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23.
第七歌將指尖夾著的那柄不過指節(jié)大小、極薄極鋒利的刀片放入嘴中,藏回舌根底下,沖謝九樓咧嘴一笑:“爺,又見面了。”
“誰跟你稱爺?”謝九樓一把甩開她,想著她昨日拿提燈做人質(zhì)的場景仍氣得牙癢,眼下卻沒事兒人一樣同他嬉皮笑臉,便更瞧不起了,“祁國境內(nèi),偷盜者,依律斷一手,再送去枯天谷做一輩子苦役。你要不想去填那永遠(yuǎn)填不平的望蒼海,就立刻滾蛋。”
第七歌低眉順眼:“立刻就滾……立刻就滾……”
正與謝九樓擦身而過時,她忽一轉(zhuǎn)身,眸光一沉,陰惻惻道:“憑你是誰,也敢讓老子手走白活!呼喝我這個青天鬼,你那張嘴還不夠格!”
說著便手過雙唇,取出舌下薄刃,直直刺向謝九樓兜著錢袋那只手。
豈料瞬息之間,第七歌余光只見對方從自己身側(cè)閃成殘影,待要回身,脖子已被謝九樓自身后扣住。她抓著橫桓在喉下那只胳膊,欲借力蹬腿旋扭過頭再脫身而出,謝九樓卻搶先一步,抓住第七歌肩頭將臂一繞,在她趁機(jī)面向自己時用力一推,對方便捂著心口仰倒在地,頓時要起,卻氣息凝滯,暫不能了。
原本擁擠的人群因著這二人打架竟自動讓了一片出來,提燈早前一直看著蓮座上的觀音發(fā)神,到莫名被推搡著隨人流退開時才注意身后發(fā)生了什么。
第七歌喘著氣,喉中腥甜味直往上涌,惡惡瞪著謝九樓:“穹刃?”
——穹刃,便是刃者中功力僅次于最頂尖者的四級刃。
玄門分三路玄道,即刃、格、鞘三者,刃者善攻擊,多為將星,七殺、破軍、貪狼主命格局;鞘者善防御,同級之中最克刃者,若二者狹路相逢,多為刃敗;格者為世間最稀有的玄道,雖不善防御或攻擊,卻能以念力控制鞘者,同級間遇刃則敗,遇鞘則成,故格者為求自保,總會想盡辦法遍尋天下鞘者納入自己門下。其間格者多數(shù)天醫(yī)入命,在醫(yī)道或毒道天賦異稟,至強(qiáng)者什么能讓妖魔繞道,秉性亦少有不極端的。
而無論是哪一路玄者,修為均是五個境界:一級為脈,二級為筑,三級為頂,四級為穹,五級無論是刃格鞘中哪種,皆為“突天”。尋常人的骨珠呈泥灰色,渾濁不堪,玄者則境界越高,骨珠越透亮,至突天境,骨珠便能與肉身分開獨(dú)存。
突天者,每一百年赴登鏡臺比試。最后的勝者,直入永凈世成神。
謝九樓本是四級刃者,平日刻意隱藏自己玄息,若非同級或更高一級的玄者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境界,如今第七歌迅速反應(yīng)了過來,是謝九樓刻意為之,不再收斂。
“現(xiàn)在夠格了么?”他冷眼道,“當(dāng)真要我擰你去官府,治個偷盜的罪名?”
“我可沒有偷。”第七歌捂著傷處邪笑,“我那是搶劫!”
“大祁律法,搶劫者,斷雙手!”
“呸!大你爺爺?shù)钠睿 钡谄吒韬鰫汉莺莞吆龋拔铱茨闶恰酢踝淤u多了當(dāng)腦袋使!滿桌蝣蠻子圍著中原還沒吃肉,你祁國算什么東西,就想摸邊上桌!腳還沒踏進(jìn)來呢,就拿祁法治人了!做你的春秋大夢!”
謝九樓明顯一愣。
第七歌身后人群中,提燈已沉著臉,右手拿著一手燈,左手自靴口摸出那柄短刀,只等她一轉(zhuǎn)過來,就飛刀過去割穿她的嘴。
豈知謝九樓愣神不過轉(zhuǎn)瞬,便平息道:“小姑娘,口舌之快多是用性命來逞。世道之惡,比你的心眼兒大。別把自己的命拴在舌尖上。”
提燈握著刀柄的手指尖微顫,生生把正準(zhǔn)備飛出去的匕首收了勢,一轉(zhuǎn)刀尖,藏在袖中。
第七歌此時分明做男兒打扮,不料被謝九樓一眼看穿,是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一番,爬起來便跑了。
人群多數(shù)隨著觀音儀仗向前頭街角涌去,剩了少數(shù)在這兒圍觀,如今熱鬧不了了之,那幾個人便也散了。
鶴頂紅和楚空遙這才圍過來,提燈也趕了上來。
先時謝九樓與第七歌本就是一對一,他們?nèi)齻€隱在人群中,若貿(mào)然站出來,以第七歌的狡猾伶俐,指不定會怎么當(dāng)著大庭廣眾說這一幫子早有埋伏以多欺少。
提燈并未說話,只抓著謝九樓胳膊,便被謝九樓輕輕覆住手背,聽他低聲說:“沒傷著我。”
楚空遙悠悠看著第七歌遠(yuǎn)去的方向:“我看這小姑娘,遲早有天會栽在那股子伶俐上。”
說起這個,謝九樓便想著方才第七歌盛怒時口出之言,心思便沉了下來:“你聽見她說什么沒有?”
“聽見了啊。”楚空遙淺笑,寬慰似的拿扇子拍拍謝九樓的肩,“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兒了。”
三百年前,謝九樓尚在娑婆,還是無鏞城少城主時,莫說眼下一個小小的須臾城,便是娑婆大陸整個中原地區(qū),也在祁國的版圖之中。那時的祁國,已統(tǒng)治了娑婆中原兩百余年。
雖說萬物盛極必衰,他當(dāng)年戰(zhàn)死之時祁國已然式微,謝九樓亦知道國運(yùn)衰退,大祁沒落是遲早的事,如今親耳聽了,還是難免唏噓。
腳下國土朝夕易主,可昔年為此沙場灑血的千萬將士,如今又有幾人記得他們的名字?又有多少人去在乎,他們的血,曾經(jīng)是為誰而流?
白骨沉沙,枉做空話。
謝九樓扯了扯嘴角,搖頭笑道:“只是覺得,現(xiàn)在這局面,蝣人作大,祁國伏低,中原仍是舊主,倒不像過了三百年,反像……回到咱們出生前兩百年了。”
楚空遙不動聲色瞟了一眼提燈,對方面不改色,收拾收拾還準(zhǔn)備抬腳走了。
“眼下去哪兒?”楚空遙問。
提燈自顧在前頭不疾不徐地走,謝九樓和楚空遙負(fù)手跟在他身后,鶴頂紅懶洋洋在最末走著。
“去找人。”
提燈這話一出,謝九樓一下變了臉色,驟然止步,竟低著頭想往回走,卻又不愿意表現(xiàn)得太刻意,眼睛四處找路,一時跟個無頭蒼蠅一般慌張。
楚空遙拉住他:“你做什么去?”
“我……”謝九樓難得如此局促,“我有事……”
提燈聞聲也轉(zhuǎn)了過來:“什么事?”
“我有點(diǎn)餓。”謝九樓急急背過去,說著就往反處走,“你們先去,我填填肚子再跟上來。”
說完也不管旁邊幾個的反應(yīng),步子快得恨不得腳底抹油就離開了。
“欸……”鶴頂紅叫了一聲,眨眼謝九樓已走出幾丈遠(yuǎn)。
楚空遙左右瞧瞧,還是決定去找他:“你們倆先去。”
又走一個,鶴頂紅上一聲還沒欸完,又欸了一聲。
只有提燈,看著謝九樓的背影若有所思,待那二人都走出視線,才緩緩回頭接著前路邁步。
“莫名其妙。”鶴頂紅賭氣踢著腳下石塊,“東西都沒講完呢,一個個慌腳雞似的,哪里就急死了。”
“東西?”提燈開口,“什么東西?”
“就楚老二之前講的么,”鶴頂紅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無相觀音,赤練圣手……還有那個泥點(diǎn)子。”
“你想聽什么?”提燈道,“我給你講。”
鶴頂紅眼睛一亮:“你也知道?”
“不多。”提燈說,“你聽了些什么?”
鶴頂紅忙不迭道:“聽到無相觀音有天在混沌除了邪祟回去,身上帶了泥點(diǎn)子。那泥點(diǎn)子被他靈氣養(yǎng)著,竟有了五感,生出想法,要打無相的主意。”
提燈垂眼走路,一面默默聽著。
見鶴頂紅說完了,他便笑了笑:“其實(shí)到這兒,故事也差不多了。”
“那泥點(diǎn)子自打起了心思,便一直圍在無相身旁伺機(jī)而動。”提燈說這故事,一字一句,說得很慢,“一日趁無相熟睡,它便攀上去,借自己劃出的泥痕,一筆一畫,把無形無狀的觀音,按它的想象,親手畫出了模樣。眉眼鼻唇,皆窮它所想,竭它所能。”
“自此觀音之相,為它而生。”
無相觀音醒來之后,勃然大怒,將泥點(diǎn)子一掌打入無境之境,并命座下赤練圣手看管,直到它真身消散。
泥點(diǎn)子畢竟不是永凈世孕育而出,離開了觀音,渾身本就不多的靈氣也極快殆盡。
將死之時,原在無境之境監(jiān)守它的赤練竟玩忽職守,去到混沌私會海中鮫人,導(dǎo)致那顆泥點(diǎn)子趁此脫逃。
“逃去哪了?”鶴頂紅問,“還活著么?”
提燈沉默一瞬,說:“它逃回了無相身邊。”
泥點(diǎn)子拼盡最后一口氣,在無相手上劃出第三只眼睛。那眼睛之深,穿破無相的身體,像一道連通永凈世和混沌的縫隙。
“泥點(diǎn)子就從那道縫隙中跳了下去。”提燈說,“它絕望困頓之際,最后一眼看向頂上的觀音——那張由它親手雕刻出來的臉,永遠(yuǎn)都是那么漠然。”
鶴頂紅只嘆不值:“那泥點(diǎn)子,真是生也觀音,亡也觀音。”
“它因觀音而生,卻非因觀音而亡。”提燈拐過一個街角,“那泥點(diǎn)子殞命,殺它的是情。”
“所以楚老二說的無境之境里那面鏡子,就是這么來的?觀音手上拿第三只眼睛?”
提燈點(diǎn)頭:“泥點(diǎn)子墜入混沌,最后看了觀音一眼,就因為那一眼,絕了它所有癡念。它凄然以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為代價發(fā)出毒誓——若日后觀音動了凡心,必要承受與它一樣的可見不可得之苦。只要觀音在永凈世一日,便只能拿第三只眼睛看自己心上人一日。歲歲年年,相思之痛不可遷。”
“只能拿第三只眼睛……”鶴頂紅埋頭沉思片刻,“這意思是,觀音要見心上人,只能透過那面鏡子去看。他在永凈世,鏡子里看的是娑婆世,所以他對自己愛的人,永遠(yuǎn)相望不相認(rèn)?”
提燈默然。
“觀音真如此被詛咒了?”
提燈轉(zhuǎn)入一條小巷,走到盡頭再拐,豁然見一處閣樓,樓下掛滿五顏六色的幡,還有許多涂抹過畫成各色人物的面具。
“觀音一生剛愎自用,目下無塵,別說這個咒,只怕連所謂的情,他都不信自己會有。”他一面說,一面踏進(jìn)樓底旁門處一個窄窄的木門,門里一條黝黑甬道,縷縷日光從頂上木板縫中瀉下來。
提燈的聲音在過道中前行:“所以無相硬生生把自己右手那只眼睛挖了下來,丟入無境之境,永不啟用。”
甬道走完,挨著手邊是一列長長的木梯,又陡又逼仄,頭頂上隔著木板都是擋不住的嘈雜人聲。
“那赤練圣手呢?”鶴頂紅跟在提燈后頭,踩著踏板,一步一聲地問,“被觀音罰去了哪?”
梯子要走完,閣樓上人聲也近了。
“觀音手段殘絕狠辣,罰一個圣手不缺法子。既然赤練要和鮫人私會,那他就……”
話到此處,提燈踏上最后一階,在樓道口站定,沖戲班子里坐在最里頭的一個鵝黃色長衫公子不輕不重喊了一聲:“葉鳴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