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27.
鶴頂紅抱著香爐打噴嚏碰一鼻子灰,撇了撇嘴,到今兒才算明白謝九樓憑什么如此猖狂。
提燈這顆柿子是只對著謝九樓的時候才軟得讓人方便拿捏,到底不過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罷了。
小二背著葉鳴廊上了樓,按吩咐把人放到提燈房里。
囡囡睡了一夜,自個兒待著正無趣,又不敢亂跑,聽外頭來了動靜先跑柜子里藏起來,等腳步聲剎過,提燈叫小二把樓下那車攆找個地兒放好,小二出去了,門關(guān)上,幾人才在房里找起囡囡來。
囡囡聞聲,便出來了。
葉鳴廊先聽得柜子吱吱響,扭頭一看,腦袋大小的一團(tuán)黑氣懸在他面前,嵌著雙梭子般的眼睛,紅得像個妖怪。
他微一張嘴,卻是連聲兒都發(fā)不出來。眼見著人就要怕得昏死過去,臉也慘慘發(fā)著白,就聽囡囡輕輕嗚咽一聲,竟是也被他嚇到了,嗖地一下,直往提燈懷里鉆。
“別怕。”提燈摟著囡囡,低頭安撫,“今夜和這個哥哥一起睡,他不會害你。”
葉鳴廊:……
葉鳴廊輕咳道:“這個問題……要不還是……先跟我商量一下……”
鶴頂紅正想解釋,就聽提燈說:“囡囡不過十幾歲,傷不了人。你若實(shí)在不愿,也能跟我換,到隔壁將就一晚。我只多嘴一句,隔壁住的,是三百來歲的妖怪。一夜見不到我,便要發(fā)瘋,四處殺人的。”
“……”
葉鳴廊莞爾一笑:“此處窗明幾凈,空氣清新,我覺得住這里挺好的。”
鶴頂紅擦擦鼻子,忽覺自己先前對謝九樓的討伐言過了些。
就提燈這信手抹黑的缺德勁兒,跟謝九樓那臭脾氣是天生一對,誰也不欠誰的。
“那你好生休息,我叫人送飯上來。吃過了,明兒再帶你出去。”
提燈說完便要離開,卻被葉鳴廊叫住,于是又問:“還有事?”
葉鳴廊略顯局促道:“能否請公子差人去家宅,叫我家小廝替我拿套換洗的衣裳來?這衣裳若在平時也能將就,偏偏今日我扮過觀音,一脫一換的,里頭怕不干凈。且過了節(jié)的衣裳,二日接著穿,也不吉利。”
還有一話他沒好意思說。
方才與那位拿著折扇神仙一般的公子同行的另一位,雖先他們一步進(jìn)了客棧,葉鳴廊沒見到樣貌,卻把那人大概打扮看了清楚。
他本是愛去戲班子扮點(diǎn)旦角當(dāng)玩樂的,這地方里混的那些人最注重模樣行頭,不說貴重,卻是光鮮漂亮要緊,登臺有登臺的規(guī)矩,下來了,那一個個愛干凈、要獨(dú)特,是最唯恐被人比下去的。
他今日穿了身鵝黃衫子,本自以為看得過去,豈料客棧門口見著那閃身而過的人——哪怕容貌模糊,卻只要那快快的一眼,葉鳴廊便知對方絕非凡俗。家底背景姑且不論,只那樣的體態(tài)氣度,沒些經(jīng)年累月的教養(yǎng)和沉淀,定難以似那般揮帶在舉手投足、一息一步之間。
若真論虛榮,葉鳴廊自認(rèn)不算。可同人家撞了如此相似的一身打扮,那人又與眼前這兩位公子認(rèn)識,他日再見難免同行,自己何苦討個沒趣,自知同衣不同人,還硬要當(dāng)個綠葉去襯紅花,叫人看看什么叫東施效顰?
這衣裳,還是能換就換了好。
“去你宅子叫人送來未免麻煩。”提燈想了想,“若你不嫌,把身上尺寸告訴我,我去成衣鋪?zhàn)咏o你買一件。”
這樣也行。
“那麻煩公子了。”
葉鳴廊道了謝,報(bào)完尺寸,提燈細(xì)細(xì)記下,臨走又問:“要個什么顏色?”
葉鳴廊沉吟片刻:“湖藍(lá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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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頂紅和提燈剛出來,就撞見楚空遙正抬手掩上謝九樓的房門。看模樣,對方也是從屋里出來的。
倆人對上視線,楚空遙先問:“到哪里去?”
提燈說:“去成衣鋪。”
“哦?可巧,我也去成衣鋪。”
提燈眼珠子朝緊閉的房門一瞥,問:“那些衣裳,你看得上?”
“自然不是我要。”楚空遙握著扇子無聲往門里指指,“早前兒落了件臟衣裳在鋪?zhàn)永锊钊讼矗烂@會子洗完了,我去取回來。”
“他怎么不自己去?”
“出不了門。”
“出不了門?”提燈一思忖,又問,“衣裳怎么弄臟的?”
楚空遙彎彎眼:“自己問。”
又沖提燈后頭道:“小鳥兒跟我去取衣裳。”
鶴頂紅正抱著胳膊靠門發(fā)神,聽這話一時竟沒反應(yīng)過來,愣了愣,慍怒道:“叫誰呢!”
提燈略側(cè)過頭:“煩你替我去一趟。”
鶴頂紅問:“那你呢?”
提燈沒有說話,視線定格在謝九樓的房門上。
里邊兒謝九樓正剮了一層外衣扔到地上,一個人穿著薄薄一身里衣窩在桌子邊生悶氣,腦子里又想著楚空遙方才在房中同他說的那番話——
“我瞧車攆上那公子,雖也俊俏,可樣貌么,與你別說七八分像,就是三兩分,也挨不著你的,當(dāng)不是你想的那個。再者,倘或他真是那個人,提燈若在乎,怎么連推都懶得推他?自個兒大剌剌走在前頭,一見了你,倒比對他更積極。你覺著提燈看重他——如今這場面,倒像是駁了你這份猜測。究竟是不是什么阿海海,不打緊。一來若不是,那這衣裳便是個誤會,你無端扔地上賭氣,待會兒提燈見了,豈不嫌你小性兒;二來那瘸子要真是,依提燈對他的態(tài)度,豈不說明,他在提燈眼里,也沒那么重要?”
謝九樓思來想去,一只胳膊靠在桌上拿起又放下,最后低了低頭,還是決定撿起來。
剛離凳,外頭響起敲門聲。他只當(dāng)是楚空遙去而復(fù)返,便仍舊怏怏地問:“還有事?”
外頭安靜一息,說:“沒事。”
謝九樓脊背一繃。
提燈又接著說:“沒事……你讓不讓我進(jìn)?”
謝九樓知道提燈要進(jìn),他攔不住,只忽一想到楚空遙臨走前額外囑咐的,叫他遮好自己這傷。且聽著身后提燈已經(jīng)推門了,謝九樓慌著,把頭發(fā)一散,將披落在后背的部分?jǐn)n作一把,全抓到一側(cè)頸邊,只這樣還遮不完脖子前的紗布,稍微一動,細(xì)看就能瞧見。
他便蹲著,懷里團(tuán)著那身鵝黃衣裳。提燈進(jìn)來時,兩個人都不說話,還是謝九樓自己沉不住氣,略往后側(cè)方掃了一眼,恍惚見提燈坐在凳子上,正歪著腦袋看他。
“你看什么?”謝九樓問。
“看你這回又使哪門子小性兒。”提燈說。
謝九樓心道這真應(yīng)了楚二的話,于是冷笑:“我可使不起。”
他慢慢站起來,仍不轉(zhuǎn)過去,揣著衣裳走到床前:“隔壁就安頓好了?你不歇著,到我這兒來做什么。”
“來看看你。”提燈緩步走過去,這才問起他身上的衣裳,“離天黑還有個把時辰,你就睡了?也不等我。”
謝九樓說:“我不睡。”
頓了頓,又改口:“我睡我的,等你做什么?”
提燈當(dāng)沒聽到,只問:“既不睡,好端端的,脫什么衣裳?難不成這件也弄臟了?”
“哪有那么容易臟。”謝九樓順著提燈的話接了,說完才一驚,扭頭問道,“誰告訴你的?”
提燈已近他身側(cè),見謝九樓轉(zhuǎn)過來的臉色,便知衣裳弄臟的事并不簡單,當(dāng)下并未急問,只按捺神色道:“楚空遙。”
謝九樓蹙眉:“楚二?”
剛才不是還叫他不要讓提燈知曉,怎么一轉(zhuǎn)頭,這人自己先跟提燈說了?
提燈目光細(xì)細(xì)掃過謝九樓的臉,再慢慢下移到他脖頸處,見著他衣領(lǐng)上方被頭發(fā)蓋住的地兒,不動聲色停留一瞬,淡淡問道:“沒什么大礙吧?”
謝九樓下意識把臉別向另一邊,側(cè)了側(cè)身,擋住提燈視線:“沒事了。”
提燈垂下眼,突然輕聲道:“呀。”
謝九樓微微轉(zhuǎn)過來,問:“怎么了?”
“昨兒我身上戴了只戒指,今早起來便不見了,許是上一夜落床上了。”提燈往腰間摸摸,“你替我找找。”
謝九樓一聽,先沒多想,把手里衣裳放一邊便彎腰進(jìn)帳子里翻起被褥來。
一面找,一面問:“你幾時戴的戒指?什么模樣?”
提燈冷冷瞧著他后腦,無聲靠過去,傾身時說道:“銅的……戴食指上……”
一語未盡,提燈忽一伸手,抓著謝九樓胸前那把頭發(fā)撩到腦后。
這動作來得快速麻利,謝九樓毫無防備,頸側(cè)包著紗布的傷口已全然暴露在提燈眼下,滲到最面上那層的鮮紅血跡依然觸目驚心。
他再抽身捂著傷口看過去時,提燈神色已是一片森然。
“誰干的?”
他只聽提燈從齒縫中擠出這么一句。
謝九樓退了一步,快速走出床帳,到臥房中間背對著提燈,卻是如芒在背。
他低著頭搪塞道:“不仔細(xì)蹭到的。”
“蹭到的?“提燈眼底陰沉沉的,一步一步踏過去,近前了,忽笑著問,“哪蹭的?告訴我,我也去試試。”
謝九樓還是躲開眼睛:“別胡鬧。”
“胡鬧?”提燈斂了笑,眼珠子直勾勾盯著他那處傷,目光里都要透出毒來,“哪門子寶貝,單許你蹭得,我就蹭不得?你蹭了是不仔細(xì),我蹭了就成了胡鬧?”
他步步緊逼,鼻尖已頂?shù)街x九樓下頜,說話間呼吸都打在謝九樓耳下:“你不告訴我,是怕我傷了誰?”
謝九樓與他對峙片刻,語氣終究成了哄似的放低道:“真的沒事。不過小傷。”
不知這話里又是哪幾個字觸了提燈逆鱗,只見他將身一退,再盯著謝九樓時眼角已微微發(fā)紅,牙根咬得兩邊腮幫都發(fā)了緊,半晌方很恨恨道:“小傷?”
“小傷……”提燈嚼著這兩個字,末了竟氣極反笑,“我日夜擔(dān)著怕著,唯恐因著那點(diǎn)不想放你走的私心害了你。夜半床涼都怕是不是弄丟了你,再找不回來。聽你翻個身也疑心是你要離開。如今不過離了我半日不到,你便把命丟這么一回!回來告訴我,不過小傷……真叫我每時每刻帶著的三分掛念,都像個笑話!”
謝九樓瞧他說著,隱隱見提燈眼里都有了水光,這才明白是真把人氣著了。
“小傷是么?”提燈死死瞪著一雙起了血絲的眼睛,慢慢退到門邊,“謝九,你這樣對我說話,我怎么能不給你吃點(diǎn)教訓(xùn)?”
他驟然轉(zhuǎn)身開門,雙目通紅,乜斜著對謝九樓道:“橫豎你不在乎自己的命……”
提燈沒有說完,抬腳邁步而出,下一瞬,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刀,眨眼之間便割向自己喉下一寸。
謝九樓未及反應(yīng)過來,滿目皆是提燈頸下隨刀鋒走過噴薄而出的鮮血。
“提燈!”
他飛奔過去,卻見提燈徐徐轉(zhuǎn)過身來,殷紅血液滾滾淌落,已染紅身前大片衣襟。
提燈泠然站在門外,沖他無不嘲諷輕輕一笑:“小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