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泉水深處
女子淺淺一笑:不敢,小女子紅玉,專愛管點閑事,也算與你們有緣。不過我只顧趕著救人,并沒來得及問清其中情由。
甘泉村
依著瑾娘推算,玉橫的蹤跡恰好在江都城郊。
歐陽少恭在翹頭案上攤開一幅簡略的地圖,向江都城西北方向一點,“經(jīng)城郊去西北,有一村落名喚‘甘泉村’,不如我們到那附近探查一番,再作打算。”
百里屠蘇聽了此話,只一點頭,并未多言。看著地圖上那被標(biāo)為“甘泉村”的一個小小紅點,他的心中幽幽一動,不知有什么會在那里發(fā)生。
但他一如既往,未將心事出口半點。
而命運,總在前方,微笑著等待。
出了江都城,向西走了不久,山勢開始起伏,路也變得狹窄,有的地方僅容兩人錯身而過。漸漸能聽聞泉水流動的聲音,有時似在腳下不深處,有時又隱在身側(cè)林間。
出行之前,大家已經(jīng)打聽清楚甘泉村的所在,遇到岔路,就沿著水聲的方向走,總不會錯。
百里屠蘇一路默默走在前頭,又遣阿翔在前探查,卻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動。日已過午,天空下起蒙蒙細雨,雨絲綿綿,接連不斷,使得本就水汽氤氳的山間更加如夢如幻。
繞過一道山坳,前方順?biāo)忠娨粭l岔路,望去隱約可見高大的竹制牌坊,匾額上鐫著竹般挺秀的三個字,正是“甘泉村”。
“便是這里了,”歐陽少恭道,“竹林清幽,地勢向心愈低,有泉涌出,其水甘美,是以名甘泉村。”
“先生說得不錯,只是諸位是?”牌坊之內(nèi)走出一位老人,須發(fā)皆白,長髯曳地,拄著一根少見的方竹拐杖,行止之間頗有威嚴。他看看歐陽少恭又看看百里屠蘇,流露出一點戒備之意。
百里屠蘇一向不擅與人打交道,這種寒暄應(yīng)酬,自是歐陽少恭來做。歐陽少恭向前幾步,溫言道:“我等由琴川一路到此,旅途疲頓,少不得要盤桓幾日,以作休整。敢問老丈,村中可有借宿之處?”
老人連連擺手道:“咱們村子地方小得很,不方便外人留宿,我看你們……”
正說著,眾人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老人的話:“裴公,遠來即是客,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我那里還有兩間空房,讓客人將就一下就是。”
說話的青年從百里屠蘇等人身邊經(jīng)過,一身粗布衣衫,背后的草藥簍子看上去分量十足,被雨水打濕的黝黑面龐上透著健康的紅暈。
那被稱做裴公的老人一陣急咳,臉色都嗆得紫紅:“云平你……這么早就回來了啊?”
青年放下藥簍,輕輕拍打著裴公的后背:“裴公您的風(fēng)寒剛好,怎么就出來了呢?還是回屋多歇息歇息,客人們便由我招呼吧。”
裴公欲言又止,眉宇緊皺,過了半晌才道:“那你們慢聊,云平你……你莫要怠慢了人家啊。”說完拄著拐杖緩緩走回村中。
青年看向百里屠蘇一行,“幸會。鄙人洛云平,是甘泉村的村長。”
他的熱情帶著農(nóng)家特有的親切,感染了眾人,只有百里屠蘇并未展顏,眼神沉沉追索。
方蘭生驚訝道:“村長?我還以為村長什么的都只有老爺爺才能當(dāng)上……”
洛云平哈哈一笑:“小哥說的倒也沒錯。只不過本村年輕人幾乎都出外謀生去了,村中剩下的多是老弱婦孺,大伙兒便推舉了我照顧這些親眷。”言及此他臉上掩不住一瞬凄涼之色,但緊接著便又恢復(fù)到熱情洋溢,“看幾位衣飾打扮,不像尋常人家,若要投宿,前后再行些路都有大城驛站可以落腳,怎么會繞到我們這個小村子?”
百里屠蘇抱劍別立,惜言如金,方蘭生卻心直口快,將玉橫為禍,眾人四處尋訪之事簡略述說一遍,越說洛云平表情越發(fā)凝重,“這……幾個月前,有位重傷之人倒在村口,我們試圖施救,卻回天乏術(shù)。臨死前,他曾拿出一小塊玉石給我,說正是為了這件寶物才被人所害……那東西莫不就是玉橫碎片?”
歐陽少恭忙問道:“不知玉石現(xiàn)在何處?是與不是,一望便知。”
“我不知此物是福是禍,就將它藏到了村中溶洞里,那處名喚‘藤仙洞’,白天為泉水所掩,晚上泉水退去才能進入。”
“如此……能否勞煩洛兄取來予我?或是由我們親自去取亦可。事后定會答謝。”
“先生客氣了,那東西本來就不屬于甘泉村,自該還給你們,眼下天還早,隨我在村子里逛逛好了,若要休息,我家就在竹橋那邊,好認。”洛云平說話十分痛快,引著眾人往村里走,邊走邊問道:“你們剛才說……用玉橫碎片的力量煉藥,會煉出邪物,人服下后是禍不是福,這種……這種離奇事,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所以在下急于將碎片尋回,以免貽害無窮。”
洛云平點頭:“我明白了,入夜以后我就帶你們進洞。”
入得村中,歐陽少恭轉(zhuǎn)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百里屠蘇:“少俠似乎有心事?”
百里屠蘇望著洛云平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若真是玉橫碎片,倒極其順?biāo)炝恕!?br/>
歐陽少恭深望了他一眼,坦然笑道:“不生波折自是好事,此處風(fēng)光甚美,大家不妨四處走走看看,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閑吧。”
“竹,臨池,似玉。悒露靜,和煙綠。搶節(jié)寧改,貞心自束。”歐陽少恭倚風(fēng)而立,口角吟翠,手中一把油紙傘,大半罩在亭亭玉立的風(fēng)晴雪身上。
風(fēng)晴雪透過雨幕,迷醉地看著一村碧竹。
甘泉村到處都是竹,擠擠挨挨地順著地勢長成一枚碧玉環(huán),村落靜臥環(huán)心,在濃郁的水汽浸潤下,竹身與竹葉都透著瑩潤的濃綠,仿佛一擰就能滴下汁液。
竹子長得高了,漸漸撐不住重量,竹節(jié)延伸到兩三人高的地方便開始向心倒伏,如同謙謙弓腰的青衫公子,和站在竹下的歐陽少恭有幾分相仿。
更稀罕的是,水邊有片疏松肥厚的沙壤土,生著一大叢方竹,綠意婆娑聚成塔形。
“這種竹子我從來沒見過呢,剛才的老爺爺用的拐杖就是用這個做的吧?”風(fēng)晴雪好奇地去撫那方直的竹管。
“小心。”歐陽少恭長袖一拂,掩去風(fēng)晴雪的手,“都說竹中空外直,堪稱君子,這桿型端方筆正的方竹更是君子中的君子,是竹中上品。可是大家卻常常忘了,這種竹子節(jié)頭生有利刺,輕易可以劃開皮肉……”他望著風(fēng)晴雪那聽得過于認真而顯得有點呆氣的面孔,試探著問道,“這樣鋒銳于外,可也稱得上君子?”
“君子是好人的意思嗎?好人也可以佩劍,可以習(xí)武,可以出刀保護自己至親至愛的人呀。這竹節(jié)上面的刺,就是它用來保護自己的佩劍,如果我們不去碰觸它,它也不會來傷害我們,對吧?”
雨水打在油紙傘面,滴滴答答。
“以竹擬人,那大約也是個傷心人,竹子長壽卻無情,六十年花開一次,開過后便枯萎死去。”
“開過一次就很好呀,就算立刻死去也沒有什么可惜了。”風(fēng)晴雪認真地說。
歐陽少恭定定地看了風(fēng)晴雪很久,才接著說道:“晴雪喜歡竹子?”
“喜歡呀,外面的世界什么都很好,我都喜歡。小草小蟲,都不像我們那里枯燥。”
歐陽少恭又問道:“外面的世界這樣好,晴雪還要回到家鄉(xiāng)去嗎?”
“啊……”風(fēng)晴雪臉色微黯,“雖然家里面沒有這么多好玩的,但找到了大哥還是要回去的。”
“若是你大哥不愿意回去呢?”
風(fēng)晴雪顯然并沒有設(shè)想過這樣的情景,一時語塞。
歐陽少恭啞然失笑:“在下只是隨便說說,晴雪不必當(dāng)真,他日你們兄妹重逢,自然可以回到家鄉(xiāng)共敘天倫。”
“嗯!我也希望是這樣!”
歐陽少恭望著風(fēng)晴雪又歡快起來的側(cè)顏,笑得溫柔。
地下溶洞
天際擦黑,紅云染墨,雨勢已歇。幾人休息已足,都聚在了村長洛云平家門外。
這半天中襄鈴和村里的老人們玩在一處,說是想爺爺了。這村里的年輕人都在外打拼生活,老人們久不得見,膝下空冷,見到襄鈴這樣活潑俏皮的女孩,都是喜愛得很,絮絮地拉著她講了一下午話,方蘭生也在一邊陪著,有時聽老人們講掌故,有時也說一些自己家里的事,什么被二姐擰耳朵,被天仙肥婆逼婚之類的,逗得老人們和襄鈴都大笑不止。
洛云平帶著眾人到了村子中心那泉涌之處,果然泉水干涸,露出一個六七尺寬的洞口。往里望去,只是黝黑冰涼,不知深淺。百里屠蘇將阿翔留在了外面守望,眾人點起火把,隨著洛云平下洞。
下探了七八步之后,土石漸漸變得平滑光亮,地方也寬闊了起來,眾人舉起火把一照,面前出現(xiàn)一個遍布鐘乳石的天然溶洞,仿佛一座敞亮的大廳。這小小的泉口之中,竟然別有洞天,造化之妙,令每個人都嘖嘖稱嘆。
洛云平走在前面,囑咐道:“諸位小心腳下。這里與潮汐之力相反,白天涌水、晚上枯水,石頭表面十分濕滑。我將那玉石碎片藏在洞中最深處,還要麻煩幾位多費腳力了。”
洞中之路似乎只有一條,偶然有些深陷的石穴或者劍突的鐘乳石,在火把的照耀下顯現(xiàn)出不同的光澤與色彩。
越往內(nèi)里去,水汽越濃,只是這水汽中還夾著一點腥臭之氣,說不上是魚腥還是腐敗的水草,讓人不太舒服。
走到一處略略狹窄的通道,洛云平忽然停住不走了。
方蘭生撓撓頭:“咦,不是說在最深處?前面還有路,不走了嗎?”
可洛云平只是站著,不應(yīng)答,寬厚的肩膀從背面看去,像一座堅實的石山。
歐陽少恭伸手碰了碰洛云平:“洛兄?”
石山巋然不動。
百里屠蘇忽然搶上前,白光一晃,朝洛云平一劍劈下。洛云平閃也不閃,劍就直直地劈在那石山樣的肩上。這場面看得襄鈴一下子捂住了嘴,然后又小聲地“呀”了一下。因為她看到百里屠蘇的長劍未受到任何阻力,就那么輕輕巧巧地劃過虛空,不見一滴血肉,而原地的洛云平則在這一劈之后,淡淡化為煙霧散去了。
“這……”
身后百步開外,隱隱是洛云平的身影,不知道他在山壁上扣動了什么物件,轟隆隆一聲巨響,一塊巨石落在諸人身后,將整個洞口堵得嚴不透光,斷去了他們的來路。
“喂!你干什么!放我們出去!”方蘭生第一個沖到巨石旁,又是出拳又是施法,卻絲毫沒有撼動巨石。
“莫要輕舉妄動,若強行擊破巨石,只怕引發(fā)洞石崩塌。”百里屠蘇一把扯住了方蘭生,方蘭生震怒中哪里管得了那許多,一邊掙扎一邊還在踢那巨石:“木頭臉你不要攔我!那個卑鄙小人,居然在背后暗算我們!”
百里屠蘇臉色微黯,“是我大意了,明知他是妖非人,竟未留心幻術(shù)。”
歐陽少恭問道:“百里少俠言下之意,早知洛兄并非常人?”
方蘭生總算從百里屠蘇手中掙脫,他可沒有歐陽少恭的鎮(zhèn)定,“少恭你別洛兄洛兄的了!那家伙分明是個渾蛋!把我們騙進來不知什么用心!”
百里屠蘇沿著巨石四處摸索,巨石上方隱約可以看到一個暗綠色的印記,時隱時現(xiàn),像是什么符咒,“此門附有妖力,尋常法子也是無用。”
“若是我們被困到早晨,泉水上涌……”方蘭生更加暴躁了,“餓不死也會淹死!”
歐陽少恭按按方蘭生的肩膀,說:“洛云平費心引我們來此,必有所圖。既來之,則安之。已無退路,不如往里行進,看他究竟是何目的。”
風(fēng)晴雪和襄鈴一時幫不上什么忙,站得比較靠后,此時襄鈴?fù)蝗粡埰鸲洌骸跋邂徍孟裼X得,有什么奇怪的聲音……”
眾人聽到她的話都安靜了下來,一時卻只聽到鐘乳石上凝結(jié)的水滴落下的聲音,噠、噠、噠,在這境地下讓人悚然不安。
就在這詭秘的寂靜中,有什么東西從洞內(nèi)破風(fēng)而來,擊破了靜謐的空氣,將最靠近洞內(nèi)的襄鈴一把卷走!襄鈴尖叫一聲,手中的火把跌落,火光閃耀之間,可以看到圈在她腰間的竟是一條半人粗的藤條,那蘚綠色的觸手顯然是什么妖類,滴滴答答垂落幾滴黏膩汁液,暗紅的顏色竟仿佛是血。
藤條一卷一彈,擄著襄鈴只一剎就消失在洞內(nèi)深處的幽暗中,事情發(fā)生極快,眾人均不及反應(yīng),只聽見襄鈴驚呼:“啊!屠蘇哥哥!少恭哥哥……”
“襄鈴!!”方蘭生第一個撲了出去。
百里屠蘇帶著諸人立時追趕,往前的路不再是鐘乳林立,而是以淤泥為主,黑暗中不時地躥出更纖細些的藤條觸手攻擊他們,它們是幽暗中的生物,沒有眼睛卻敏銳異常,躲避時柔軟滑膩,攻擊時卻像生著銳刺的鐵鞭。
“且慢。”百里屠蘇劍起劍落,又削下幾只藤怪的觸手,他用劍尖撥弄了一下那觸手的斷面,這藤怪外表是藤,內(nèi)里卻是血肉一般的東西,散發(fā)出腥臭氣味,“恐怕有毒。”
“小蘭一語成讖,藤仙洞恐怕是怪物巢穴,這些藤蔓都是藤怪的觸手分身,我們被關(guān)進來……是作果腹之用。”歐陽少恭聞了聞那血腥之氣,點點頭,“而且這些觸手的血氣中確實有毒,若是吸入多了,可能昏迷甚至致殘。”
“那襄鈴豈不是要被吃掉?!”
幾人再不浪費時間多言,護著歐陽少恭一路殺向洞內(nèi)。
一路上遭遇的攻擊越來越頻繁,那些神出鬼沒的藤蔓看上去也愈發(fā)粗壯和強韌,可見是距離藤怪本體越來越近。諸人顧不得和觸手多做糾纏,只是刀削斧砍地往前沖。
洞內(nèi)狹小,風(fēng)晴雪的巨鐮施展不開。她一路手捏法決,結(jié)合洞內(nèi)的水汽,釋放冰雪之術(shù)將藤蔓大片大片地封凍起來,百里屠蘇跟著一劍劈碎,倒也并沒有耽擱。
前方道路豁然開朗,那種腐爛腥惡的味道也撲面而來,濃郁難當(dāng)。
風(fēng)晴雪走在最前面,她猛地收住了腳步,面露驚愕之色。
只見一只巨大的妖物盤踞在若干個溶洞連通起來的寬闊大廳正中,像是數(shù)棵倒伏腐爛的古樹伴生在一起,中間結(jié)著一個蜂巢般的囊。那妖物說是藤妖,卻又間或融著些人類的血肉在其中,扭曲虬結(jié),無數(shù)粗粗細細的觸手蠕動著伸向四面八方,說不出的恐怖和令人作嘔。
“天哪,這是什么玩意兒?!”方蘭生哪里見過這么兇險的家伙,可下一秒他連感慨也顧不上了,因為就在那最高的藤蔓觸手上纏著,被毒霧所籠罩的,正是已經(jīng)昏迷了的襄鈴。
這藤妖發(fā)出了甚至算不上嘶吼的沉悶怪聲,啪地甩動藤條,直朝方蘭生的面門而來,它的每一只觸手都像一條靈活兇猛的毒蛇,咝咝地吐著芯子。
幾人與藤妖纏斗了片刻,都發(fā)覺形勢并不樂觀。
那些藤蔓此消彼長,騰挪往復(fù),竟似是源源不斷打不完了,且比方才路上遇上的那些還要堅韌難對付些,有時候一劍下去,只能在那觸角表面留下一道傷痕,竟不能斬斷。
百里屠蘇臨敵經(jīng)驗最為豐富,他將大家聚攏到一起,一邊抵擋藤怪的攻勢,一邊部署道:“照著來時路上那般,你們施法冰凍,我用劍擊碎。”
“誰要聽你的……”方蘭生表面上還忍不住斗嘴,可為救襄鈴,哪還顧得那么多意氣之爭,手捻佛珠,施起水系法術(shù)。
果然有效。
藤蔓被冰封住后,血肉凝固,失去韌性,一擊便碎,百里屠蘇劍落如雨,很快就將洞內(nèi)的藤蔓除掉大半,只是藤妖本體仍然毫發(fā)無傷,扭動著不斷生出新的觸手來。
歐陽少恭手持一把短匕首,躲在一處巖壁掩護著自己,以免拖累同伴,目光卻片刻都沒有離開激戰(zhàn)的眾人。
未幾,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招呼大家過來:“諸位,這么耗下去只怕襄鈴要支持不住了。在下看了許久,那妖物本體中心的瑩綠囊袋不斷膨脹縮小,散發(fā)陣陣黑綠的毒霧――大約就是它的本源,若是能靠近那毒囊一舉破之,或許會事半功倍。只是……”
“我去。”
“我去!”
百里屠蘇和方蘭生幾乎同時開口。
歐陽少恭搖搖頭:“且慢,那怪物周身發(fā)散出的毒氣已令人忌憚,若要刺破那毒囊取它性命,只怕它臨死之時反撲,溢出的毒氣更加兇猛。就算能除掉毒囊,自己安有命在?”
方蘭生看著昏迷不醒的襄鈴,急得抓耳撓腮:“那總不能一直杵在這兒吧?!”
百里屠蘇聽著二人對話,不斷揮劍阻斷攻來的藤蔓,心中計較著,若能在閉氣時間內(nèi)斬落毒囊,救回襄鈴……風(fēng)險雖大,但值得一試。
“讓我去吧。”風(fēng)晴雪站到了百里屠蘇身畔。
方蘭生大不以為然:“你去和我去有什么不同?!別告訴我你百毒不侵!”
風(fēng)晴雪的表情卻是輕松:“雖不至于,但我從小是不太怕毒的。”
百里屠蘇略有些遲疑,但看著她篤定的神情,又很難不相信她。
風(fēng)晴雪似乎看出了他的擔(dān)憂,拍了拍他的臂甲以示安心:“蘇蘇別擔(dān)心,我的體質(zhì)和別人不一樣,肯定沒事。”
一抹藍衫飄然躍入藤妖切近之地,纖細的身影穿插交錯,踏著較粗的藤蔓幾個翻騰跳躍,靠近了那毒囊。藤蔓瘋狂地掃、抽、刺、纏,方蘭生和百里屠蘇在外圍亦是一刻不停地猛烈回擊,吸引著藤妖的注意力。
離近了看,那毒囊像是油綠的一只大燈籠,又像是一只碩大的眼睛,散發(fā)著幽光。毒囊上面布滿了氣孔,一個收縮之間,呼出大量的黑霧。
風(fēng)晴雪落穩(wěn)腳跟,尋機一擊,那藤怪似也發(fā)現(xiàn)了她的意圖,兩只比她腰肢還要粗的藤蔓從下方迅疾襲來。
“小心!”百里屠蘇反手堪堪架在攻來的兩只觸手之上,觸手力道奇大,止不住上攻之勢,一下挑翻了他,露出一個空當(dāng),方蘭生毫不猶豫地運氣施法,兩簇真氣凝為冰箭,阻住了觸手,百里屠蘇這個時候恰好控制住身體自空中落下,長劍左右一揮,就將兩只觸手斬碎。
整個過程驚險卻又默契,由兩個對頭做來,十分不易。
“事不宜遲,快!”
歐陽少恭一指,那毒囊正在吸氣的樣子,鼓鼓囊囊,很快又要開始一次新的噴射。
風(fēng)晴雪單足一蹬,高高躍起,整個人都被幽藍的水系法陣包裹著,像是冰雪中的精靈,她口中念念有詞,釋放出一個滿月狀的冰環(huán),那冰環(huán)將毒囊牢牢套住后,展開了一層層冰雪羽翼,將毒囊包裹起來,生生封死了即將散發(fā)到空中的霧氣。
“就是此刻!”在下方的三人心中都是一般念頭,百里屠蘇將手中長劍奮力拋出,風(fēng)晴雪應(yīng)力飛撲而上,整個人仿若一把冰雪的寶劍,刺向妖物的心臟。
法力裹著利器,輕松地破入已被封凍的毒囊。
“成了!”方蘭生高喊一聲。
看上去是成了,那藤怪發(fā)出狀似痛苦的猙獰嘶吼,整個身體迅速地坍塌下去,那些剛剛還在兇猛鞭撻的觸手,此刻一支支都委靡不振地落了下來,也丟下了昏迷不醒的襄鈴。風(fēng)晴雪一躍而下,接住了她,“襄鈴……聽得到嗎?”
襄鈴似乎想要睜開眼,又沒有力氣:“這……是哪兒?襄鈴的頭……暈乎乎的……”
百里屠蘇也不戀戰(zhàn),趕緊過來扶住了風(fēng)晴雪和襄鈴:“我們撤。”
“襄鈴!”方蘭生一把接過了襄鈴,藤怪還未死透,大家一直往回撤到來路上的空地,才讓歐陽少恭仔細地為襄鈴查看起來。
“襄鈴所中乃是尸毒,我已喂她服下解毒丸,應(yīng)無大礙,只是大約還要昏迷一日。”
方蘭生猛抽一口氣:“尸毒……那怪物身上看到的血肉……”
歐陽少恭嘆道:“非腐體聚集之地不能成尸毒,多半藤為皮囊,尸為臟腑。”
風(fēng)晴雪摸摸襄鈴的頭發(fā):“襄鈴受苦了……呀,你們看!”
襄鈴的齊劉海,在一陣略暗淡的光中,變成了金色的細毛,她整個身體都籠在那微弱的金光中,竟變成了一只金毛小狐貍。
風(fēng)晴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襄鈴:“咦,怎么變成了個毛團?!”
方蘭生跌坐在地上,又猛撲在歐陽少恭身邊:“少恭!她怎么變狐貍了?莫非這毒還能把人變畜生不成!”
百里屠蘇拎住方蘭生的衣襟把他揪開:“襄鈴本是狐妖,化身狐貍有何不妥?”
這話仿若晴天霹靂,方蘭生雙手一時不知道該捂耳朵還是該捂腦袋才更能表達此刻的驚異:“什么!襄鈴是狐妖?!”
方蘭生看了看那蜷縮成一團的金毛小狐貍,仍然很難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她是只狐貍,可平時瞧著都是人樣……怎么好端端又變回去了?”
歐陽少恭解釋道:“妖類若受傷昏迷,十之八九會化為原形,任妖力游走體內(nèi),聚氣不散,是為自行療救。”
“哦……”方蘭生抓抓頭,想著襄鈴平素嬌嗔可愛的模樣,看著那金光在憨態(tài)可掬但氣息微弱的小狐貍身上游走,起初的驚懼都被心疼的感覺沖淡了。一旦接受起這件事,也并不像第一瞬聽到的時候那么不可思議了。
“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得想個辦法出……”百里屠蘇正說著,洞穴深處傳來藤怪的嘶吼,那是獸類瀕死前反撲的聲音。
“蒼天啊!又、又活過來了嗎?!那惡心怪物會自己療傷嗎?!”
百里屠蘇拔劍護住諸人:“帶上襄鈴!走!”
藤蔓復(fù)又躥了上來,幾人且戰(zhàn)且退,很快已退回到了鐘乳石溶洞。
藤怪瀕死反擊,堪稱瘋狂,藤鞭如暴風(fēng)驟雨劈灑而下。百里屠蘇與風(fēng)晴雪、方蘭生三人拼力而戰(zhàn),護著身后抱著襄鈴的歐陽少恭,可藤蔓綿延不絕,如潮水退而復(fù)返,不知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
洛云平
正焦急之時,巨石卻突然松動,發(fā)出隆隆巨響。緊接著,巨石像一座大門般緩緩向上方開啟,外間火把的光芒映照進來。
眾人回頭,只見一襲紅裙飄揚,竟是虞山相遇的神秘女子,她身后跟著初進村子時遇到的裴公,還有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
“快出來!”紅衣女子指尖微彈,釋出一道紅光,正擊中新一波攻上來的藤妖觸手。
紅光所及之地,觸手像是遇到了克星,瘋狂地退縮,紅衣女子復(fù)又放出一個金色法訣,形成一道禁制模樣的屏障,“這樣應(yīng)該能暫時制住它……你們還不出來?!”
裴公也在后面慌忙招呼道:“你們快、快出來!”
面對突如其來的生機,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到底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百里屠蘇定了一定,率先走出洞去:“即便有詐,也要出去一搏。”諸人點點頭,跟著百里屠蘇一路奔出。
匆匆站定,方蘭生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四肢酸軟,耗盡了力氣。
裴公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總算還趕得及!你們……都還好吧?”
“半點也不好!”方蘭生大叫一聲。
“小蘭……”歐陽少恭輕咳一聲,對紅衣女子和裴公行禮,“多謝幾位救命之恩,只是這其中玄虛……”
女子淺淺一笑:“不敢,小女子紅玉,專愛管點閑事,也算與你們有緣。不過我只顧趕著救人,并沒來得及問清其中情由。”
雖然紅玉來去無蹤,十分神秘,但每一次都破解了他們所處的難局。百里屠蘇已從心底相信她是友非敵,大約就是因為風(fēng)晴雪曾經(jīng)說過的那句話吧――“紅衣姐姐既然幫了我們,當(dāng)然是朋友啊”。
裴公面對眾人疑問的目光,面色發(fā)苦,不住搖頭:“唉,這要如何開口……”
這時,熟悉的爽朗聲音從身后傳來,聽起來卻帶了十足的焦急:“裴公!你們怎么能……”
正是洛云平。
“洛云平你這渾蛋!差點把我們害死!”方蘭生一把就要撲上去,被百里屠蘇和歐陽少恭一起攔下。
年邁的老婆婆扯住洛云平的袖子,語帶哽咽:“云平,把那東西還給人家,讓他們走吧……”
方蘭生在村里已混得很熟,他小聲解釋給歐陽少恭和百里屠蘇聽:“這是曲婆婆,她的兒女一個出去做工沒再回來,一個遠嫁了,十幾年都不得音信,一直都是洛云平在照顧她。”
洛云平攥住曲婆婆干枯的手指,語帶痛苦:“婆婆,我也不想啊!可是不找東西給他們吃的話,余公、元伯、周婆婆、蔡婆婆……不就要通通餓死?!”
裴公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可如今這樣,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方蘭生實在撐不住了,打斷他們說:“你們能不能講個明白?我們幾個被那怪物又打又追,差點死在里面!總該讓我們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長久的沉默,最終還是裴公蒼老的聲音,講述起整個甘泉村的遭遇。
“其實,你們要找的那塊碎片,就在云平手里……幾個月前,村里來了個修道的人……說是為了澤被蒼生、廣行善舉,留下一件寶物……用那寶物煉藥,就能煉出延年益壽的仙丹……”
歐陽少恭與百里屠蘇目光相對,俱是有所了悟:“那位修道之人可是自稱衡山青玉壇弟子?”
“不錯……原本,我們這些老家伙活得也夠久了,不在乎能不能多磨個一年半載。可是人哪……要是那東西給你擺在眼前,難保不會起了貪念。云平自小就是個很孝順的孩子……他千方百計去找藥材,用那所謂的寶物煉了幾顆丹藥,讓平日里身體不好的幾位老人先服了下去……誰料到……”
說到此,裴公哽咽不能成言,曲婆婆流下兩行壓抑許久的淚水,那淚水中有怨恨,有恐懼,更有無數(shù)的心酸:“誰料到那根本不是什么仙丹!把余公他們都變成了只食血肉的怪物啊……”
最痛的瘡疤就這樣揭開了,洛云平痛苦地閉上眼。
“一開始他們吃些生肉,后來就趁人不注意抓了村里的豬羊來吃……眼看著他們越來越可怕,盯著活物時,眼睛都冒綠光,云平只好將他們帶到這洞里。到了這兒,本來還是一個人一個人的,慢慢地卻融在一起,越變越大,血肉還被這里原本深處長著的藤纏著……大概在洞里沒了其他吃的,他們就、就互相吃起來……”
“那以后,云平把村里的牛羊雞鴨偷偷丟進來喂……可是牲畜要再少下去,其他人也會起疑。最后,云平想到了個法子,就是……把來村里投宿的人騙進洞做食物。甘泉村離江都近,往來借宿的人雖不算多,但余公他們……總不至于餓死……”
方蘭生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了:“這也太狠毒了吧!那種惡心怪物養(yǎng)著它做什么?!”
洛云平大吼一聲:“住口!不許說什么怪物!難道樣子變了,余公就不是余公,元伯就不是元伯?!幾十天前,他們還都是人啊!是我的親人!”
方蘭生被這番話震在原地,不由得捫心自問,若是自己換到洛云平的位置,又會如何作為。而少恭亦在此時深深地看了洛云平一眼。
洞里又傳來怪物的嘶吼聲,那聲音越來越盛,竟像要突破禁制離洞而出的樣子。
果不其然,藤怪的幾只觸手從洞里猙獰地鉆出,向著最近的曲婆婆襲去。正及此時,幾柄亮銀光劍破風(fēng)而來,刺入藤怪飛撲而出的觸手,法力灼燒下,藤蔓劇烈地扭動枯萎下去,散發(fā)出焦臭之氣。
“空明劍……”百里屠蘇心中一震,隨著光劍來勢看去,果然,是那人來了。
洛云平見藤怪被傷,不無憤怒,大喝一聲:“什么人?!”
洞穴之外走來幾個紫袍的年輕人,為首的一人清雋凌厲,頭發(fā)高高地用發(fā)冠束起,額角兩縷碎發(fā),襯著淡淡一彎美人尖。
“在下陵越,昆侖山天墉城門下。”
紅玉看向來人,目光充滿打量。其余幾人見又是天墉城弟子,心中都有些戒備。
百里屠蘇深施一禮:“師兄。”
陵越只淡淡掃了百里屠蘇一眼,道:“且待片刻,自會與你分說。”
“昆侖山?”洛云平又驚又怒,語中帶刺,“昆侖山與此地相隔萬里,眾位道長就算一心除妖,何苦特地跑來我們這小村子?”
陵越冷哼一聲:“本不為此怪而來,如今親眼目睹,亦不會任其逞兇傷人。你身為妖類,混跡人群,安分度日便罷,卻要縱怪行兇,如此惡行,按理當(dāng)誅……”
洛云平心中不忿,卻又不知從何辯駁,只緊緊咬著下唇。
裴公顫巍巍地趕上前來求道:“這位道長!云平他都是為了我們才會……他雖然是妖,可從不曾有心害人……道長您高抬貴手,就饒過他吧……老朽給您跪下了……”
老人的膝蓋重重撞在泥地里,枯萎的臉龐上滿是斑駁的淚水,洛云平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慌忙挽住裴公,扶他起來:“裴公快起來!您別這樣……”
裴公竹枝般的手拂過洛云平的臉龐:“你啊,是我們一手帶大的孩子,要說有錯,我們幾個老骨頭就沒錯嗎?總不能看著你……”
聽聞此言,陵越微微動容:“老丈愛惜之心,自可體諒。然而天道承負,善惡之報,非陵越擅自可決。陵衛(wèi)、陵孝,即刻將那藤纏怪物斬除,妖孽帶回天墉城問罪!”
他身后的兩個天墉弟子抱拳應(yīng)道:“是!”
“等等!”洛云平大喊一聲。
“怎么,還要頑辯?”陵越劍眉微皺。
洛云平闔住雙眼,語聲艱澀:“害人……便是害人了,沒什么好辯解。是我咎由自取……只求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和村子里其他人全無關(guān)系。”
裴公吃了一驚:“云平,你要做什么?”
洛云平看看裴公,又看看曲婆婆,一聲長嘆,從懷中掏出一件東西遞給歐陽少恭,說道:“歐陽公子,之前多有欺瞞坑害,實在對不住。我自詡為了村中長者,卻已然踏上邪路……這碎片還給你。”他半是惱恨半是心痛地望了山洞一眼,“此物兇煞,一場橫禍皆因此而起,但愿歐陽公子能早些找回玉橫,不讓這東西再加害別人……”
歐陽少恭搖搖頭,嘆了口氣:“自當(dāng)盡力。”
洛云平抖抖身上布衫,緩步走向石門。
那個名叫陵衛(wèi)的天墉弟子長劍一指:“停下!你這妖怪,是不是想使什么詭計?!”
陵越卻示意陵衛(wèi)噤聲。
“大師兄!”
“罷了……”陵越只是輕輕擺手。他已猜到了洛云平的用意,一聲嘆息幾不可聞。
洛云平蹲下身去,撫過那藤妖枯萎的殘肢:“最后一次,就由我來做余公他們的食物吧。”
曲婆婆的手杖都在哆嗦:“云平你、你瘋了?!”
“我不忍他們挨餓,我也對不起死掉的那些人……就讓我用這身血肉來贖罪吧……”
百里屠蘇上前一步,阻道:“事已至此,死有何用?”
歐陽少恭也溫言勸說:“洛兄勿要情急,若有心彌補,總有他法。此事由青玉壇而起,亦不能全怪洛兄。”
洛云平堅定地搖搖頭:“我心意已定。事到如今,我再也撐不下去……害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夜夜噩夢,永沒個盡頭……等上七七四十九日,我早就被吃了,余公他們……也餓死了,到時麻煩裴公打開石門,收了我們骸骨,葬在甘泉村吧……”
方蘭生急慌慌地說:“你……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不,好妖……但也別這樣想不開……”
洛云平在洞口轉(zhuǎn)過身來,說道:“你們都說藤妖是怪物,可對我來說,那是余公、元伯、周婆婆、蔡婆婆……都是養(yǎng)育我二十六年的恩人啊……明明發(fā)現(xiàn)撿到的這個小孩是妖怪,還是把我養(yǎng)大。我想要盡孝,到最后反而……養(yǎng)育之恩,終歸是回報不了了。我雖沒讀過多少書,也知道‘求仁得仁’的道理,至少,將這身血肉償還……”
裴公已是捶胸頓足,泣不成聲:“云平,你這又是何苦!”
洛云平慘然一笑:“要是有人來村里尋找親友,就告訴他們一切都是我的錯,詛恨咒罵別找錯了人……云平不孝,以后不能再給你們端茶送水……保重。”
不知他在哪里一按,石門轟然落下,洞里洞外,隔成兩個世界。
曲婆婆撲在石門上:“門,門怎么就掉下來了?!裴公你知道怎么開門,快、快打開!”
方蘭生也想起來:“對!不是還有機關(guān)么?”
裴公急忙跑到機關(guān)旁邊,上下擺弄,又捶又按,石門卻紋絲不動:“打不開!打不開了!怎么會?!”
紅玉面露哀傷:“沒用的……洛云平的妖力平平,卻似乎十分擅長禁錮之術(shù),之前若不是有裴公相幫,我亦打不開這石門。這門上附有他的法力,他心意已決,只怕期限到來之前,再難開啟。”
歐陽少恭也嘆息道:“村中長者不因洛云平是妖而稍有嫌惡,反而關(guān)愛撫養(yǎng),而洛云平也不因老人們神形皆散化為妖物而恐懼躲避,依然不離不棄,盡心盡孝……世間無論妖還是人,都難免趨利避害,排斥異己,能夠做到如此的恐怕寥寥無幾……”
話已至此,眾人心下都悵然,裴公的手杖刺入泥土中,老淚縱橫。
陵越望著緊閉的石門,輕聲道:“求仁得仁……以此了結(jié),可謂用心良苦。想不到妖亦有如此性情。陵隱,你去將三位老人先送回村中,令其安睡,以免一時傷心過度,承受不起。”
陵隱領(lǐng)命,扶著顫抖的老人們離開這傷心之地。
藤仙洞外,余下的人馬仍對峙著。
陵越手負長劍,諸位弟子待命而發(fā),頗有師門風(fēng)范。
陵越道:“與我回去。未有師命便私自下山,成何體統(tǒng)?!”
百里屠蘇長拜:“師兄見諒,百里屠蘇如今身負要事,不能回山。”
陵越眉間微皺:“仍是心有不滿?肇臨之死尚未徹查,戒律長老便將你禁于思過崖,確有不妥,但身為晚輩,怎可與長輩動氣?!”
旁人聽來這話難免苛責(zé),但百里屠蘇心知這已經(jīng)是陵越最大限度地為他開解,“師兄,我并非為一時之氣,只待重要事情了結(jié),自會回山向師尊請罪。”
眾天墉弟子見百里屠蘇如此固執(zhí),都臉露不虞,有些騷動起來。
陵越語氣轉(zhuǎn)厲:“胡鬧!何事重要?比你清白、比師尊聲名更甚?你可知這般妄為,只會越發(fā)惹人生疑!有此孽徒,師尊顏面置于何地?!”
風(fēng)晴雪眉毛一揚:“你好兇……蘇蘇不是說了嗎,把事情辦完就回去,也不差這些時候吧?”她其實不理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護著百里屠蘇,對她來說是純屬習(xí)慣。
她橫里插嘴,天墉城門下一個個按捺不住了,陵衛(wèi)最為敬重大師兄陵越,哪里容得別人指點,第一個站出來呵斥道:“你是何人?外人憑甚過問天墉城之事?大師兄因他這不肖師弟受人奚落,你們又能體會?”
百里屠蘇對陵越搖頭:“師兄,對不起,但我心意已決。”
“好你個百里屠蘇!大師兄親自下山,辛苦尋人,你偏如此不識好歹!”
陵越抬手阻止陵衛(wèi)多說,仍是捺著性子:“師弟年幼,是非曲直尚且不明,亦是我這個師兄的過錯,帶回昆侖山后自當(dāng)從旁勸導(dǎo)。”
一個嬌美的聲音穿過人群而來:“喲,我素聞天墉城執(zhí)劍長老乃是得道高人,座下大弟子頗得其師風(fēng)范,今日一見,原來僅是得了紫胤的骨,未得紫胤的神,動輒搬出長幼輩分、聲名顏面之說,實在是無趣呢。”
瑰色裙擺一晃,站出來的是紅玉。
天墉城執(zhí)劍長老紫胤真人,乃是一代道家高人,早已修成仙身,長生不老,鶴發(fā)童顏。紫胤真人劍術(shù)奇絕,被稱為“天下御劍第一人”。因他三百年前接掌天墉城執(zhí)劍長老之位,天墉城才有今日道法劍術(shù)兩相爭鳴的興盛景象。
整個天墉城上下,都對紫胤真人尊崇有加,年輕的弟子更是崇拜至極,只可惜紫胤真人不喜收徒,掌劍三百年,只在最近十幾年,才收了陵越和百里屠蘇兩個弟子。
紅玉語涉紫胤,雖然是意在貶陵越,也難免激起眾人怒火。
天墉城眾弟子都變了臉色。
陵孝、陵衛(wèi)一同上前:“你說什么?!”
陵越身為紫胤親傳弟子,又是這一代天墉城弟子之首,處世有道,遠比師弟們沉得住氣,上前行禮:“敢問姑娘何方高人?尊姓大名?”
紅玉聳肩:“哎喲,高人可不敢當(dāng),不過是個小小女子,看不順眼的事兒,隨便說上兩句。”
陵越點點頭:“既是如此,天墉城內(nèi)務(wù),還望他人勿要插手。”
歐陽少恭看這情形劍拔弩張,上前勸解道:“這位道長有禮。在下歐陽少恭,乃青玉壇門下弟子,百里少俠受在下所托,尋找門中一件失物。此物流落江湖,禍害百姓,故少俠亦是存著仁義之心,方才為此耽擱。”
陵陽通聞江湖掌故,故而有所耳聞:“青玉壇……不就是數(shù)月前掌門易位那個?”
歐陽少恭點頭:“門派不幸,令諸位見笑。”
陵越朗聲應(yīng)道:“道友有難,我等理應(yīng)傾力相幫,待我回去稟明掌門,應(yīng)可遣人助你門中。然而師弟既犯門規(guī),不便滯于山下,須得由我領(lǐng)回,待師尊出關(guān)后再作定奪。”
“先生不必說了。”百里屠蘇示意旁人都不必多言,他轉(zhuǎn)向陵越,“師兄,你若執(zhí)意,請恕師弟無禮。”
陵衛(wèi)、陵孝聞言立刻拱衛(wèi)在陵越兩側(cè):“大膽百里屠蘇!想以下犯上?!”
“那么……拔你的劍。”陵越看了百里屠蘇半晌,手按劍鞘,語氣低沉,“五載光陰轉(zhuǎn)瞬即逝,那之后再也無緣與師弟試劍,實乃心頭大憾,若要一戰(zhàn),求之不得!”
五年前,二人俱是少年心性。陵越醉心劍術(shù)兼一時氣盛,不顧師命私自與師弟比劍,結(jié)果百里屠蘇為焚寂之中的煞氣所引,重傷陵越,令他幾乎生死一線。此時提及舊事,百里屠蘇心中一沉,這劍,卻不知當(dāng)拔還是不當(dāng)拔。
二人各懷心思,雙方一時僵持不動,方蘭生卻突然驚叫一聲:“少恭?!”
眾人循聲看去。歐陽少恭身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淡淡的光帶,如繩索般環(huán)環(huán)相繞,禁錮得他不能動彈。
歐陽少恭身后,走出兩名青衣道者,一左一右,呈合圍之勢。身后跟著一位白發(fā)的老婦,竟然是寂桐。
歐陽少恭掙脫不得,默默看向寂桐。
左邊那名道者故作禮敬的模樣,躬身行禮:“有請丹芷長老速回青玉壇!”
歐陽少恭看也不看,只盯著寂桐:“是你將我行蹤通報雷嚴?”
寂桐面帶傷感,看著他,并不回答。
歐陽少恭自嘲般嘆息道:“瑾娘曾囑我此行有變數(shù)……卻不料應(yīng)在你身上。”
“桐姨,這兩個是什么人,你們要做什么?”方蘭生趕上前來想護住歐陽少恭。
右邊道者寬袍一揮,“若要敘舊,來日方長,長老先與我們走吧!”一陣刺眼光芒籠罩在二人和歐陽少恭、寂桐身上,眾人援救不及,再睜眼時已經(jīng)失去了那四個人的蹤影。
方蘭生四下張望:“少恭去了哪里?!”
“這是青玉壇的閃行之術(shù),障眼法罷了,走得不遠,我們速速去追!”紅玉答道。
方蘭生動如脫兔,沿路追去。
但此刻陵越橫劍立于路前,把百里屠蘇攔了下來,風(fēng)晴雪懷抱化做金狐的襄鈴,本也不便追擊,又擔(dān)心百里屠蘇有事,只得在他身側(cè)翼護。
紅玉略微躊躇,不知該顧哪一頭才好。
百里屠蘇緩緩地說:“去追先生!”
“那你?”
“去追先生!”百里屠蘇聲如斬鐵。
紅玉再不遲疑,催動身法,瞬息不見。
百里屠蘇轉(zhuǎn)身面對同門師兄,卻見陵越竟已經(jīng)收了劍,無奈地長嘆一聲。
他警覺地四顧,才發(fā)現(xiàn)其他三名天墉城弟子不知何時已站立三方,做合圍之勢,同時舉劍念咒,一圈白光向上騰起,源源不斷圍住百里屠蘇、風(fēng)晴雪二人。
糟了!
風(fēng)晴雪只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這白光壓制住了:“蘇蘇……這是什么?”
“靈虛三才陣。”
陵越搖頭:“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沒有一日不盼著再度與你交手,但此行將你帶走才是最重要的事。身為大師兄,不能因一己的喜惡而違背師門之命。”
“可惡!”百里屠蘇深知靈虛三才陣的威力,傷害雖然不強,卻是極好的禁制法術(shù),可以困人手腳、壓制力量、令人昏迷。這是戒律長老的得意手段。
三名天墉城弟子念咒已到緊要關(guān)頭,法陣忽然白光大盛!
百里屠蘇擔(dān)憂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風(fēng)晴雪,就這么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