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4.
謝九樓給提燈洗了腳,抱水出去許久,竟一直沒回來。
提燈抱膝坐在床頭等了半夜,及至凌晨,謝九樓踏進房中,提燈目光追隨著他,一直看著謝九樓走到自己身旁,把藏在袖子里的玉雕小人拿出來,輕輕放上床頭。
這一夜謝九樓竟是去修復(fù)玉雕去了。
他放了玉雕收手,一味垂目盯著那小人,開口道:“我不回來,就不睡?”
提燈不接話,就著一身不規(guī)整的衣衫,伸手拿了小人,放在懷中細細看。
修得很精細。也不知謝九樓廢了多大工夫,細枝末節(jié)處被摔碎的玉屑都黏了回去,約莫又鍍了一層蠟——或者別的什么相似之物,總之是一點摔斷的痕跡也見不著了。
燭火葳蕤,襯得提燈臉色也沒那么蒼白。
提燈低頭撫摸懷中玉雕,眼底也染上一點暖意:“我從來手笨,經(jīng)不得什么好物。唯一會的,就是雕點玉器。”
謝九樓聞言,垂在腿側(cè)的指尖微顫,正思及要不要說幾句什么,好叫提燈曉得他并非故意存了壞心要摔它,又聽提燈說:“這東西做了許久,本是留給你的。”
謝九樓轉(zhuǎn)過來問:“留給我,做什么?”
提燈說:“做個念想。”
謝九樓問:“什么念想?”
提燈久不言語,末了,突然說:“昨兒我接了個北方來的,就住冥江邊上,橋頭過去點。”
“他是漠塹人。”提燈抬頭道,“北方的奶疙瘩,要數(shù)漠塹做的最好吃。九殿能不能替我討一些來?”
謝九樓皺眉:“現(xiàn)在?”
“現(xiàn)在。”
謝九樓遲疑一晌,便往外走。
“我以為你是南方的。”他邊走邊說。
提燈調(diào)侃:“九殿這話未免刻板。南方的,就不能肖想一口奶疙瘩?”
“不是……”謝九樓走到門口,又扭頭看過來,“提燈,你給我做什么念想?”
提燈一愣,繼而笑道:“去晚了,我的奶疙瘩可就沒了。”
-
外頭起了風(fēng),謝九樓取完奶疙瘩,沿冥江岸冒風(fēng)而行。
不久,風(fēng)停了。尚帶稀疏星光的清晨下無幾行人,謝九樓遠遠瞧著有人身披一件巨大的黑衣斗篷迎面而來。
這人將渾身上下裹得極嚴,未露出分毫真容。
謝九樓提著奶疙瘩與此人擦肩而過,走了幾步,他驟然回頭:“欸。”
黑色的背影聞聲止步。
謝九樓舉起布袋:“漠塹的奶疙瘩,吃嗎?”
那人紋絲不動。
謝九樓走回去,走到黑袍子跟前,低下頭,遞過布袋,又問:“吃嗎?”
斗篷下的人像是動搖了,動了動左手,剛要伸出來,忽而僵住,又縮回去。
換了右手,剛露出指尖,頓了頓,仍舊縮回斗篷中去。
謝九樓凝視著斗篷剛剛伸出指尖來的地方,輕笑道:“我有個朋友,左手裹著皮革,右手有條疤,也同公子你一樣喜歡在這個時辰出門,專迎來送往。”
他往后瞇眼看了看,說:“再走不遠,就是冥橋。冥橋一過,便出了陰司。公子只身一人,這是要走?”
披袍子的人不說話,只略一點頭。
謝九樓慢悠悠到江岸最邊緣坐下,放了布袋,屈起一膝,望向滿是裂紋泥沙的江底:“破曉沉寂,公子陪我坐會兒吧。”
身后默然少頃,起了腳步聲。須臾,黑衣人落座在他身旁。
遠處漸顯天光,謝九樓靜靜看著,日出竟也會顯得蒼涼。
他看夠了,方出聲道:“我八歲時,救過一只靈鹿。”
身邊人一動不動。
“在娑婆世里,一個叫懸珠墓林的地方。”他接著說,“我將它救下,見它實在可憐,便在最后一次去珠林看過它以后,偷偷帶它回了家去。”
“那是三百年前,無鏞城的城主府。城主府——公子多少知曉吧?上到做主的,下到做奴的,起碼有個千百來號人,我只當自己機敏,不會叫旁人發(fā)現(xiàn)。即便發(fā)現(xiàn),也該不會有什么的。”謝九樓的目光落下來,落到自己腳下,“過了一日,我去外頭玩,回來就被婆子領(lǐng)著去吃晚飯。我又想著,吃了晚飯,再去瞧我的鹿也不遲,便隨婆子去了。那日我父親也回來,同我們一起。”
他說到這里,忽地頓住,隔了很久方才開口。
“吃的是鹿肉。”
斗篷下的人微微一動,似是偏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謝九樓眼中沒什么波瀾:“掛念越多,人越軟弱。我父親逼我把桌上的菜一口不剩地吃完,將他割鹿皮的那把短刀扔給我時,同我說了這句話。他是極厲害的人,殺一只鹿,就能叫自己的兒子永遠長個記性。”
“此后許多年,我替家族南征北戰(zhàn),如履薄冰,未曾起愛恨。”
來路方向又起了風(fēng),催趕著往這頭奔的哨聲似的。
“直到我在此處遇見他……”謝九樓在風(fēng)聲中走神般低喃出這句話。
他又瞥了眼身邊,頷首重新道:“說出來不怕公子笑話,我并非重色重欲之人,外頭看盡朝生暮死,春華秋實,來這見他第一眼,竟就生了歪念。他是個悶葫蘆一樣的人,看著逆來順受,其實我清楚,他不愿意跟我的。他愿意跟一個人,不是在我面前那樣子。我與他貌合神離三百年,他的心不在我這里,我也只掩耳盜鈴當不知道。其實他什么我不知道呢?他夜夜睡在我身旁,夢里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他才不知道。我在夢外抱緊他,他在夢中才安寧了。”
斗篷里的人將身體一佝,發(fā)出幾聲重重的喘息,連帶那件披風(fēng)也細細顫抖起來。
謝九樓問:“公子可是冷了?”
對方依舊不言,只搖了搖頭。
謝九樓瞧袍子起伏的模樣便知道,里面的人一定很冷。
他稍微坐過去一點,又等了一會兒,斗篷里才靜下來。
前的話謝九樓并未說完:“他初到無界處時,說自己來找人。我只問他找沒找到,他說沒有,此后我便再沒問過——他要找的是什么人?那人叫什么名字?——這些我都不問。我只怕自己一問,再不能裝作我二人之間沒有別人。其實怎么可能我不問,那個人就真的不存在呢?我知道他總有一天是要去找他的。無界處沒有年月,可他每天醒來都在計算年月。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的鹿終究是要走的。”
他長長換了口氣,終于坦然一般道:“他不是一個能被誰強留住的人。甘心在我身邊,只是因為我和那個人長得像而已。我也不過是——以次充好罷了。”
黑袍子里的人垂著頭,呼吸又輕又長,還發(fā)著冷。
“我來這兒以前,一輩子活得也算光鮮。不說萬人敬仰,左右也有些名頭在外。賺了一身的體面和驕傲,到他面前,寧肯一分不要。臨了臨了,還時常作賤想著,自己要真是另一個人該有多好。即使籍籍無名,至少也能嘗嘗……被他掛念是什么滋味。”謝九樓自嘲地笑笑,“世間萬般,唯一個情字道不出由來。”
“有由來的。”
“什么?”謝九樓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公子剛才說什么?”
對方?jīng)]有把話再說一遍。
謝九樓看向斗篷等了半晌,明白這是等不來了,便將身一起,卻沒拿走那袋奶疙瘩,兩手空空走上回去的路,剩另一個人還坐在那里。
他走出不遠,又回頭叮囑:“此去娑婆,迢迢路遠,公子一定保重。”
坐在原地的人沖他略一點頭,謝九樓便接著走。
還沒邁出步子,他又停下。
“對了,”他說,“如果公子幸甚于我,在路上遇見一個人,那人手提八角琉璃燈,頭簪金衣玲瓏箸,一腕纏著黑色皮革,愛穿青灰色錦緞衣裳,煩請公子給我?guī)б痪湓挕!?br /> 黑衣人側(cè)首。
謝九樓凝視他一會兒,方道:
“提燈,常添衣,多加飯。”
坐地之人待謝九樓遠去,漸漸蜷縮身體,不多時便冷得難以自持,臥倒在地,懷中緊緊抱著那袋奶疙瘩,抖如篩糠,久未自立。
-
黑袍子行經(jīng)冥橋時,鶴頂紅正拿手指頭絞著系在另一只腕上的巾子玩。
“提燈。”
他一眼認出人來,朝裹得密不透風(fēng)的斗篷里喊:“今日不送人?孤剌剌出去,接誰?”
黑衣人止步,面向橋下,揚頭露出一點削瘦的下巴:“沒誰。今日我出去。”
“哦。”
鶴頂紅應(yīng)了聲,忽才反應(yīng)過來:“你出去?”
“我出去。”
“不回來了?”
“不回了。”
鶴頂紅盯他一陣,慢慢自船中坐起:“我同你一起。”
提燈拿了塊奶疙瘩放進嘴里,一面嚼著,一面抬腳欲走:“不必。”
“我同你一起。”鶴頂紅翩然騰身上橋,“我欠你一條命。”
“沒有誰欠誰的。”
提燈向來去留由人,話只說一次,不愿費口舌多做推諉爭執(zhí)。
便自顧往前,對后留話道:“娑婆險惡,今此一去,必死無疑。”
鶴頂紅只管跟上:“我早死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