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45.
謝九樓眼睜睜看提燈的雙目在瞬息間清醒,然后慢慢睜大,最后望著他僵住。
他撥開提燈方才和他胡鬧時散到下頜的幾縷頭發(fā),仍噙著笑緩緩道:“不是總把我當成他?今夜我不計較,當一回你的阿海海。”
提燈手指頭蜷起來,有一下沒一下刮摳他肩上的料子。
“怕什么?”謝九樓湊近,兩人鼻尖抵著鼻尖,“獨對他叫得出口,對我——我就不配聽了不成?”
提燈是極聽他話的,不過遲疑少頃,便微微張了嘴,又和他對視許久,才垂下眼,極小聲地喚道:“阿海海。”
謝九樓頓覺骨頭縫兒都酥了。
(……)
行至夜半,提燈汗水沾濕眼睫,半闔著眸子,已說不出一個字。
謝九樓給他攏好里衣,圈著人輕輕啄了幾下,正打算起身去打點水進來,便覺著身.下這床發(fā)出了不明顯的異動。
下一瞬,床體向一側微傾,搖曳著就要往下倒。
接著便轟然一響,床板從中折斷。
竟是塌了。
謝九樓眼疾手快,在木床坍塌那會兒環(huán)住提燈,翻身便和提燈對換了位置,脊骨撞地時,提燈已穩(wěn)穩(wěn)由他摟在身上。
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頭腦蒙得沒緩過神。
又過幾息,房間大門被人一腳破開,曲鴛領著幾個小廝張牙舞爪沖進來:“哈哈!臭鳥!想不到吧——”
話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只見內陷的床榻間一襲湖藍外袍自謝九樓手下橫掃而起,隨即落在提燈身上。
他將提燈裹了個嚴實,再扶著人起來,隨后徐徐轉身面向曲鴛,神色陰沉。
這時曲鴛才見,謝九樓尚且一身完整,不過敞著里衣,露出緊實的腰腹和褲腰邊緣的綠紋。
一室寂靜。
原來曲鴛還記著先前初遇時同鶴頂紅發(fā)生的口角,一直伺機想尋個機會捉弄一回,方能出一口氣。上回在自己宅子里太過匆忙,這次便趁著先他們一步到了鎮(zhèn)上,特意在自己給鶴頂紅定的廂房里動了手腳,又在吃酒時裝醉提前離席,回了房便把耳朵貼在門框上,等了半夜只為等到這房里坍塌的動靜,趁熱趕來看鶴頂紅笑話。
熱是趁了,笑話卻沒看成,只看到披著謝九樓衣裳的提燈。
兩撥人無言相對,曲鴛臉上的笑還凍著,提燈沒什么情緒,謝九樓沉著臉,先對提燈開了口:“站著風大,到隔壁睡去。”
說完也不再看誰,一徑路過曲鴛及那幾個小廝,拉著提燈朝走廊去了。
才踏出門幾步,曲鴛算反應過來,幾步追出門檻,指著他二人瞠目結舌道:“你……你不是……他大哥?!”
謝九樓止了步。
他原先只當曲鴛是小兒脾性,關于自己和提燈,同對方多說倒怕傷人的心,于是隨曲鴛怎么想,只念著萍水相逢也就過去了。
眼下卻被作弄得難得動了怒,聞言便側首過去,只用余光冷視身后,眼風凜如刀刃般反問道:“我?guī)讜r認過?”
曲鴛囁嚅片刻,竟不知如何反駁。
窗外朔風拍打窗欞,又卷到廊下,掠過謝九樓挺拔而高闊的后背,吹起他垂下的發(fā)梢,襯出他一身冷冽之氣,真有幾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謝九樓收回目光,抬手推開身旁房門,楚空遙也摟著爛醉的鶴頂紅出現(xiàn)在樓道口。
二人對上視線,皆一挑眉,旋即各自摟著人進了房。
只有曲鴛還在風中凌亂。
那邊楚空遙早在席上就給鶴頂紅灌了足足三瓶清酒,拉著人離開時鶴頂紅已失大半神智,任楚空遙如何拉扯,毫不反抗。
他沒有直接拽著人回房,而是帶鶴頂紅出了客棧,到青石板小橋下的河岸長廊漫步吹風。
河面水光粼粼,明月高懸,似垂影打碎其間。
因著鶴頂紅走路不穩(wěn),要人支扶,楚空遙便領著他沿廊壁走在陰暗處,一手環(huán)腰攙扶著,一手握住鶴頂紅小臂,垂首絮絮與其低語。
又聽鶴頂紅含糊咕噥:“那兩個小丫頭未免太自利了些!好歹救她們幾次,謝也不說一聲,提燈還沒找著呢,天一亮就急著走,火燒她腳后跟似的!”
這說的是第七歌與姬差。
當時提燈摸黑去尋謝九樓,第七歌也回來,正碰著姬差醒了,眼見天蒙蒙亮,鶴頂紅放心不下,說要去找提燈,第七歌卻拉著姬差要下山,不與他們一道。
楚空遙道:“當今亂世,兩個姑娘獨自出門在外,自私謹慎些,反倒更好。”
“謹慎……”鶴頂紅嗤道,“怎么不謹慎?見了那么幾次,也算生死相交過,咱到現(xiàn)在還不曉得她兩個姓甚名誰!我看那個什么小五,只要有她七哥在身邊,準吃不到一口虧。”
“你又何須艷羨旁人。”
鶴頂紅沒聽清:“什么?”
楚空眼抿唇而笑,放慢了步子:“這回想聽我講完赤練的故事了嗎?”
鶴頂紅醉得腦瓜子一團漿糊,這會兒誰跟他來說什么都是什么:“你講吧。”
他迷糊聽著,昏沉沉在楚空遙臂彎里打起瞌睡。
“這赤練圣手,原是無相觀音在混沌收服的一條九命毒蛇。因法力高強,甚合觀音心意,便被留了性命,由觀音帶回永凈世,賜予四肢,成其座下護法。”
鶴頂紅聽到這兒,蹙眉道:“一條蛇,長四肢,該是個什么怪物?那觀音就不能行行好,順便給赤練化成人樣?”
“觀音收服赤練時,自己都沒個人樣,又哪里知道何為人樣,何為美丑?”楚空遙接著說,“后來那粒自混沌被觀音帶上去的泥點子以下犯上,觸怒無相,無相觀音將其關在無境之境,命赤練在外把守,赤練卻化作觀音之貌,遁入混沌,去私會一個鮫人,那泥點子也因此得了可趁之機,回到觀音身邊,對其下了詛咒。
“觀音震怒,奪去赤練雙足,將其打入凡塵。又說赤練既然要樣貌,那便賜他一副好樣貌,要扮觀音,便讓他自天上地下不斷輪回,永生永世對過往一無所知,只能坐在蓮座上扮觀音。唯有一樣——他若與那只鮫人相見,便能即刻恢復記憶,可代價就是看著那只鮫人在他眼前死去。直到赤練再次失去記憶,鮫人才能復活。如此,赤練唯一夙愿,便生生世世不可實現(xiàn)。”
鶴頂紅只聽到一半便說:“這觀音也太狠心,如此絕情,必遭報應。”
“他遭了報應。”
“哦?”
楚空遙停在沿廊拐角處:“這事傳到能仁佛耳中,佛祖感嘆觀音太過乖戾,不惜耗盡半身法力催動觀音骨上佛經,將其打入娑婆,要他學會對蒼生二字心懷悲憫。無相觀音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神,目下無塵,佛祖便讓他在娑婆世里做最為低劣的生靈——做泥土,做草木,做螻蟻,做豬狗牛羊,野獸牲畜。每入世一回,觀音方能多一分對生命的敬畏,直到他真正通性,領略何為生、何為靈,才能投去做人,而后知七情,曉六欲,習愛恨,懂貪嗔,歷經怨憎求不得,最終自食無情之惡果。”
“那他現(xiàn)在做到什么了?”鶴頂紅緊著問,“做到人了么?”
楚空遙注視著他,一步一步把鶴頂紅逼到墻面,圈在自己兩臂之間,又極緩地低下身,同鶴頂紅抵額道:“想知道?”
鶴頂紅眼前一片幽黑,似是連呼吸都只能靠楚空遙渡氣。
鼻息間又是一股暗香。
“想……”
他才出聲,唇舌就被堵住。
正忘情時,有幾個游蕩的醉漢胡嚷著朝他們走來。
鶴頂紅一驚,尚未來得及看清一切,已被楚空遙抬手擦干凈他嘴角津液,一把按住腦袋護在肩下。只有兩撮頭頂?shù)挠鹈诔臻g肩上若隱若現(xiàn),飄忽不定。
楚空遙撫著他后腦:“別怕,小鳥。”
這聲音分明在笑,卻叫人聽得心里安穩(wěn)。
鶴頂紅安穩(wěn)著,安穩(wěn)著,就安穩(wěn)地睡著了。
等那幾個醉漢走遠,他也沒從楚空遙懷里醒過來。
于是便有了客棧走廊那一幕。
楚空遙同謝九樓分別后進門,扶鶴頂紅上床,正欲退到床腳替人脫去鞋襪,偏這時鶴頂紅又醒了,敏如驚雀,一伸手便拉住楚空遙袖袍。
他兩眼半睜,仰躺在枕,一言不發(fā),只直勾勾望著楚空遙。
楚空遙回頭同他對視半晌,搖頭笑道:“小鳥,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