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89.
提燈的病情在謝九樓離去之后極速惡化,那晚春溫把他從街上撿回家時他的手腳和脊背已溢滿鮮血,大大小小的傷口像隨著謝九樓的遠去而被撕開,皮開肉綻,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謝府連夜遣人請白斷雨來坐鎮(zhèn),老頭子只到床前看了一眼,說:“神魂歸位,豈是凡夫俗子就能攔的。”
此后便拿藥把命吊著。
所幸皮外傷尚有好藥材醫(yī)治,下頭人時常注意著,一天數(shù)次給提燈擦傷抹藥,新傷來了,正趕上舊傷去的時候。
內(nèi)里卻是病入膏肓了。
那日提燈懶懶地從床上起來,看看院子里移栽來的荼蘼開得如何,春溫跟在后頭,就見他發(fā)髻松散,對插著的那雙玉簪有一根斜斜掉了出來,落在提燈腳邊,聲音清脆,提燈卻沒聽見。
春溫一路上前,一路叫住他:“小少君!簪子!”
提燈仍置若罔聞,只光著腳往院子里去。
待春溫拍著他的肩,他才有所感念似的轉(zhuǎn)頭回去,正對上春溫嘴唇張合,該是同他說著什么,他卻一點聲兒也聽不著。
提燈把視線垂到春溫遞來的掌心處,方察覺自己的簪子落了,一連簪頭上的帽蓋也摔松了。
他把簪子拿起來,簪帽脫落,鏤空的簪身里頭露出一張卷好的紙條。
提燈一愣,把紙條倒出來,再展開,是一封信。信開頭寫著自己的名字,落款有“謝九”二字,通篇都是謝九樓的筆跡。
他細細看了一遭,只認得幾個字,其余一概看不明白。
提燈正把字條收好,再把簪帽給擰回去,忽覺手腕上有人搭了上來。
他抬眼,還是只看得見春溫雙唇開合,視野里一片模糊的紅色。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原來不知何時被風刮出了幾滴血淚。
提燈聾了。
這個午后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謝九樓給他留的書信,而春溫則發(fā)現(xiàn)他已雙耳失聰。
提燈小心藏著那封信,把自個兒悄悄關(guān)在書房,時常一關(guān)就是半日。
沒有謝九樓在身旁教他,看書解意更是難如登天。短短一二百字,提燈挨個挨個地學(xué),一眨眼就用了數(shù)月。
臨近七月十五那幾天,提燈異常亢奮,去哪都活蹦亂跳,整日沒事便搬了椅子往西邊角門一坐,抱著本書,從天亮看到天黑,就為了搜羅明白那封信里的哪個字是哪個意思。
那是謝九樓離開后的第三次月圓。
月圓過后,提燈從清晨雞鳴時分便守在門口,正午日曬,他如今的身體撐在椅子上早已昏昏欲睡。提燈為了醒神,跑去書房搬了一沓詞卷,又埋頭查閱起來。抬頭看路的次數(shù)多,低頭看書的時間少。
他一直在等待著什么。
等到煙波如血,殘陽黃昏,提燈竟在這一天內(nèi)查到了何為大限將至,何為絕筆之言。
天黑時他靠在門柱上,指尖夾著哪一張薄薄的信箋,仰頭便見比昨日更圓的那輪月亮,梆夫打更,城門宵禁。
謝九樓食言了。
提燈回到房前,在昔日他曾搖落一樹梨花的院子里看了一夜荼蘼。
荼蘼開后,花事盡了。
最后一朵夏花落地那天,提燈雙目徹底失明。
春溫總怕風刮著他的眼睛,拿綢帶替他遮了,再把帶子細細綁在腦后,說等白先生回來,興許還有救。
此時距離白斷雨收到飛書前往漠塹已兩月有余。
宴光按謝九樓死前吩咐,在漠塹停靈三月,果真等到天子下詔。
詔書早已由密使送到漠塹,只等三月之期一到,再光明正大傳令來此。
天子說,訃告已發(fā),城主死訊已傳遍無鏞城每個角落。五陵王沒有戰(zhàn)死沙場,走得心甘情愿無病無災(zāi),這是喜喪。故城主棺槨先由宴光扶棺返鄉(xiāng),先享滿城“喜哭”送靈,再運回天子府等候發(fā)落。
宴光伏跪在地,拳內(nèi)指尖已把掌心摳破了血,簌簌淚滴滾進黃沙,咬牙許久,也只得忍著這般胡言任憑屈辱,長吸一氣道:“謝……陛下隆恩。”
謝九樓棺槨回城那日,烏云蔽日,滿城蕭肅。秋風嗚咽,似也來送大祁隨后一位謝氏英靈離去。
朱紅城門緩緩打開,哀樂起奏,滿城鑼鼓齊鳴,嗩吶震天,謝九樓的死亡至此真正拉開序幕。
宴光與楚空遙騎馬送棺,滿城百姓早早分立大道左右,無令而自著白衣,屏息凝神,注目那一口薄棺遠行。
棺中之人眉目溫潤,睡顏安詳,雙手纏繞黑皮繃帶,仍是烏衣墨冠,刀削似的容顏,只頸下有衣襟也著不住的青黑血絲,張牙舞爪,快要蠶食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棺過謝府門前,人群中不知自何處率先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悲泣,萬民嘩然,驟然迸出接二連三的啼哭,一時哀嚎遍地,只聞此起彼伏的嘶啞哭聲。
天高風急,冥紙金箔撒了滿城,提燈耳聾目盲,還如以往那般坐在門前檐下的竹椅上,漫天金白紛飛,似大雪茫茫,在他階下葬了一場喜喪。
謝九樓的棺碌碌駛過他眼前時,離他不過一丈之遠。
提燈的世界只有黑暗與靜謐。他在喧囂之外,與謝九樓隔著一掌棺木,半世別離。
春溫一身孝衣,站在提燈身側(cè),眼眶早已在呼嘯般的啼哭聲里哭得發(fā)紅,雙手卻依舊不緊不慢拿著錦帕給提燈擦拭指尖的傷口。
蕭瑟寒風把一張喪紙卷到提燈手中,他捻了捻,在謝九樓那口薄棺剛剛到他跟前那一瞬略略偏頭,用自己也聽不出來的沙啞嗓音問著他日復(fù)一日說的那句話:“謝九……回來了嗎?”
春溫動作一頓,過了很久,緩緩抬頭,望著隨棺而行的一城百姓呵了口氣,輕聲道:“回來啦。”
她知道提燈半個字也聽不到。
“九爺……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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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秋高氣爽。
提燈正坐在床頭兀自出神,有人推門而入,緩步到他身邊。
提燈蹙了蹙眉,并未出聲。
自聾瞎之后,他變得很安靜,極少說話,即便要說,也不過一日里問一句謝九樓歸家的話。
宴光把那枚色澤黯淡的玉扳指放進提燈手心。這是謝九樓臨死前所囑托的,叫他在他剖珠之后,把他在倀鬼墓保存的一株觀音血火藏進衣服里,再把扳指取下來,尸體送入天子府,扳指拿回去,拿給提燈。
如今珠子白斷雨送去了懸珠墓林,觀音火在謝九樓身上,棺材也停進了天子府,只剩扳指這最后一件了。
提燈拿到扳指只辨別了一息,忽抓住宴光仰頭道:“謝九?”
才問出口,他又松了手,自顧搖頭:“你不是謝九。”
他的指腹在扳指上摩挲著,第二次抬頭,小心試探道:“謝九……回來了?”
宴光沒有說話。
他注視著提燈在月下?lián)沃舶迤鹕恚沧裁鞯酱芭_下那扇琉璃燈,謝九樓曾經(jīng)用竹子做的燈桿因為染了太多提燈的血而不得不撤下,如今他還是喜歡把燈抱在懷里。
他面朝宴光的方向:“你帶我去找謝九。”
宴光凝視他片刻,從袖中拿出一根笛子,面朝天子府的方向低聲道:“好。我?guī)闳フ揖艩敗!?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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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府大殿擺著一口長棺,棺門大敞,露出棺中人瘦削蒼白的面龐。
天子長身凜然立在棺前,手里勾著一盞清酒,似是喝多了些,醉眼朦朧望向棺內(nèi),望了很久,站累了,又微微彎腰靠在棺沿接著望。
滿殿說不出的森涼,不知他和棺中人,誰身上的死氣更重一些。
“阿九,”他看夠了,伸手撫摸謝九樓的眼睫,長長嘆了口氣,“你終究沒有為孤,信信殺盡高樓寒。”
他扶著棺木滑落在地,就著仰靠的姿勢,睡在棺邊。
直到被一陣悠揚的笛聲驚醒。
這是謝九樓臨走前教他的,驅(qū)倀之術(shù)。
謝九樓可以教他,也可以教給其他任何人,教給宴光。
天子猛然睜眼,起身轉(zhuǎn)而一望,棺中已是空空蕩蕩。
他頓感頭皮發(fā)涼,死死抓著棺沿倏忽抬頭——
謝九樓泠泠站在殿外,披著月光,雙目空洞無神,而他的腳邊,衣擺處,已燃起一簇火苗。
火舌向上延伸,很快從謝九樓腳底一路燒到腰腹,最后謝九樓被火光生生吞沒,一動不動。
天子目眥欲裂:“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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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月前自西北燃燒起的那場大火很快朝南方奔來。
提燈在這個孤月寒涼的夜晚恢復(fù)了五覺。
他先聽見極遠的地方有尸蟲的振翅和掙扎,接著聽見數(shù)千具倀鬼化骨成灰。迅猛的火勢幾乎在地下燒出了獵獵風聲,火風朔朔,飄飄蕩蕩,燒毀了無數(shù)農(nóng)舍良田,提燈又聽見許多無辜的生命在呼喊奔逃。
接著他聽見有人說:“他是該回去了。”
“是我逆風執(zhí)炬,強留他在人間。”
提燈在這一剎那心如刀絞,他拼命分辨著這個聲音的方位,睜大了雙眼四處搜尋,可他只看到鋪天蓋地的火光。
他在火光里看見漆黑的亂葬崗,一條紅蛇自燈下探頭,咬了謝九樓的指尖一口。
還有天際絢爛的夕陽,夕陽下一個裸露一臂的尼姑的背影,她側(cè)目對謝九樓說了一句什么,隨即謝九樓便支撐不住倒地不起。
最后是謝九樓被倀毒感染的身體,那些青黑硬化的脈絡(luò)像一張可怕的網(wǎng),鋪在謝九樓身上。白斷雨像當初給他施針那樣剖開謝九樓的脊骨,取走了骨珠。那一定比施針疼一百倍,可是謝九樓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謝九……”提燈茫然看著似近似遠的火光,他的謝九正在火光里一點點消逝。
他不知道火光來自天子城的方向,他抱著燈,手中緊緊握著那枚扳指,一遍一遍地喊,終于又看見,謝九樓站在蒼涼的玉石地磚上,從一個琉璃小瓶里引出一絲火苗,點燃了自己。
提燈忽地跑出房門,奔向那場大火。
火里又是一年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夜,謝九樓拉著他坐在床邊,說:“我給你取個名字。”
“就叫提燈。”
“愿君長顧我,提燈到天明。”
提燈只身赴進火海。
“謝九……”
“你不要怕,我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