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87.
汗血馬一路疾馳,于天亮?xí)r到了城外長亭。
有人一如既往冠珠戴翠,一身琳瑯,恍若世外之神,著銀光錦服凜然高居白馬之上,似是早已等候多時。
是楚空遙。
謝九樓勒馬停下,笑道:“我以為你不會再來見我。”
楚空遙掃了一眼他身后的宴光,冷哼一聲:“什么小毛賊,也敢隨便帶在身邊。”
謝九樓更笑,不答反問:“老頭子呢?”
“他收他的尸,我收我的。”
楚空遙調(diào)轉(zhuǎn)馬首,面朝大路,面色仍僵得很,卻問:“去哪兒?”
“西北。”謝九樓揚(yáng)目看著天際一方血紅的日出,揮鞭道,“去找西邊的黃沙,追十五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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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達(dá)爾的出現(xiàn)是在數(shù)日后的一個血月,謝九樓想,一定是言三和他不約而同聽見了遠(yuǎn)方渺渺茫茫的草笛聲,才會心靈福至地在同一個時刻去到倀鬼墓前。
那時他整個左臂都已麻木,難以伸展自如,拿不起箭,也挽不了弓,好在右手尚且無礙,他還能揮一揮鞭子,耍一耍劍。
他漸感時日將近,叫楚空遙傳了封飛書回去,讓老頭子快些過來與他們匯合,方便在全身感染倀毒以前順利剖珠。
那個血月之前的白天他還在和宴光挑選自己的棺木,挑到最后,只要了一副最便宜的松木薄棺。
“直接送到天子府去,不要過無鏞城。我養(yǎng)的子民我知道,他們最愛湊熱鬧。若見了你,定時要問個水落石出不可的,到時候又惹得滿城風(fēng)雨,平白叫城里傷心一場。”他對宴光這么吩咐。
宴光也不知聽沒聽進(jìn)去,只一個勁兒說:“骨珠離體,肉身成灰。九爺你……”
謝九樓打斷他:“尋常人是這樣,可我畢竟底子在這兒。加上老頭子半身功力,存一副肉身送到天子面前總還有幾日一葉障目的時間。”
“再說,”他舉起左臂看了看,“這肉身存不存,也沒多大意思。真成了灰,倒也干凈。”
幾個時辰后他沿途夜奔到倀鬼墓前,言三、無渡和第七歌都已先他一步聚在一起,白澤安詳?shù)厮谘匀龖牙铮挂阎挥邪氪笮∝埖捏w型。
“是我強(qiáng)留著它,不許它去找無相。”言三注意到謝九樓的目光,“我好歹也算半個神身,白澤待在我這兒,死得沒那么快。”
她又低眼看看白澤:“不過瞧它近來模樣,只怕無相,近況也不樂觀?”
謝九樓伸出手指摸了摸它頭頂龍角:“有救么?”
“無相回去,它也就跟著回去了。”言三道,“又或是跟我回去——只不過它不愿意。我瞧無相這一世,在娑婆拖得也太久了。”
謝九樓聽了,別開眼去,自顧沉默。
第七歌已取了無渡眉間那滴觀音血,想是言三在此之前就同她二人互通過來意,既得知無渡本心也是為了殺死第達(dá)爾,言三便順勢交代倀墓里頭楚氏劍的作用,她二人一聽,既然楚氏劍能鎮(zhèn)壓第達(dá)爾體內(nèi)的神影,便與言三一拍即合,同意拿出那滴觀音血燒了倀鬼墓。
這倒跟謝九樓先前所想不謀而合。
“只有一點(diǎn),”謝九樓問,“第七歌若是第達(dá)爾的妹妹,想除去神影,還自己姐姐肉身一個安息是很說得過去。可無渡身上那滴觀音血,是從何而來?”
言三沉眼道:“此事與笙鬘有關(guān)。”
“笙鬘?與能仁佛同生的女佛?”
“不錯,”言三揭過不提,“此事還待無相回去后我與他細(xì)談。”
一語未了,無渡眉間緊蹙,忽道:“來了。”
一行人急急退入地下的倀鬼墓里,因著之前謝九樓來過一次,不久前言三再來,直接請人打了地道,眼下三五個人進(jìn)去,寬敞許多。
一月不見,第達(dá)爾還是那副妝容,似乎她兩百年前就是如此,從來不曾有過容顏老去的時候。
這一場惡戰(zhàn)在謝九樓的記憶中是慘烈而模糊的,他記得熊熊烈火燒到上千只倀鬼身上發(fā)出的難聞的惡臭,記得第達(dá)爾的靈魂與神影在一個身體中不斷分裂和斗爭時那個面紗下的人發(fā)出的痛苦慘叫,他聽見尸蟲在火焰中掙扎發(fā)出刺耳的蜷縮聲,它們從無數(shù)具尸體里飛出來,身上帶著滅不掉的火星,滿墓飛舞,謝九樓眼前似火花飛濺,他在第七歌不斷吹奏的曲子里意識模糊,感覺到那樣灼熱的大火也燒到自己的身上,燒到那個他被蛇咬過的不曾注意的傷口,燒到他如今毫無知覺的左肢。
最后他看見墓地塵沙搖動,楚氏劍在石破天驚時迸發(fā)出一道驚雷般的閃光,第達(dá)爾伸手掏出了第七歌的心臟,隨后在一剎那失神,喊了她一聲“妹妹”,他想那又是在一息之間出現(xiàn)的兩個靈魂。接著言三拿著那把劍刺入第達(dá)爾的身體,說著“玉石俱焚,你我同葬”的話,他在那一刻好像能清楚地分辨那副紫衣身體里的聲音:哪一句話來自第達(dá)爾自己,哪一句又來自那個猙獰的神影。
就是在那一瞬間,謝九樓隔著逐漸坍塌地墓頂,感受到來自第達(dá)爾嘲諷的目光。
是那個神影,她在被楚氏劍收進(jìn)劍魂以前發(fā)出撕心裂肺的笑聲,她一遍遍對著謝九樓反問:“你以為殺了我,那些蝣人就有救了嗎?你以為死到臨頭的人,破除詛咒就能完好如初嗎?”
謝九樓失去了所有意識。
他在睡夢中看見真正的第達(dá)爾,那個一身輕盈,雙目仁慈的姑娘。
他和她站在彼此的對立面,似霧里看花,中間隔著一條如何都跨不去的河流。
她先問他:“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講?”
謝九樓回憶著,好像回憶了很久,才想起來:“是在暲淵,有一位故人,托我問你一句話。”
“他問什么?”
“他等了你許多年,沒有等到。只能叫我問你:草原上最美麗的第達(dá)爾,這些年,過得快不快樂?”
那雙靈動的眼睛里滿是淚光。
又是很久,第達(dá)爾轉(zhuǎn)身離去,謝九樓愈發(fā)看不清她的背影。
他問:“你去哪?”
第達(dá)爾已消失不見,只有聲音如高山之遠(yuǎn):“我去暲淵,赴一個舊約。”
謝九樓醒來,先聽見白斷雨的聲音。
他用右手觸摸自己左邊的手臂,還好,還在,沒有被燒。
隨即宴光便向門外二人喊:“九爺醒了。”
楚空遙和白斷雨疾步進(jìn)來,沒等他開口,就告訴他提燈提燈一切安好,而昨夜一戰(zhàn),第達(dá)爾死在倀鬼墓里,無渡和第七歌不知所蹤,白澤與言三,則是化作了石頭。
“想是功成,回永凈世去了。”
“不,”白斷雨道,“那楚氏劍既把山鬼神影封入劍魂,山鬼與她休戚與共,神影有恙,只怕山鬼也好不到哪去。”
謝九樓低頭不語。
俄頃,他問:“昨夜神影的話,你們聽到了嗎?”
“什么話?”白斷雨皺眉,“你不是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神影殺了,提燈封印解了,你今日準(zhǔn)備準(zhǔn)備,老子給你剖了珠,叫楚二給你扶棺回去。”
看樣子是沒聽到。
“不。”謝九樓驀地下床穿鞋,宴光趕緊過來幫忙。
他匆匆披了衣裳,要往外走:“再給我?guī)滋臁!?br />
宴光正給他整理衣襟,突然瞥見他領(lǐng)口,臉色一變,白了唇道:“九爺。”
“怎么了?”
謝九樓轉(zhuǎn)頭看著宴光,剛問出口,便覷見身側(cè)窗臺下的銅鏡里,自己下頜和脖頸處,已爬上蛛網(wǎng)般的青黑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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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見無渡,已是三天后的邙山懸崖。
謝九樓的身底在一輪輪日升月落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退,那個傍晚,宴光用楠木給他做了根輕便的手杖,謝九樓在宴光的攙扶下杵著手杖爬上邙山。
倀毒入侵了他的后背,要剖出完好的骨珠,他只剩一天時間。
暮光昏黃,他喘盡最后一口氣,在崖上一個巖石便搜尋到無渡的背影。
她還是那副打扮,剃度的頭顱上是不太規(guī)整的戒疤,袈裟半穿,裸露的一臂戴著六環(huán)紫金臂釧,鍍金禪杖擱置一旁。
她的手里抱著一堆木塊,其中一根木塊被刺穿,留下五個空洞,另一邊刻著第七歌的名字和生辰。
謝九樓叫了一聲:“無渡。”
她沒有回頭,手上的臂釧在夕陽下折射出一片耀眼金光。
謝九樓問:“第達(dá)爾的話,是真的嗎?”
無渡說:“她說了很多話。”
謝九樓說:“她說……即便她死了,提燈的詛咒,也不會解除。是真的嗎?”
無渡沉默了一會兒:“是。”
“就算不是,又有多大關(guān)系?”她側(cè)目道,“倀鬼墓的觀音火一旦點(diǎn)燃,沒有觀音之令,便永生不息。它們一路燒盡娑婆,直到找到觀音為止。”
無渡看回自己手上那堆肢解的木偶:“無相觀音……早該回去了。”
謝九樓在斜陽下站了許久。
久到落日徹底下墜,天空變成了淡淡的青灰,像提燈慣愛穿的那身錦袍,蓋在末日的謝九樓的發(fā)頂。
他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猛然松開那根楠木拐杖后便脫力跪地。
謝九樓忽覺胸間憋悶,咳嗽幾聲后大量鮮血自喉間噴薄而出。
“是該回去了,”他望盡天涯,瞑目之際,這一生最后一句話還是關(guān)于提燈,“是我逆風(fēng)執(zhí)炬,強(qiáng)留他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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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鏞城謝氏末代家主謝九樓,儀秀志潔,善騎射,諳曉軍事,文韜武略,并濟(jì)一身。年十三隨父出征,十五掛帥,立一等軍功。十七封五陵王,二十一娶女言氏為正妻,次年元月言氏病逝,誓不再娶。同年春,樓領(lǐng)兵叛變,受降漠塹,二十二,卒于邙山之陽。
大祁百年,再無后者出其材也。或有望其項背之人,終難同樓之稟賦,如山川之長,日月之輝。營營我輩,長思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