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38.
提燈邁進(jìn)當(dāng)鋪行的時候,謝九樓已經(jīng)在他身后跟著走了許久。
鋪子還開著張,不凈作當(dāng)鋪買賣,也賣些平常的金銀器物和小玩意兒。
提燈要了幾根上好的銀針。
當(dāng)鋪老板好客,興許是看出來人身價不菲,總之有求必應(yīng),嘴里喋喋不休地搭腔,賠著笑把東西擺出來給提燈一一挑選,兩只眼睛從上到下把人打量了幾遍。
提燈安靜聽著,視線只凝在身前一排供他挑選的器物上,時不時回掌柜的兩句,要么就點(diǎn)點(diǎn)頭,站在鋪子交錯的燈影里,背影都溫和了許多。
謝九樓知道,他這是喝醉了。
提燈喝醉時,性子便比平時柔軟。旁人說什么,做什么,不曉得他會真聽見去看進(jìn)去多少,但至少會做出一副隨和溫順的模樣,讓人恍惚以為這是個極好拿捏的主。
比如眼下這般場景。
掌柜一時夸他氣度出塵,一時說到他衣著雅致,又談起他頂上兩根發(fā)簪絕非俗物,提燈都頷首表謝,算是應(yīng)承了夸獎。換作往常,怕是一眼多的也不會給對方。
謝九樓倚靠在柳樹下,含笑窺著提燈在一桌子金銀前踟躕不決,等著看這人最后會挑出個什么花來。
提燈有這么個小毛病,像是天生就從胎里帶來的。這毛病他清醒時并不會犯,只一喝醉了,就要四處去搜尋些寶貝來收在懷里,越多越好。
寶貝也講究,不論價值品質(zhì),他只要那些閃著光的玩意兒。越亮,越耀眼,就越討提燈喜歡。什么玻璃寶石金銀水晶,一喝醉就不撒手。旁的管它價值通天,只要不亮不發(fā)光,提燈壓根看不上。
最后他往往會抱著四處尋來的數(shù)不清的這些東西,安安靜靜回房。等謝九樓一回去,他便通通塞到謝九樓手里。
接著抬起頭,兩眼希冀的,等謝九樓一句“喜歡”。
今夜謝九樓只當(dāng)提燈又醉了,跑來當(dāng)鋪搜羅些亮晶晶的玩意兒,待會兒回去塞給他。
提燈還仔細(xì)挑著,目光在身下一排銀針里來回逡巡,時不時又抬眼望望柜臺里頭一枚鴿子血的紅寶石。
——實在太奪目,他很難不分心。
這時又聽掌柜的笑道:“您脖子上這玉扳指真好看。”
提燈似是被拉回一點(diǎn)注意力,遲鈍而緩慢地,跟著掌柜的話低頭看向自己胸前那枚吊墜。
他怔怔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漾出一個笑。
謝九樓站在原處,縱使瞧不清,也依稀通過提燈的側(cè)臉辨別出了那個笑。
他心里一空,又酸得打鼓——提燈都沒對他這么坦誠地笑過。
提燈緩緩抬手,摸著那枚扳指,用極罕見的耐心對掌柜慢慢地說:“一個故人送的。”
掌柜估摸自己是談到提燈的興頭了,趕緊接話道:“不知是什么故人?”
提燈抿了抿唇,聲音放低了些,更像自言自語般答道:“你不認(rèn)識的。”
謝九樓已在不自覺中慢慢在柳樹下站直了身體,呼吸放得極輕,緊緊盯著前方當(dāng)鋪里走神的提燈。
半晌,提燈臉上的笑不見了,漸漸失焦的雙目透過腳下的地板不知望向哪里,抓著那枚吊墜喃喃著說:“叫謝九樓。死了三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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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曲宅筵席散了,鶴頂紅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一個勁兒捏著酒盅灌酒,喝得兩頰浮紅,連何時囡囡被楚空遙抱去房里睡覺的都不知道。
難為的是院子外頭還有等著收拾的幾個丫頭。
他已大醉,頭頂月亮在眼睛里晃成八個,正要抬手倒酒,被后頭的人一把奪走。
鶴頂紅兩眼醺醺回頭,竟是去而復(fù)返的楚空遙。
一刻鐘前兩個人還在堵氣,虧得楚空遙脾氣好,不多時便回來哄他。
“小鳥兒,一個人喝悶酒有什么意思?”
鶴頂紅干瞪他,梗著脖子不說話。
“我剛才想起,上回給你講無相觀音,只講了一半。”楚空遙一展扇,欣然在鶴頂紅身邊坐下,“要不要我講完下一半給你下酒?”
鶴頂紅一言不發(fā)搶回酒瓶,再往盅里倒,卻是空的。
他悶悶不樂把酒盅一推,起身拖著步子就要回去:“我聽完了。”
“聽完了?”楚空遙合了扇跟在他后頭,“幾時聽完的?”
“提燈講完的……他也沒講完。不過到底比你盡善。”鶴頂紅別開臉,“誰能指望靠你呢?”
“那他講到哪兒了?”
“講到……”鶴頂紅腦子鈍得慌,費(fèi)了力去想,也只能模糊記著點(diǎn)片段,“無相……挖去了右手的第三只眼睛……泥點(diǎn)子……泥點(diǎn)子發(fā)誓要他一生……一生……”
他想得厭煩,一揮手道:“反正赤練要完蛋了!”
“赤練?”楚空遙道,“他講到赤練了?”
鶴頂紅敷衍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極不耐煩道:“我今夜不想聽,你不要講。”
“那我給你講個別的。”
鶴頂紅眼看就要沖楚空遙發(fā)作:“我說你這人——”
“你可知道提燈和老九那脖子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鶴頂紅舌頭一打結(jié),差點(diǎn)踉蹌,直愣愣道:“怎……怎么來的?”
楚空遙笑著往姬差和第七歌的院子里指了指:“你乖乖讓我扶回去,我好好兒同你講。”
鶴頂紅步子早飄了,楚空遙上手扶,他也沒躲,只覺對方在他耳邊不疾不徐地談吐,呼出的熱氣拂過耳后,他覺得自己渾身的絨毛都濕軟下去。
便聽楚空遙低著聲音絮絮說:“……當(dāng)時我和謝九樓正在一家面食鋪子上,那蝣人神女一來,指著個屠戶說,你家才出生但未足月的李老二是個‘格’,日后有大出息……”
“等等,”鶴頂紅停下腳步,輕輕推開楚空遙,“你……你說……那個尚未足月的孩子……叫李老二?”
楚空遙問:“怎么了?”
鶴頂紅埋頭深想,斷斷續(xù)續(xù)道:“一個月前……提燈,從無界處,送了個人出去……也叫李老二……”
楚空遙沉默一瞬:“小鳥,重名不違法。”
鶴頂紅說不上來:“可是……”
楚空遙攙著他進(jìn)自己房里:“還要不要繼續(xù)聽?”
“……要。”
二人進(jìn)了房,楚空遙剛把鶴頂紅放上床,脫去鞋襪,外頭便有敲門聲。
謝九樓先提燈一步回來,此刻抱手站在門外,若有所思。
楚空遙見來人:“不去看著那位,到我這兒來做什么?跟丟了?”
“他就快回了。”謝九樓道,“你這會兒得不得閑?我……問你點(diǎn)兒東西。”
楚空遙回望一眼床鋪里頭爛醉的鶴頂紅,抬腳出去,虛掩上門:“問吧。”
謝九樓:“蝣語……你會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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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燈入夜回宅,早有個曲鴛安排的小廝在角門等他。
那小廝身形挺拔,魁梧高大,在夜色下一面等待提燈回來,一面打著燈籠看書。
許是看得太過投入,提燈走近跟前,他也毫無察覺。
直到余光瞥見有人緩步從自己身旁經(jīng)過,那小廝才驀然回神,舉頭一看,經(jīng)過身邊的客人正是自己主子叫他等的那位。
他趕忙收了書跟上去:“貴人回來也不說一聲。我們等得久些倒不打緊,只宅子里夜涼天黑的,沒個替您掌燈的人,叫您在路上出點(diǎn)什么好歹,可使我家小主人如何過意得去。”
提燈側(cè)目一掃,這小廝高額闊腮,小眼塌鼻,臉上一顆痦子,牙也不甚整齊。雖其貌不揚(yáng),眉目間卻一片浩然坦蕩,瞳眸清明。
他慢下腳步,讓這小廝上前為自己帶路,說道:“我也有燈。只今夜出門得急,忘了帶。”
“這正是我們這些人的用處呢。”
就要進(jìn)內(nèi)院的當(dāng)口,前頭要過一間抱廈,須得上幾步木階,小廝讓身等提燈先上,提燈到屋檐口,吩咐道:“過了抱廈,里頭就亮堂了。你不必跟,勞煩為我打些熱水到房里,我要沐浴。”
小廝應(yīng)了,等在門口執(zhí)燈,讓提燈過了抱廈再走。
提燈將要離去,邊前行邊問:“你是曲鴛小爺身邊的人?叫什么名字?”
小廝說:“貴人折煞我,我一個賤奴,哪有什么字,連姓都不曾有的。只一個名,喚中鷗罷了。”
他說完,昏暗的抱廈里頭沒有回應(yīng)。
中鷗悄悄抬頭,只見提燈站在光暈之外,面容模糊,略微側(cè)身回首,立如長松,問:“你說你叫什么?”
中鷗忙低下頭,捋直了舌頭道:“小的,中鷗。”
良久,他才聽提燈說:“中鷗,我才進(jìn)這抱廈,身上戒指落了,不曉得被我一腳踢到了哪里。你進(jìn)來,同我一起找找。”
中鷗立時應(yīng)了,只在心頭疑惑:才接到這貴人時,沒見他手上戴什么戒指。即便藏在身上,剛落了地,怎么也沒聽著聲兒的?
到底是主子們的命令,他不過略想想,卻不敢不做。
中鷗躬著腰,燈籠打到腳邊上,眼睛只往地板四處掃:“這屋里沒燈,又只我手里這一個燈籠。貴人歇著,我來找就是。免得一會子抓瞎,磕了哪里,豈不是我的罪過。”
他嘮嘮叨叨半晌,竟也沒聽身后吱個聲。
“貴人?”
中鷗半跪在地,試著喊了喊提燈,同時伸著燈籠往床榻底下找戒指,忽被人從后頭拍了拍肩。
提燈負(fù)手站在中鷗后方的黑暗中,極緩地彎腰,湊到中鷗耳后:“我也算,拜見過高堂了。”
這話莫名其妙,中鷗聽得寒毛一立,舉起燈籠回頭,眼前是提燈半明半暗的一張臉。
他剛要出聲,就被劈掌打中后頸,登時兩眼一黑,昏死過去。
房里沒繩子,提燈將中鷗蜷成折腿的姿勢,把人推進(jìn)床下,想了想,又過意不去,再翻了張干凈抹布塞進(jìn)中鷗嘴里。
這一掌劈下去,中鷗能睡到晌午,加之這一夜,這間抱廈不會再有人來。提燈估摸著,待中鷗被發(fā)現(xiàn),怎么也得是自己離去半日以后。
這么一算計,無須擔(dān)心什么。
他又撇了撇嘴。
但凡收拾個別的什么人,哪里用得著這么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