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流觴1
朱紅的宮殿連綿迭起,日光透過繪有回旋流云紋的蠶絲簾,落在水榭內(nèi)青年溫潤側(cè)顏上。
青年著淺色鶴紋廣衣,席坐案后,肌膚白凈如瓷,眉目雋秀若畫,濃密纖長的睫包裹著一對瑩潤烏眸,輕柔垂落,于挺秀鼻梁上投下兩片月牙狀的淺淺陰影。烏發(fā)則以玉帶束成一把,緊貼著那柔軟的綢質(zhì)錦衣,沿肩頸,一路直垂至腰際。
松姿鶴儀,風(fēng)致楚楚。
水榭外歡騰聲不斷,青年卻充耳不聞,垂眸,專注閱著手中書卷。
“殿下。”
謀士公孫羊、范周聯(lián)袂入水榭。
公孫羊笑道:“今日流觴宴,各國名士公卿都在大顯身手,殿下便不去瞧瞧么?”
簾后坐的,正是德名遍天下,門下招攬門客無數(shù)的江國太子江蘊。亦是聲名享譽(yù)江南諸國的“南國四公子”之一。
此番來到陳國,是受陳國國主之邀,參加一年一度的流觴宴。
這是江南六國的盛事,參宴者皆是六國公卿名士與貴族子弟,主要目的就是借著切磋六藝的名頭,聯(lián)絡(luò)江南六國的感情,以便諸國勠力同心、共同抵抗北方日益強(qiáng)大的隋國。
江蘊對這類出風(fēng)頭的事素來沒興趣,淡淡搖了下頭。
公孫羊和范周暗道可惜。
“南國四公子”,分別是以“容”聞名的衛(wèi)國世子衛(wèi)筠,以“樂”聞名的洛國世子洛鳳君,以“文”聞名的陳國公子陳麒,和以“德”聞名的江國太子江蘊。
江南六國,其余五國都是江國下屬國。
“四公子”由各國名士共同推舉出,雖然排名不分前后,但和其他三個或以容貌、或以音樂才能、文章才能而取勝的三公子,自家殿下這個“德”字,多少顯得有些虛無縹緲。好像除了品德之外,沒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才能一般。
身為一位忠誠的謀士,公孫羊很是替自家殿下意難平。
因他知曉,除了廣為人知的美好品德,自家殿下的容儀、文采,甚至是音樂才能,都絲毫不輸另外那三公子。
只因殿下低調(diào),別人太高調(diào),從不在流觴宴這等重大集會上出風(fēng)頭,才只被評了一個不溫不火的“德”字!
甚至有不明內(nèi)情的好事者,背地里宣稱殿下這個“德公子”的名頭只是諸國名士不好直接拂江國這個宗主國的臉,勉強(qiáng)添進(jìn)來湊數(shù)的。四公子真要論實力,還是要看容、樂、文三位公子。
尤其是樂公子洛鳳君與文公子陳麒,如果說美貌得益于上天眷顧,帶了運氣的成分,那絕妙的樂技與精妙的文章,可都是需要下真功夫,花費十年甚至是數(shù)十年功夫辛苦鉆研的,絕非靠“品德”這樣的虛名能換來。
兩相對比,顯得殿下這個“德公子”更像添來湊數(shù)的了!
“樂類比試第一名,洛國世子洛鳳君!”
隨著一聲傳報,水榭外再度傳來歡呼聲。
流觴宴按照君子六藝,共設(shè)六類比賽項目,洛鳳君能拔得“樂類”頭籌,可以說是毫無懸念的事。
只是洛鳳君為人清高孤傲,又貴為洛國世子,平日這些貴族公卿們想聽他彈上一曲,比登天還難,所以即使早知道結(jié)果,賓客們亦十分激動沸騰。
唯公孫羊悄悄與范周咕噥了句:“這曲《梧桐引》,我倒覺得殿下彈得更好?!?br/>
玉臺上,洛鳳君一襲白衣,抱著琴傲然起身,目光漫不經(jīng)意的掃過四周。除了樂技,他的容貌也十分出眾,眾人的吹捧與追逐于他而言已是如吃飯喝水般司空見慣的事,他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懶得拿正眼瞧他們,他目光徑直落在那唯一垂著簾幕的水榭上,淺笑問:“鳳君這一曲,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流觴宴點評官由諸國名士組成,江蘊作為宗主國太子,又與洛鳳君并列四公子,按理并不在點評官之列,洛鳳君這么貿(mào)然一發(fā)問,立刻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來江蘊所在的水榭上。
蠶絲簾幕低垂,眾人只能從外面看到一個模糊影子。
脾氣火爆的公孫羊先皺起眉,殿下乃宗主國太子,身份高貴,區(qū)區(qū)一個下屬國的公子,竟敢如此當(dāng)眾冒犯殿下,簡直無禮至極。
第二個皺起眉的是江蘊。
他已經(jīng)盡力避免卷入這些無聊的爭斗,沒想到還是被人強(qiáng)拖進(jìn)去。
這洛鳳君盛名在外,在江南諸國中的聲望很高,作為一位有品德的儲君,他又不能不理會。
公孫羊待要呵斥,被江蘊抬手止住。
江蘊放下書卷,隔著幕簾簡潔答道:“洛世子這一曲,令孤耳目一清,如聞仙樂,魁首二字,當(dāng)之無愧?!?br/>
江蘊精通樂理,方才洛鳳君彈奏時,自然也聽了全程的《梧桐引》,從專業(yè)的角度來講,洛鳳君彈得確實無可挑剔,甚至遠(yuǎn)勝當(dāng)世許多年逾古稀的樂曲大家。
能得宗主國太子如此評價,自是美事一樁。
看臺上的眾人立刻又一番稱贊吹捧,朝洛鳳君道賀,甚至有人提議將此事當(dāng)做一樁美談屬文記載下來。
不料洛鳳君并不動,反而依舊注目著那水榭外懸的蠶絲簾幕,道:“久聞殿下也精通音律,乃樂中高手,十一歲時便憑一曲《鳳求凰》名動江都,今日恰逢盛筵,殿下可肯屈尊與鳳君比試一番?”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一則,江蘊乃宗主國太子,洛鳳君一再挑釁,實屬以下犯上。
二則,長久以來,江蘊在流觴宴上幾乎都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因為體弱、喜靜、“并無特別突出的才能”,這位殿下幾乎全程都待在掛有擋風(fēng)簾幕的水榭中,從不參加任何比試活動,也鮮少在人前露面。
據(jù)說就算是其門下賓客,見過這位太子真正容貌的,也沒有幾個人。
因為這事兒,甚至有傳言稱,這位太子是因為貌丑羞于見人,才不敢露出真容,只能靠所謂的品德來服人,博一個禮賢下士的名聲。
關(guān)于這位太子從不肯在流觴宴展示才藝之事,眾人也是揣測不一。
有人說這位太子是真的與世無爭,行事低調(diào),不愿搶了下屬國的風(fēng)頭,也有人說這位太子是因資質(zhì)平庸,根本沒有拿得出的才藝,怕輸了比賽,被下屬國碾壓,索性直接“藏拙”,維護(hù)宗主國顏面。
至于十一歲彈出名動天下的《鳳求凰》之事,很可能是為了營造聲望,找人代彈的!《鳳求凰》創(chuàng)始者齊國段侯,可是被評為百年難出的音樂奇才,那曲《鳳求凰》一經(jīng)問世,便引來無數(shù)音樂大家鉆研模仿,但這么多年過去,竟沒有一個人能完美呈現(xiàn)其中精髓。唯一得了幾分真?zhèn)鞯模嵌魏钪?,齊國公子齊子期,區(qū)區(qū)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怎么可能彈出《鳳求凰》那樣高難度的曲子。
洛鳳君是個音樂天才,音樂才能舉世皆知,此刻當(dāng)眾挑釁才藝平庸的江蘊,不是擺明了要下那位太子的臉面么?
洛國隨行的大臣首先嚇了一跳,忙近前勸阻。
但洛鳳君顯然心意已決,根本不為所動,目光依舊直勾勾的盯著江蘊所在。公孫羊終于忍不住怒道:“洛世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洛鳳君施施然答:“自然知道,鳳君仰慕殿下已久,早就想尋機(jī)會與殿下切磋一二了,鳳君自知位卑,沒有資格向殿下挑戰(zhàn),然流觴宴乃我江南六國盛會,辦立之初,就定下了不論身份地位,只論才藝的規(guī)矩。殿下不肯屈尊,莫非是看不起鳳君,覺得鳳君不配與殿下同臺而奏?還是說,殿下覺得我們這些下屬國,不配與宗主國同臺競技?”
性格沉穩(wěn)的范周也露出不悅之色。
心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洛鳳君,竟然借著流觴宴的名頭向殿下挑釁。流觴宴表面上是六國集會,才藝比拼,可大家心知肚明,這更大意義上是一個維系諸國聯(lián)盟的宴會。殿下身為宗主國太子,有維系聯(lián)盟的責(zé)任,若當(dāng)眾拒了洛鳳君的要求,倒像是真看不起下屬國一般,于六國聯(lián)盟極為不利。
而眼下隋國那頭正厲兵秣馬,虎視眈眈……
洛鳳君的話勾起不少其他下屬國的顧慮,再加上一些看熱鬧的,對這位神秘的江國太子好奇已久,倒也想借著洛鳳君的手,揭開這位太子的神秘面紗,看看這位太子究竟有多貌丑,多才疏學(xué)淺,便都不約而同的作壁上觀,甚至隱含期待。
畢竟出頭的是洛鳳君,就算最后真得罪江國,也降罪不到其他人身上。
場面一時僵滯,就在公孫羊和范周都感到焦頭爛額之際,幕簾后,再度響起那如玉落清泉一般好聽的聲音:
“并非如洛公子所言。”
“是孤技藝疏漏,五音退化,早已不會奏任何樂曲?!?br/>
“孤認(rèn)輸?!?br/>
公孫羊與范周同時臉色一變。
大庭廣眾,當(dāng)著這么多下屬國的面,殿下竟直接向一個下屬國的公子認(rèn)輸,這成何體統(tǒng)!
其他各國也神色不一。
沒料到這江國太子竟真如傳言一般,資質(zhì)平庸,六藝不精。便是以容色聞名天下的衛(wèi)國公子衛(wèi)筠,也寫得一手好書法,繪得一手好丹青呢。
想來那貌丑的傳言,也是千真萬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