zhuǎn)了腳尖兒,就聽謝九樓冷冷道:“過來。”
提燈裝聽不到。
“一。”
提燈指尖一蜷,還要硬著頭皮往回轉(zhuǎn)。
“二。”
身后響起踩草的沙沙聲,提燈徹底僵住。
“三。”
謝九樓的聲音已近在耳畔。
提燈磨磨蹭蹭瘸著腿回身,謝九樓胸膛處衣襟花紋近在咫尺。
他幽怨地把目光投向謝九樓腳邊的毯子。
毯子原地轉(zhuǎn)圈,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提燈。
“你瞪它做什么?還怪它領(lǐng)我來找你不成?”
“……”
謝九樓一開口,提燈便收了視線,在他跟前不吱聲。
“抬頭。”
謝九樓捏著提燈下巴往上抬,借著模糊火光一瞧,心里暗暗吃了一驚。
提燈滿臉是血,額上還有新鮮的往下流,半干涸的血塊糊了左邊眼睛,連和他對視都只能勉強睜開條縫。
即便這樣,眼珠子還飄忽著一個勁兒往旁邊躲。
謝九樓臉色更難看了。
“就這一會子,又鉆哪去和人拼命了?”
他每見著提燈無緣無故弄一身傷就來氣,指尖不自覺便用了力,疼得提燈蹙眉“嘶”的一聲。
謝九樓立時松了手,嘴上仍沒好氣,冷笑道:“這會兒知道疼了?我原當(dāng)你是金剛不壞之身,滿臉流的別人的血來著。怎么單我一碰,就疼成這樣?”
一面說,一面要拉著提燈就近坐下看傷。
哪曉得還拉不動。
謝九樓扭頭,見提燈攥著衣角望他:“……腳疼呢。”
他垂目盯著提燈。
提燈抿嘴,悄悄沖他笑。
謝九樓板著臉,彎腰下去,提燈立馬趴到他背上,兩人胸背隔著衣裳熱熱貼著,提燈把他脖子摟得很緊。
“不見著我,倒是哪也不疼。”謝九樓背著人輕輕掂了掂,“得了便宜還賣乖。我竟成了你的醒神藥了。一出來,你哪哪都不舒坦。”
提燈聽不懂好賴話似的,還跟著點頭:“臉也痛,手也痛的。”
謝九樓嗆聲:“那怎么辦?我教你跟人拼命、教你受傷的?”
“你待會兒給我吹吹。”
“吹吹?”謝九樓怕提燈身上有內(nèi)傷,把人顛著了,只走了兩步便尋著軟土地把提燈小心放下,摸著提燈腿骨檢查,“吹吹就好了?毯子口氣大,叫毯子給你吹。”
毯子又開始原地打轉(zhuǎn)。
“它吹不靈,”提燈靠著樹干,視線一刻不移黏在謝九樓身上,“得分人。”
謝九樓低著頭,摸到提燈腳踝脫臼那處,一時沒應(yīng)聲。
他脫了提燈的鞋,握住提燈的腳腕,另一只手默默捏住提燈腳底,突然抬頭,眼神如熾:“它吹不管用,我吹就行?”
提燈怔怔的,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咔噠”一聲,身子一顫:謝九樓把他骨頭給接了回去。
謝九樓握住他的腳揉了幾圈,神色又沉下去,只邊檢查邊警告道:“下次再這樣,這骨頭就別接了。正好斷著,哪也不去。”
提燈凝視著他:“哪也不去,總要找你。”
“待在我身邊,犯得著找?”謝九樓頭也不抬,摸著提燈的腳,發(fā)覺正涼,索性脫了提燈另一只鞋,放懷里捂著。
捂了會兒,驚覺提燈沒聲兒了,趕緊抬眼看,卻見提燈頭垂得低低的,睫毛簌簌,抿著唇偷笑。
“那斷著也好。”提燈說。
謝九樓愣了愣,小聲道:“沒臉沒皮。”
想了想,又罵一句:“不知羞。”
待給提燈穿好鞋,謝九樓朝毯子使了個眼色,后者一溜跑到遠處火堆旁不知取什么去了。
他又坐到樹下,挨著提燈,把人放在自己腿上枕著,提燈起先面外,枕了半晌,換另一邊,把臉埋進謝九樓懷里才安生了。
毯子不多時叼來一壺水。
謝九樓把錦帕拿出來,倒了水洇濕,掌著提燈腦袋轉(zhuǎn)成仰面躺好,才一松手,提燈又埋他懷里去。
謝九樓笑了笑:“安分點。”
再把提燈弄仰面,才不動了。
提燈左眼的血塊從眉骨稀稀拉拉糊到眼瞼,多是從額頭淌下凝結(jié)到眼睫處,牽扯了睫毛才叫提燈難以睜開。
謝九樓佝頭仔細看了,見眼周沒傷,方用掌心包著錦帕捂到提燈眼睛上,將血塊一點點捂化。
“可按著你眼珠子疼?”
提燈搖頭。
謝九樓還是把力度放輕了些。待差不多了,便把手拿開,低下去,湊到提燈眼前,指尖扒著提燈眼角一寸一寸檢查。
提燈只看著他。
二人正無言,忽聽謝九樓說:“你第一次在無界處,冷得不省人事時,我也是這么照顧你。”
“是么?”提燈含笑,“那時我也這么看著你?”
“你沒看著我。”
謝九樓檢查完了,坐直上半身,提燈見勢抬手一摟,自個兒往謝九樓懷里一翻,臉埋著只露個耳朵出來聽話。
這正便宜謝九樓看他藏在頭發(fā)里的傷。
“你昏迷著,一直在喊阿海海。”謝九樓把提燈帶血的頭發(fā)一綹綹打開,指腹貼著提燈的頭皮慢慢地摸,摸到流血的地方便用帕子點涂著擦干凈,邊擦邊輕慢地吹,“你抓著我不放,我哪也去不了。”
提燈像是睡著了,或是裝睡著了,一動不動。
謝九樓洗干凈錦帕,又去替他擦頭發(fā):“那時我不知道阿海海是誰,只當(dāng)你病迷糊了,在說胡話,呢喃著囈語罷了。阿海海?誰能想到有人叫這樣奇怪的稱呼。”
“后來……你在床上那樣看著我,一聲一聲地喊我,還把頭頂?shù)聂⒆影蜗聛磉f給我,我沒接。你那時在想什么呢?提燈。”謝九樓把手探向提燈發(fā)髻里的短簪,快要觸碰到時,他感覺提燈繃緊了身體。
指尖最終落在提燈的發(fā)絲上。
提燈聽見謝九樓嘆了口氣。
“我第一次見你那天,你就跪在大殿中央。”謝九樓說,“瘦瘦小小的一個,不會笑,不會害怕,像是早就去過無界處無數(shù)次。我叫你抬頭,你看著我,那一眼很是讓我驚心動魄。你那個眼神……也像早就看過我無數(shù)次。”
“后來我一直想,第一次相遇的人不會那樣看著彼此。”他搖搖頭,“可我不記得我見過你。我回去躺在床上輾轉(zhuǎn)一晚,回憶自己過去的二十八年——我的二十八年很簡單,大多數(shù)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我不記得見過你。我覺得你一定有許多話想對我說,于是過了一天,我忍不住又找你。”
謝九樓把手放在提燈發(fā)際摩挲:“我其實只是想見你。我那時……也只是想見你而已。我哪里不懂,不過萍水相逢,見過兩面,萬不該把人往床上帶的道理。可是你……”
他說到這里蹙起眉:“你當(dāng)時……怎么一直在下面用腳勾我呢?”
提燈咳了一聲,謝九樓忙不迭拍拍他的背:“冷?”
“有點。”提燈說著更往他身上挨。
謝九樓把外袍解下來,披在提燈身上,接著絮絮說:“你一被我放在躺椅上,就不停發(fā)抖,我摸到你的后背,竟是冷極了,又哪里忍心再動你。結(jié)果你……你死死抱著我,不要我離開,撒手我就會消失似的。”
提燈呼吸又舒緩了些。
謝九樓抱著他緊了緊雙臂:“那以后那么多年,你時常發(fā)冷,有時多看兩眼胸前的扳指,也能難過得說不出話,這叫我對這些東西更恨了幾分。但你不知道,你最冷時,總是在夢中。”
“很多個晚上,我就這樣抱著你,你被魘著了,怎么也叫不醒,發(fā)著囈語,牙還打顫,在我懷里蜷成一團,不管我怎么抱怎么捂,你的手腳總是冰涼。”謝九樓看著前方,低低道,“都那樣了……你還一遍遍叫著阿海海。你的夢里,也還是找不到阿海海么?”
提燈雙手攥緊謝九樓的衣裳,攥得每根指頭都用力得泛白。
許久,他竟開口說話了。
“找不到。”
提燈緩緩道:“我這些年,從來都只做一個夢。”
“一個夢,”謝九樓失笑,“一個夢,叫你夢三百年?”
提燈點點頭。
“我夢見有人飛身上馬,在一輪很大的月亮下奔向城門。城門很遠,他也很遠。馬蹄聲不停地響,我怎么也追不上。”
他長長抽了口氣:“我等到長燈已滅,須發(fā)盡白,他都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