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42.
提燈幾度啟唇,最后望著謝九樓小聲道:“餓得眼花,看不出來。”
謝九樓眼角一緊,撤開手,掃過他手中半個兔腿道:“我看你能躲幾次。”
提燈低頭吃肉不說話。
對面楚空遙無聲挨著鶴頂紅坐下,側(cè)首在二人之間低低問:“身上還痛不痛?”
鶴頂紅半邊身子一麻,瞪過去,猝不及防離楚空遙太近,僵著脖子往后退:“我?guī)讜r說痛?”
“昨兒哭著喊痛一夜的不是你?”
“你……”鶴頂紅憋著氣,一時不知怎么反駁,干脆別開臉去。
“喝水。”楚空遙瞧他氣得頭頂鶴羽都快立起來,故意又逗道,“一晚上水都哭干了,總該喝點(diǎn)補(bǔ)補(bǔ)。”
鶴頂紅驀地?fù)P手把他手里水壺一掀,起身便走了。
一旁的第七歌和姬差雖沒聽找他二人對話,卻也被這動靜驚動得看過來。
第七歌臉色仍白著,尚未痊愈,幽幽冷笑:“你倒是好氣性兒,樂意這么伺候人。”
楚空遙撿起水壺放在一邊,轉(zhuǎn)著扇子玩:“你旁邊那位也不差。”
姬差聽不著似的,只管埋頭把第七歌才吃完的兔子包好放回行李,又拿出絹帕給第七歌擦手。
“她?”第七歌順勢睨了姬差一眼,勾唇道,“她懂個屁。”
姬差手上一頓,對著第七歌翻一個白眼,似是早已習(xí)慣這人的言談姿態(tài)。
她細(xì)細(xì)給第七歌擦了手,又從后頭找出水壺來:“喝水。”
第七歌正要接,忽的眉峰一凜,肅聲道:“什么聲音?”
那邊提燈和謝九樓也極敏銳地察覺了。
有東西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穩(wěn)而輕地踩碎了一片枯葉。
那絕不是夜風(fēng)無意,而是一種危機(jī)臨門前特有的安靜,安靜下蟄伏著濃濃的殺機(jī)。
一行人不約而同往傳出動靜的右側(cè)看去,同時緩緩站了起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片片灌木后,露出雙雙發(fā)綠的眼睛。
那絕不是人,沒有人的眼睛長在不及膝蓋的位置。
“……提燈!”鶴頂紅從左方樹林子里匆匆趕回來,“那邊有……”
話音未落,他便住了嘴。
一群人面前,明滅著許多雙泛光的綠眼,似將才浮出水面一般陸陸續(xù)續(xù)自暗處顯現(xiàn),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葉動。
很快,那些眼睛把他們圍成了半個圈。
灌木叢里的聲音漸漸沸騰起來,是野獸示威時喉間發(fā)出了呼嚕聲。
“我竟忘了,”提燈后退著,開口道,“倀,也不全都是人。”
他們慢慢縮小彼此間的距離,直到六個人肩背相貼,灌木叢里的東西也露出了本來面目。
是一群鬣狗。
準(zhǔn)確地說,是一群死而復(fù)生、已成倀鬼的鬣狗。
“不應(yīng)該啊,”楚空遙皺眉,“這玩意兒喜歡吃腐肉……小鳥,你剛剛說,那邊有什么?!”
一語未盡,他們面前最近的那只鬣狗已經(jīng)齜牙咧嘴,眨眼間便朝離它們最遠(yuǎn)的姬差身上撲去。
這動作來得極快,不過晃眼功夫,鬣狗便從他們眼前飛過。
姬差退了兩步,仰頭只見鬣狗飛身而來,驚懼之中摸出第七歌早前給她的刀片,可因著過于慌亂,竟拿不穩(wěn),落在地上。
姬差胳膊蒙著臉跌倒在地,下一瞬,鬣狗卻從她肩頭跨過,似是咬住了什么,一面啃食,一面發(fā)出低吼。
眾人齊齊轉(zhuǎn)身,方見姬差后頭不過一尺遠(yuǎn)的地方,一人一狗撕扯在地。
那人幾乎被鬣狗剛才的一口咬斷半個脖子,卻依舊力道蠻橫,口中嗬嗬作響,四肢僵硬,枯瘦如柴。
竟也是個倀鬼。
鬣狗食腐,即便它們成了倀,那些死去的人也還是他們的獵物。
這一幕叫他們來不及反應(yīng),已見更遠(yuǎn)處的林子里,一群群野倀怒目圓睜沖他們襲來。
六個人快速應(yīng)變之下,兩兩相背御敵,謝九樓護(hù)住第七歌,楚空遙護(hù)住姬差,提燈則與鶴頂紅照應(yīng)。
與此同時身后一片鬣狗也舉力出動,越過他們撲向那一波倀鬼。一時林子里斷骨之聲四起,那些躲開鬣狗的野倀還在朝他們襲擊,倀與倀,倀與人,無一不是短兵相接。
今夜倀鬼不如前夜那般勢大,只是些散亂在山野處的小倀集結(jié)起來。瞧著數(shù)目,不過百爾。尋常倀鬼忌憚楚空遙,不敢近身,便瞅準(zhǔn)了身邊的另外兩對攻擊。偏楚二身上揣著謝家燃倀符,借著這個空隙,他穿梭著在倀鬼貼了不少,又帶著姬差游走回火堆旁,抬腳一踢,火星迸濺,沾上符紙便陸續(xù)燃燒起來。
一只只倀鬼成了行走的火種,頓時毀去大半。剩下幾十只還在和別的幾個人糾纏。
倀鬼這東西,論打斗不行,難纏在死不干凈。要么剝皮,要么燒火,否則倒下又能起來。可人的體力畢竟有限,這只才給敲暈,那只又轉(zhuǎn)醒,解決一個容易,麻煩的是西面八方都有突襲。
姬差自小嬌生慣養(yǎng),家中三進(jìn)宅門十年也不出幾次,今日長途跋涉本就叫她筋疲力盡,眼下對打野倀,楚空遙再怎么周全也做不到眼觀六路。正是一眾手忙腳亂的當(dāng)兒,角落草叢里,就在她一丈開外,忽竄出一只倀來,許是瞅準(zhǔn)了姬差無力反抗,兩個綠眼珠子直勾勾的,雙手成爪狀,奔著要她的命來。
換作尋常,這么遠(yuǎn)的距離是有反應(yīng)時間的。奈何姬差體力不支,兩眼已經(jīng)泛白點(diǎn)子了,勉強(qiáng)站著尚還喘氣,哪里注意得到撲來的倀鬼。
第七歌眼尖,抬手才割開一只倀鬼的喉嚨,又兼顧側(cè)身大喊提醒道:“姬差!”
姬差中氣用盡,耳邊只有模糊的打斗和細(xì)密的嗡嗡聲,旁人說什么,她已聽不清了。
第七歌看著姬差,回首,正前方是兩只直面撲來的倀鬼。
若她此刻閃身去救姬差,那么重重包圍下,謝九樓的后背必受重創(chuàng)。
第七歌只猶豫了片刻,便將身一錯,舉著刀朝姬差身側(cè)的倀鬼撲去。
提燈在火光中只一瞥,便見謝九樓身后空出一片。
“謝九!”他停下動作大喊。
來不及了。謝九樓身后的倀鬼,不過咫尺便能掏進(jìn)他后背心肺。
謝九樓聞聲望去,只見著提燈一張蒼白驚慌的臉,竟好似在一剎那便褪光了血色,時間停佇在那雙發(fā)紅睜大的眼里——謝九樓恍惚,三百年間,似乎從沒在那張臉上讀出過這般近乎絕望的神色。
他左右兩側(cè)各躍出一只鬣狗,在身后倀鬼碰到他的前一刻咬住其喉管將它分了尸。
楚空遙敏捷地閃到謝九樓身后,沖第七歌呵道:“作什么死!”
第七歌半蹲,扶著已經(jīng)昏迷的姬差,垂目不言。
惡戰(zhàn)已近尾聲,只剩三兩野倀茍延殘喘,鬣狗大快朵頤,四野歸寂,忽聞遙遙一聲虎嘯。
只見遍地倀畜皆是驅(qū)趕一震,舉凡能動的,竟都一下跑得不剩。
眾人得了喘息的機(jī)會,紛紛尋著依靠的地方休息。
提燈手里還握著謝九樓給的短刃,只別在手臂上,袖子遮掩住了。
他慢步走過一地狼藉,到第七歌身前,略一停頓,又接著往叢林深處走。
第七歌沉默片刻,起身跟了上去。
行至幽暗無人處,月光被他們頭頂交錯的枝葉切割成雪花般的碎片,零零碎碎撒在樹蔭之下,提燈的聲音方緩慢地傳過來:“謝九脖子的傷,是你的手筆?”
先前姬差情急之下摸出刀片之時,他才意識到,謝九樓側(cè)頸處,那等模樣的傷,該是什么東西劃出來的。
第七歌無聲跟在他后頭,沒有接話。
她初入峽谷遇見倀鬼昏迷那晚,被楚鶴二人所救,次日楚空遙化了她體內(nèi)蝣人骨珠,趁她清醒時,同她警告過。
“你那日叫的那位‘爺’,確實(shí)是位主子。不過下邊的,都管他叫九爺。
“九爺身邊有個活閻王,須臾城外你也見過,還曾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你別覺著拿刀威脅過,那活閻王就好欺負(fù)。
“旁的什么都不打緊,唯那位九爺是他的逆鱗。
“前幾日你在須臾城刻意傷了人,這事兒九爺不跟你計較,他卻是發(fā)了瘋地要?dú)⑷恕词炙麤]找著,你便記得揭過不提,就當(dāng)那一刀子不是你劃的。
“那活閻王幾時問起,你別充臉子出來頂下。別怪我沒提醒你——他若是知道傷的來處,誰都保不了你。”
第七歌放慢了步子。
提燈聽她不答,哂笑一聲:“不是你傷的,那便是你家小五傷的。”
她立時停下:“是我傷的。”
提燈原本負(fù)手走在前頭,此刻也止了步。
前方頂上空出一片黑天來,浮云走過,次第射下一把森冷月光。
提燈一腳站在月光里,大半個身子隱在黑暗中,徐徐轉(zhuǎn)過來:“哦?”
第七歌無端僵直了身板,后頸處寒毛微立,垂在兩側(cè)的雙手亦握成了拳。
她昂首吸了口氣,才吸進(jìn)一半,月光底下那個漆黑的人影竟已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她眼前。
第七歌瞳孔驟然一震,眨眼間只覺后背一痛,竟是被提燈了捏住衣領(lǐng)摜到樹干前,死死橫臂別住了喉間命門。
她脖子上一涼,是極薄極冰冷的刀刃正以割喉之姿低在她喉前。
“你聽著,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七是六,下次要是再敢對謝九做這種事情,我就從這處割開你的喉嚨,放干了血,再把你的頭骨敲成兩瓣拿來喝酒——明白了嗎?”
她聽見提燈恨不能將她咬碎的聲音壓低了從牙根處擠出來,橫亙在她頸下那只小臂也用力得似要把她的鎖骨壓碎。
“聽明白了嗎?!”
第七歌借著時隱時現(xiàn)的月色看清提燈淬毒般的眼神,那是比一萬只倀鬼壓境時來得更濃厚百倍的殺意。
喉間刀刃再進(jìn)半寸,她便能當(dāng)場血灑幽林。
第七歌凝視他良久,點(diǎn)了點(diǎn)頭。
遠(yuǎn)處,乍起嘈雜之聲。
他二人一愣,那雜亂正來自他們休息的地方。
俄頃,提燈聽見楚空遙大喊:“謝九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