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17.
下榻之處火已燃得很旺。
楚空遙正坐那兒撥弄,遠(yuǎn)遠(yuǎn)地,見提燈冷著臉過來落座在一丈之外,謝九樓跟著過來,眉眼奕奕,又不敢表現(xiàn)得太明顯。只抿著嘴,在提燈旁邊坐下。
鶴頂紅用軟藤打結(jié)扎堆擬做了幾個枕頭,扔了倆過去。
“怎么,消食兒還消出氣來了?”楚空遙打趣。
“可不是?”謝九樓接過藤枕,“嘴饞吃多了,消不完,我不過說他兩句,就惱成這樣,一味地不理人。”
提燈一聽,扭過脖子去瞪他,謝九樓一臉坦蕩,沖提燈偏了偏頭。
半晌,提燈忽地轉(zhuǎn)回去,盯著那堆火堆,揚唇解釋道:“倒也不是因為嘴饞。野味兒我嘗著新鮮,哪曉得不是自己克化得動的。要論長久,還得早早兒進(jìn)了城,去找我該吃的東西去。”
謝九樓笑一僵,臉耷下來,眼神也沉了。
提燈登時心明眼凈,面色全霽,拍拍衣裳起身到河邊脫鞋洗腳去。
河離火堆甚遠(yuǎn),提燈走出幾步,便像隱入了夜色,半點身影都不見。
謝九樓大馬金刀坐在石子岸上,一會兒作氣別著頭不往那邊瞧,一會兒又放心不下朝提燈的方向看兩眼。
末了沒好氣對楚空遙道:“你快過去守著。那兒又沒光,仔細(xì)一會子吃骨翁潛過來把他傷了。”
惘然河中吃骨翁最擅在夜間和河里殺人,白日見不得光,只能躲在水下,入了夜,一張張人皮便蠕動著上岸,躲到黑漆漆的地方,瞅準(zhǔn)城墻外的人,一眨眼就能爬到人身上把別個的骨血皮肉占為己有。
就這當(dāng)頭,提燈卻已提著鞋,光腳踩在石子兒上回來。
鶴頂紅忍不住道:“還沒入夏呢,河水涼,過來烤火暖暖腳。”
提燈裝聽不到,在隔火老遠(yuǎn)的地方收拾包袱,從里頭依次拿出琉璃燈和謝九樓那件里衣,接著尋了身旁一處樹根,拎著枕頭往那兒一扔,把身上謝九樓的披風(fēng)裹緊,抱著懷里那件里衣便睡了。把謝九樓晾在自己背后,明知道對方全程眼珠子都不轉(zhuǎn)地在看他,仍是賭氣不理,形同陌路似的。
謝九樓對著提燈后腦勺發(fā)了半刻呆,忽一皺眉,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提燈小性兒愛惱,他原本只想逗逗,怎么如今自己還落了人家的套,禁不住三言兩語挑釁,真就和提燈杠起氣性來了。
他瞅見提燈露在披風(fēng)外的一雙腳,許是春水寒涼,本就蒼白瘦削的腳背到河里頭過一遭,皮下青紫的血管更突兀了。
謝九樓放輕步子到火堆邊,又拾了小捆柴另起一個火堆,離提燈更近些。
哪曉得提燈敏銳得很,火一生上,他就睜眼,對上謝九樓的視線,一蹙眉,干脆連躺都不躺,直接坐起來,縮短了身子長度,離新起的火堆仍舊那么遠(yuǎn)。
順帶還不忘裹挾著怨氣直勾勾看著謝九樓。
謝九樓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提燈不是氣他擅自生火,而是氣他擅自離火那么近。
提燈怕火,更不許謝九樓靠近火,謝九樓一沾火,他就跟要丟半條命一樣緊張。
謝九樓嘆口氣,慢慢走過去,走到提燈方才躺下時候放腳的地方,說:“睡下來。”
提燈不聽,把頭擰向一邊,抱緊膝蓋,蜷了蜷腳趾。
“三聲不睡,我再不過來。”謝九樓負(fù)手,開始往后退,“一。”
“……”
謝九樓再退:“二。”
“……”
提燈瞥了一眼,見他真不打算停下,硬邦邦開口:“……太亮了,睡不著。”
謝九樓還是退:“三。”
眼瞧他就要退到火光大的范圍里去,提燈恨恨一瞪,麻溜地枕著藤條枕睡下,眼珠子還不忘盯著謝九樓的腳,生怕這人再往后一步。
不成想他一睡下,謝九樓向后抬的步子驟然往前一伸,人疾步走回原位,盤腿坐好,高闊身形將提燈視野里的火堆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又像先時那樣抓著提燈腳腕放到自己懷里,低頭捂著,小聲道:“睡吧,我給你遮著光,別怕。”
提燈垂眼,只掃見謝九樓頷首時額前的碎發(fā),怔神對著碎發(fā)看了半天,不知不覺便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空遙走過來,虛聲道:“這火能燒一夜,加上我在,吃骨翁不敢來。瞧他也睡熟了,你趕緊也差不多閉會兒眼,休息休息。”
謝九樓應(yīng)了,往火邊一眺,囡囡扒在鶴頂紅肩上睡得正香,便道:“我就睡了,你過去吧。”
等那邊楚空遙和鶴頂紅各自睡下,謝九樓小心牽了披風(fēng)把提燈一身蓋好,再上前挨著提燈倚樹而坐,借著前頭的光暈,緩緩從衣裳里掏出幾樣?xùn)|西來。
一是那玉雕小人。醒來時就在他身上,他也沒問是不是提燈悄悄還給他的,還是自打進(jìn)了河其實就沒離過身。二是提燈慣愛藏在靴子口那柄短刀,本就是他的,他八歲那年父親殺了鹿,逼他吃光鹿肉之后就把割鹿皮的刀扔給他,他自此帶著這把刀,就像帶著父親的戒訓(xùn),一直到無界處。提燈離開時拿走了他的刀。
三是一根掌心粗細(xì)的樹樁子。
這倒是現(xiàn)成的。
謝九樓拾柴時無意撿到,當(dāng)下留了個心眼,已經(jīng)打起拿它做點東西的主意,便趁沒人注意收到自己兜里。
做點什么呢?他打揣著這木頭起就在思量。
自己過去一輩子刀尖舐血,十二歲殺人,兩年后跟著父親上戰(zhàn)場,未及十七便有了瑤刀月鬼的惡名,死后睜眼一醒,便被安在無界處做了真閻王。脫去一身甲胄,倒成了個一無是處的人,二十幾年的價值,就只在殺伐兩個字上頭了。
謝九樓承著月光,拿著手中匕首翻來覆去地瞧。
瑤刀瑤刀,世人說的,就是這把短刀了。
他十六歲拿著這把刀孤身潛入五萬大軍主將營帳,將主副三位大將無聲殺盡,焚了他們的骨珠,隨后一把大火燒光糧草,一月之內(nèi)敵軍便不戰(zhàn)自退。
他們說那晚的火光把他殺人的短刀照得像瑤一樣亮,他的刀鋒又冷又快,如他的行蹤難以捉摸,迅速得只在殺人的一瞬能被察覺。
他們說他不是人,是娑婆最強大的刃,是專在月下索命的鬼魂。
謝九樓從神思中抽離出來,摩挲著手中的玉雕小人,搖了搖頭,將它放下。然后拿起木樁,拔刀出鞘,刀尖落在木樁上。
這木樁子第一次落到他眼中時,他就知道自己想拿它做什么的。心里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
他想雕個木雕。
提燈拿阿海海雕個玉雕小人兒,那小人兒就跟鬼影一般天天縈繞在謝九樓心上,一想到就叫他心里揪著發(fā)酸。
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也能雕一個。
提燈刻阿海海,那他就刻提燈。
他刻得比提燈好了,看提燈還有沒有臉天天拿那玩意兒當(dāng)個寶。
謝九樓自認(rèn)生平?jīng)]什么手藝上得了臺面,刻玉的功夫卻是正兒八經(jīng)拿得出去的。
他娘親出身是玉雕世家,無鏞城在天子腳下,謝家是娑婆大陸祁國的鐵帽子王,城主之位傳到謝九樓父親頭上已有兩百年之久,中間興衰起落,家史都能被外頭編成數(shù)十來個版本到處流傳。他娘成為城主夫人,算是高嫁。當(dāng)年謝父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也算吃了數(shù)不盡的苦頭。
謝九樓打小養(yǎng)在娘親膝下,家中是老一套的嚴(yán)父慈母,父親自負(fù)傲慢,他自然便從會說話起就在馬背刀光下長大。文治武功,忠君愛民,該記該會的一樣不差,稍有紕漏,便是父親的嚴(yán)打責(zé)罵。
六七歲哈巴狗兒大的年紀(jì),娘親的房里是他最溫暖的去處。也只有在那兒,他才見得著父親從未對外顯露過的一面——雖然不是對他。
娘親房中擺著許多玉雕,謝九樓有記憶起就總見著她拿著刻刀雕玉。家中玉雕大大小小千奇百怪,他本以為那已攬盡天下奇絕。直到小時候誤闖父親書房的隔間,在里頭撞見放滿四壁的玉人——全是父親的樣子,全出自母親之手。
這之前他曾自詡家中廳堂擺露在外的那些玉雕已難尋比肩者,哪知那日才在小小一間暗室開了眼見,至今想起,依舊震撼。
謝九樓逐個欣賞,看了一半不到,被回家的父親捉個正著,接著便是幾天下不來床的一頓好打。
后來娘親教他雕玉,也雕萬物,也雕小人,卻沒有哪一個比得上他在父親書房中見到的那些栩栩如生,哪怕十分之一。
他埋怨娘親教得不細(xì)心,不把雕父親那樣的技法告訴她,娘親卻說那是眼下的他學(xué)不來的,父親書房那些玉雕,靠的不是技法。
那靠什么?那時的謝九樓問。
娘親說,水到渠成,日后會有人教你無師自通。
謝九樓當(dāng)年不明白,既有人教,又怎么說是無師自通?
如今提燈酣睡在側(cè),他重拾被自己遺落多年的雕刻技法,竟是將娘親的話逐字懂了。
那個黃昏,提燈坐在大殿雕他的阿海海,那樣專注的眉眼,目光中除了手心之物再容不下旁人。即便眼前不見,光靠心中所想,便已連發(fā)絲指甲這樣的細(xì)枝末節(jié)都刻得與活物別無二致。
娘親雕父親的時候,也是這般神色吧?
他的手法技巧是娘親教的,提燈做得那樣精致的玉雕,又是誰的手法?
是那個阿海海嗎?
才不是。
謝九樓在心里自問自答,嗤之以鼻地想:什么阿海海?毛都不拔的鐵公雞罷了。光看提燈胸口上那個玉扳指,上頭雕就花紋的粗爛手法姑且不提,就說那玉質(zhì),簡直不曉得是從什么破爛堆里扒拉出來的。
那種吝嗇鬼,哪會舍得拿上好的玉給提燈練手。
也就提燈這個笨蛋,生來一根筋的牛脾氣,不知讓那個阿海海給下了什么降頭,角末當(dāng)作頂價寶,捧在手里幾百年。
但凡他先遇見提燈……
謝九樓驀地打住,警醒著回神。
他怎么整日也開始做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木已成舟的事情,哪里來的“但凡”、“如果”呢?
瞧自己這樣子,真是不甘心到魔怔了。
想著只覺喉中微澀,他胸腔里如壓了千斤頂似的悶得發(fā)苦。于是扯著嘴角一笑,強迫自己將那天的場景拋出腦后。
可越是逼著自己不要去想,提燈臨走前日雕刻玉人的神色便在腦中越為清晰。
謝九樓干脆手起刀落,念著找到事情做,就不會胡思亂想。于是先把木頭削了個形,比出個大小來,下一步,就犯了難。
他以前只會雕玉,沒雕過木頭,雖知曉二者手法力道天差地別,但若是觸類旁通試著做做,當(dāng)也不會有多費力。
獨獨困于不曉得雕個什么樣的提燈才好看。
他腦海中又是第一次見提燈那一幕。
提燈低著頭,跪在大殿中央,身后是延綿不盡的萬里霞光。
他叫他抬頭——
美人執(zhí)燈,見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