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9.
正說著,外頭隱約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誰?”
那人不經(jīng)嚇,里頭一喝,探頭探腦就出來了。
是個婦人,約莫三十出頭年紀。
提燈和謝九樓沒見過她,又瞧她打扮不像是會住在這附近的,只當(dāng)是她迷了路,正欲開口詢問,卻見她驚慌上前阻攔,小聲問:“姜昌可走了?”
“走?”
那婦人也不管他們聽沒聽懂,一把抓住提燈手腕苦苦哀求:“讓我見見囡囡吧,讓我見見,求你們了……”
這樣湊近來,提燈瞥見她一頭青絲下夾雜著不少白發(fā),五官樣貌雖秀麗,眼角面頰卻不少需多年風(fēng)霜吹打才有的細紋溝壑。而她抓住提燈的兩只手,從價值不菲的衣袖里伸出來,手背粗糙無比,手心盡是老繭。
一個人受過的苦,金銀嵌滿全身也難以蓋住。
他正想細問,身后卻響起姜昌的聲音:“你還不走?”
三人打眼一望,姜昌站在灶房門內(nèi),手中一個空碗,神色陰沉。想是囡囡才吃完飯,他出來收拾,不巧撞見這一幕。
自從昨日他救下提燈和謝九樓,待人接物不可謂不周全,哪怕提燈對他種種行徑起疑,也實打?qū)嵆姓J這是個再和氣不過的人。
如今見了婦人就仿佛彼此水火不容的周身氣場,倒像換了個人似的。
婦人欲言又止看著姜昌,下唇抖了又抖,眼里噙滿淚花。
那頭只是一言不發(fā)回桌邊放了碗,走出去,眼也不往杵在桌前的提燈二人上擱,只逮住這婦人胳膊,冷聲道:“天也不早了,我送姨娘回去。”
婦人乞求般盯著他,眼角淚珠一滑,姜昌不為所動。
最終她收了眼神,頹唐隨姜昌離開。
提燈目送他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姨娘……”
謝九樓解釋:“妾室。”
話說完,提燈斜掃一眼過來。
謝九樓忙道:“我沒娶過。”
提燈回身收拾碗盞:“我又沒問,你急什么。”
謝九樓心思一噎,憋屈不過,忽地從提燈手里搶過碗筷,悶頭沖進灶房,一晌無話。
誰都沒看到,婦人盤桓在屋外那段時辰,提燈放在臥房的八角琉璃燈悄然竄起一簇火焰,長燃不熄,直到她離開方才滅去。
琉璃永凈燈,以無相觀音淚為引,覆一滴觀音血于燭臺上,可辨陰陽,分生死。
遇生則暗,遇死則燃。
-
待謝九樓洗了碗出來,堂屋已不見提燈。
左右瞅瞅,原來這人正蹲在院子雞籠面前聚精會神瞧雞吃食。
春日晴光瀲滟,照得提燈后背衣裳的銀色暗紋都隱隱反光。他安安靜靜蹲在那兒,總愛把手撐在鞋面上,袍子下擺拖著地,邊角沾了灰,渾不知曉——便是知曉也不在意——平日愛潔,這種時候又邋遢了。
提燈看雞籠,謝九樓倚著門框看他:這個人說話總伶牙俐齒,與人嗆嘴能讓三分要說盡五分,心眼子多得誰都比不過。一到算計什么的時候,絕不給任何人留情。無界處誰犯了點錯,受不住罰想借他一個面子求情,從來都是冷眼置之。
可偏偏是這么個心性的人,有時候蹲橋上看螞蟻都能看半個時辰。比如這會子看這雞籠——神情專注得旁的一點打攪不了他。
謝九樓有時覺得提燈割裂便是如此,若不與人打交道,提燈做什么都純粹。橋邊上一蹲,你看他就像個尋常人家還沒養(yǎng)大的小少年,平日足不出戶,一放出來,看天看地看萬物眾生都滿眼好奇新鮮;若見了人,他干凈純粹那面立時無影無蹤了,眼珠子都蒙著一層謀道,滿肚子刻薄心腸。
謝九樓沒問過提燈初入無界處時的年歲,那時他想,自己也不過二十八,提燈看起來就那么大點,能有幾歲呢?如今日子長了,他有時恍惚,倒想探知一二來。
想著想著,謝九樓就出了神。提燈察覺目光回頭,他已經(jīng)來不及收眼。
“洗完了?”提燈問。
謝九樓干咳一聲,站直了走過去,明知故問:“在做什么?”
提燈看回雞籠子:“在想一個事。”
“什么事?”
籠子里頭母雞坐在木板上,側(cè)邊對著外頭,一只眼珠里是藍天、遠山、還有近在咫尺的提燈。
“方才說禮不下庶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城里小姐的規(guī)矩。姜昌既然拿出這套規(guī)矩應(yīng)付我們,那他會不知道這規(guī)矩是鄉(xiāng)下沒有的?”提燈道,“他既知道這規(guī)矩不應(yīng)套用在自己阿妹身上,又說我是富貴人家的公子,當(dāng)也清楚我能看破他的借口,為什么仍要拿這套說辭糊弄我們?”
謝九樓沉吟片刻:“你是說,他明知道糊弄不了也要糊弄,就是為了不讓他阿妹見客?”
“若他阿妹如你先前所想只是個啞巴,也不至于到見不了客的地步。”提燈左手抓了點小米搓進吃槽,又搓掉指尖皮革上的灰,起身道,“欺瞞至此,他阿妹不是不方便見客,是有什么緣故一定不能見客。”
又道:“走吧。”
謝九樓心頭一緊:“去哪?”
提燈沒察覺他的心思,大步流星往屋里去:“去看看,他們的囡囡。”
謝九樓在后頭松了口氣。
提燈走了兩步,想起謝九方才的眼神未免好笑,便停下回頭問道:“我說個走字,哪里就把你緊張成這樣?”
世間諸多別扭多起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提燈坦坦蕩蕩,只怕因為身無牽絆來去自由,謝九樓卻懸著心的。總想著早起河邊的事,自己現(xiàn)在在提燈身邊待一刻鐘就少一刻鐘。等提燈趕他走的時候,是什么借口也拿不出來了。
他站在原處愣神,冷不丁被提燈搭上了手。
“你在外頭等我。”提燈說,“我進去。”
“為什么?”
提燈乜斜道:“都進去了,姜昌回來怎么辦?”
謝九樓無言,只得守在外面。
那邊提燈一拐彎兒,踏進灶房,往囡囡的門上一瞧,再一眨眼,竟化作了姜昌的容貌。連帶聲音體型,都一起變了。
他緩步走到門前,抬手敲道:“囡囡。”
提燈見無人答應(yīng),又把門試著推了推,推不開。
“囡囡,”提燈道,“讓哥哥進來。”
少頃,木門無風(fēng)自動。吱呀一聲,便開了個容一人通過的口子。
提燈站立不動,透過間隙一一看盡里頭陳設(shè)。
床帳在他左手邊,只瞧得見一兩眼飄起來的帳影子,視野原因,床被遮了個全,更見不到;開口對著的,也是床斜對面,有個不小的雕花木柜,陳舊掉漆,直接占據(jù)了提燈大半視線,再往右,是對著床的那面墻,墻上有窗,窗前一張梳妝桌,桌沿放著個立起來的銅鏡。
那銅鏡放得好生奇怪,兩邊支架能讓鏡面上下旋轉(zhuǎn),估摸是方便照鏡子的人調(diào)整角度,可再怎么調(diào),也不至于直直照向屋頂。
提燈近六尺的人,從這兒看過去,竟是一點見不著鏡子里頭是什么樣。
他見能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抬腳便進去。
第一步就徑直到銅鏡前站定,一低眼,便照到鏡子。
鏡子里是姜昌的臉,提燈和自己對視著,凝目半晌,忽然發(fā)現(xiàn)頭頂有什么東西被他擋住。
這鏡子仰面放著,自然是從下往上照,若他此時不站在這兒,照到的應(yīng)該是最頂上落灰掉皮的墻頂。
提燈試著往后退了極微小的距離,鏡子里被擋住的東西露出點邊緣來。
一團黑點,像墨一樣黏在屋頂,后頭的還被提燈擋著。
提燈直接退了一步。
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女子的臉,正咧著嘴角對著鏡面微笑。
提燈乍然仰頭,對上那張臉,又將身體轉(zhuǎn)了個向,背對墻面正正看去,才發(fā)覺那是貼在墻頂?shù)囊桓碑嫞蛑嫾堫伾蛪Ρ诮咏只蛟S是在墻上貼了太久,總之肉眼早分不清二者邊界,徒留一個人像相當(dāng)扎眼。
偏作畫之人手筆詭譎,技法太過巧奪天工,平平一張宣紙,描出青絲三千,黛眉杏眼,畫中人竟逼真的像要從屋頂走下來一般。
這是個梳著雙角髻的少女,模樣不過二八年華,發(fā)髻以緞帶盤就,編得簡單精巧,衣著一般華貴,算不上奪目,但也光鮮亮麗。最好看的是那張臉上的笑,宛然可愛,純真自然。比得月季失色,海棠無光。
提燈看完,眼中并無波動,只對著畫喚了一聲:“囡囡?”
屋中杳然,寂靜無聲。
提燈便不再看。
正要往對面床帳邁步,身邊一尺之隔的烏木柜子里響起沉悶的敲擊聲。
這聲音按著節(jié)奏來,每敲兩下便停一會子,而后再敲,再停。
提燈屏息聽了幾個來回,里頭的東西像是不耐煩起來,敲打的力道大了,速度也急了。
他仍按捺著,只側(cè)身對柜子道:“囡囡,在里面嗎?”
那聲音又緩下來,輕輕的,帶著快意。
提燈伸出手,摸到柜門,四指往內(nèi)一摳,扒開一條縫。
從縫里透進視線,一片漆黑。
他沉默一瞬,猝不及防將柜門大力朝自己一拉,同時后退一大步。
一大團黑霧如脫韁般驟然釋放出來向整個屋中漫延。
提燈對上柜子角落里那雙猩紅的豎瞳。
他在這一剎猝不及防響起昨日落水時的所有事情。
那陣纏住他雙腳的繚繞黑氣,將他扯向水中的怪異力量……也是這雙豎瞳!
之后他便忘記了所有的事情。
“裝神弄鬼!”提燈瞬息恢復(fù)原貌,屈膝拔出靴中短刀,發(fā)了狠朝柜子里那對眼睛刺去。
對方先前還沒反應(yīng)過來,和他對視眨眼,不明所以似的。
眼下提燈容顏突變,刀劍不過毫厘已近跟前,那怪物瞳孔忽地一縮,直直對著提燈,懸在眼前的匕首就此硬生生落了下去。
提燈被迫僵住手,踉蹌兩步,頭暈?zāi)垦VH,黑氣倏忽攏作一團,自柜子中沖出來把他撞倒,而后頂破窗戶逃之夭夭。
提燈自此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