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后來……桃花幻夢
九百年后。
桃花鄉(xiāng)。
春日的午后,陽光懶懶地照進山谷里,滿谷桃花盛開,正是花氣襲人的時節(jié)。
一個女子坐在木屋的窗前,一襲白衣外披著藍色斗篷。
盡管在室內(nèi),她仍然罩著斗篷的風(fēng)帽。陰影掩著她的眉眼,只露出細白的下頜。
看她緋色的嘴唇,像是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可是十六七歲的少女,絕沒有她身上那份如水的沉靜。
身后,一個清脆的聲音喚她:“晴雪。”
女子轉(zhuǎn)過頭來,一個小男孩走到她身旁,清秀的眉眼之間,還有點剛睡醒的惺忪。
“醒了啊。”女子輕撫過他的短發(fā),“睡得可好?”
“晴雪,我剛才夢到你了。”男孩聲音還稚嫩,語氣卻像個大人般正經(jīng)。
“是嗎?”女子的嘴角揚起溫柔的弧度,“夢見了什么?”
“我夢見和你坐在山上看星星。”男孩的眼中閃現(xiàn)一絲迷惑之色,“夢里的晴雪并不是這樣的打扮……但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你。”
斗篷下的身體輕輕一震,風(fēng)帽垂得更低了。女子沉默了一會兒,為男孩整了整衣襟,提醒道:“你不是約了阿蒙他們午睡后一起玩的嗎?快去吧。”
“嗯,差點忘了!”說起玩的事,小男孩興奮起來,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的雀躍,“那我?guī)е枞隣斠黄穑 ?br/>
說著,他輕快地跑出門,朝著屋外的鳥架一個呼哨,一只白羽黑紋的海東青從架上一躍而起,隨著他向遠處飛去。
“小心些,別摔著了!”女子追到門口,囑咐道。
直到那小小的背影融入午后的陽光中,女子才回轉(zhuǎn)屋內(nèi)。
木屋有些簡陋,家具擺設(shè)都是粗制,女子想著小男孩提起的做夢一事,不由得有些恍惚,緩緩摘下了風(fēng)帽。
風(fēng)帽下,露出一張白皙靈秀的面容,那是幾百年來都未曾改變的容顏。
村里。
田間小徑上,男孩一路小跑,一口氣跑到了一棵大樹下,樹下站著幾個孩童,都和他年紀相仿,八九歲的樣子。
“屠蘇!”為首的女孩歡快地跑過來,花裙子翩翩飛舞,像是一只彩蝶,“你可來了,我們等你半天啦!”
屠蘇一揚手,那叫做翔三爺?shù)暮|青聽話地落在樹枝上,鳴叫了一聲。
女孩撲哧一聲笑了,對翔三爺揮揮手:“翔三爺也來了,今天還是這么威風(fēng)呢!”
翔三爺看上去心情大好,高高地昂起頭,左右晃了晃脖頸,然后箭一般地飛入空中,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翔三爺飛得真高、真遠……”女孩身后個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孩子嘆道,“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有趣,我也想去看看。”
“阿蒙,你別羨慕翔三爺了。”另一個男孩子虎頭虎腦的,拍拍胸脯道,“我娘說了,等咱們長大了,也能出去的,只要不帶外人回來就沒事。屠蘇你說是不是?”
屠蘇卻沒有隨聲附和,他并不那么想去外面的世界,他打心底里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就很好很好,不需要改變。
阿蒙頗有點老氣橫秋地說:“我現(xiàn)在每頓都吃三碗飯,我一定要快點長大,去外面看看。”
“桃花鄉(xiāng)有什么不好?別老說這些啦。”女孩白了一眼阿蒙,又戳了戳那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小石,你快想想,咱們今天玩點什么?”
梁小石有點討好地說:“夏兒,你說到湖邊用小石頭搭房子好不好?每個人都蓋一間!”
“好啊!”夏兒高興地拍手。
阿蒙雙手背在腦后晃晃頭:“這有什么好玩的……”
“村子就這么大,你說有什么好玩的呀?”夏兒哼了一聲,轉(zhuǎn)而拉著屠蘇問,“屠蘇,你去不去?”
“我去啊。”屠蘇點點頭。
“那咱們走,阿蒙愛去不去!”夏兒一手拉著屠蘇,一手拉著梁小石,往湖邊走去,“得撿好多好多石頭,才夠搭一個大房子!”
阿蒙見他們真的走了,撓撓頭,也跟了上去。
木屋。
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音,女子又戴上了風(fēng)帽,打開門,迎進來一位老婦人。
“晴雪姑娘……”老婦人坐到桌前,桌上放著兩杯剛沏上的熱茶,香氣氤氳,可見女子已經(jīng)料到她的來訪。
“阿蓉已經(jīng)決定了吧?”女子的年紀分明只夠做老婦人的孫女,稱呼她的時候,卻像是叫一個晚輩。
“是的……”阿蓉理了理自己斑白的鬢角,嘆息道,“雖說這些年來我也是享清福,但畢竟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
“人選定好了嗎?”女子抿了一口茶,風(fēng)帽下垂下一縷青絲。
“晴雪姑娘放心,接替村長位子的阿秀是個好孩子,一定能好好照顧大家。”
“我不擔(dān)心這個。”女子搖搖頭,“只是有點兒舍不得。”
阿蓉絮絮地說著一些村長交接的安排,女子仔細聽了,點頭道:“阿蓉也的確該歇息歇息了,這些年實在麻煩你太多。”
阿蓉聽到這話,竟慌忙拜倒在地:“姑娘說的哪里話?當(dāng)年葉家祖上獲罪,被朝廷下令株連九族,要不是您幫上一把,我們這一族的血脈早就斷了……”
女子一把攙住了阿蓉,將她安頓回椅子里:“那都是些陳年往事了。”
阿蓉卻急急地補充道:“不僅我們?nèi)~家,村子里其他人的祖輩,也都是有許多緣由在外面待不下去,姑娘讓他們來桃花鄉(xiāng)安居,那是天大的恩惠啊。”
“什么恩惠,只是緣分罷了。”女子淡然地笑笑,把阿蓉面前的茶水續(xù)上,“阿蓉,我看這幾百年下來,村里的人由少變多,又慢慢地越來越少,或許再過上兩代,也就不需要村長了。”
“晴雪姑娘是說那些離開村子的人……”阿蓉接過茶杯,神情也難免惆悵,“年輕人哪,總覺得外面的天地才叫新鮮……不也有吃了苦頭再回來的?要我說啊,哪兒也不如咱們桃花鄉(xiāng)好。”
“人的心思總歸禁錮不住的。”女子搖搖頭,“外面天地廣闊,強迫他們一輩子待在這小小的地方,未免太過可憐。”
她好像憶起了什么遙遠的往事,一抹笑容漾在唇角:“小時候我大哥離開家鄉(xiāng),一去不回。我總是猜想,他大概是在外面玩得迷了路,不記得怎么回家了。于是我就出去找他,想找到他,把他帶回家。”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漂亮……”她白皙的手指撥弄著茶杯,那些事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卻仍如在眼前般清晰,“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他卻不肯跟我回家了。他寧愿忘記一切,變成另外一個人,也不想回到過去的世界里。”
“這些我都懂。”女子笑了笑,神思又回到眼前,“何況,大家一直都謹守著規(guī)矩,不把外人帶進村來,已經(jīng)很讓人欣慰。”
阿蓉看著女子,語氣中有些擔(dān)憂:“那您自己呢?打算就這么永遠待下去?”
半晌的沉默,直到茶水的香氣都隨著熱度散盡了,女子才開口,聲音變得有點沙啞:“阿蓉你知道,屠蘇……他的‘身體’和別人不一樣,不能去太遠的地方……”
女子目光注視著床榻上疊得整整齊齊的男孩衣服,說道:“或許,再過上幾年會好些……到那個時候,我再問他,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這樣……也很好。”阿蓉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他還是會慢慢長大,而你卻不會老,你們兩個,終于也可以相守一世。”
女子搖搖頭:“阿蓉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已不再祈求那些。如今的每一天,都像是從上天那兒偷來的,假如沒有機緣巧合得到辟邪之骨……”
阿蓉點點頭,道:“我知道……妖獸辟邪死后感風(fēng)成灰,想要它的骨頭,必須在它活著的時候生取其骨,或是令它心甘情愿交付……姑娘為了這塊辟邪之骨,付出了許多代價……”
提起那一段往事,女子仍然覺得驚心動魄,但她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什么。
阿蓉望著女子的背影,斗篷罩著她纖細的身體,從背影看不出她的年紀,也看不出她的情緒。
“……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屠蘇能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雖然用辟邪之骨還有女媧娘娘的法術(shù)令他復(fù)生,但他已經(jīng)不記得從前的事了,把我當(dāng)成一個長輩、一個朋友也好。以后他想和誰在一起,喜歡上誰,只要他開心,我就安心了。”
女子說這些話的時候,并未含著半分委屈,而是通達真誠。
阿蓉卻在一邊淚盈于眶:“姑娘……”
女子反倒走過來安慰起阿蓉:“阿蓉,你哭什么?人不該太貪心的,對嗎?”
阿蓉抬起頭,看到風(fēng)帽下那張容顏,她的笑容是如此清澈,相信她是真的快樂的。
“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我都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像這幾年這么開心過。”女子輕聲地補充道,“只愿……我的魂魄別那么快走到盡頭,我……還想多陪陪他。”
湖邊。
湖水寧靜,村落也寧靜,只有湖邊的這一塊地方,是桃花谷里最熱鬧的所在。
三個男孩子趴在地上,圍著夏兒,像綠葉襯著紅花。
夏兒專心致志地搭著她的石頭房子,完全沒在意裙子沾上了泥土。
而吃得飽飽的翔三爺,正在不遠處的草地上跳來跳去,好像在活動身體。
夏兒小心翼翼地把幾顆紅色的小石子壘上,然后開心地拍拍手:“好了,搭好了!”
梁小石伸了一個大懶腰,埋怨道:“總算是搭完啦……明明說好每人搭一個的,結(jié)果我們撿的石頭全被你拿走了……”
夏兒才不在乎他的抱怨,開心地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嘻嘻,男孩子搭出來的不好看嘛,我?guī)湍銈兇钸€不好?”
屠蘇端詳著面前的石頭房子——說是房子,其實也不過就是用彩色石子壘成的幾個方框,一個大些,兩個小些,最漂亮的那些石子,也大多放在了大些的那個“房子”上。
還沒等屠蘇開口,阿蒙就問出了他心中的疑問:“夏兒,我們有四個人,為什么只有三間房子啊?”
夏兒得意地解釋道:“左邊這個是小石的,右邊那個是阿蒙的,中間最大的那個嘛,是我和屠蘇的。”
梁小石站起身來,瞪著眼睛質(zhì)問道:“干嗎你們倆在一塊兒,我和阿蒙就得去邊上?”
其他兩個男孩也跟著站起來,阿蒙看著夏兒,屠蘇仍然看著那幾個“房子”,若有所思。
夏兒磨磨蹭蹭地爬起來,撣撣裙子上的土,忸怩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我長大了要做屠蘇的新娘子嘛。阿娘說過,兩個人成親了,就得住在一起……”
屠蘇聽到這話,露出略微吃驚的表情。
“什么!什么新娘子?就像前年隔壁珍姐姐去了鐘哥家那樣?”梁小石哇哇叫了起來,翔三爺也被驚動了,歪著頭看過來。
夏兒有點羞澀地點點頭。
梁小石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對不對!那還有我和阿蒙呢,你干嗎非選屠蘇?”
阿蒙瞥了梁小石一眼,轉(zhuǎn)過頭去不看夏兒:“哼……我才不稀罕。”
夏兒一跺腳,大聲道:“誰叫你們昨天都不肯上樹替我撿風(fēng)箏?就屠蘇幫我!”
阿蒙梗著脖子,背著身不說話。
而梁小石卻被夏兒問住了,面有難色,囁嚅道:“我……我怕高……”
夏兒見了兩人的反應(yīng),小鼻子一皺,哼道:“沒話說了吧,我就要當(dāng)屠蘇的新娘子!”
屠蘇卻搖了搖頭,稚嫩的面孔上又露出那種認真的表情:“夏兒,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住一塊兒。”
夏兒美麗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像是不相信屠蘇說出的話:“為什么啊?”
“我……”
屠蘇還沒說完,夏兒恍然大悟地打斷了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小石偷偷送點心給你吃?叫你別理我,我就會和他要好?”
屠蘇連忙擺手:“沒有,不是……”
梁小石也跳了起來:“我哪有?!”
夏兒氣鼓鼓的,根本聽不進去兩人的話,小手一指小石的鼻子,兇道:“哼!梁小石你這個壞蛋!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家里也有許多好吃的,我馬上就拿來給屠蘇!”
話音未落,夏兒已經(jīng)往自家的方向跑去。
梁小石伸手去抓她,可是女孩就像蝴蝶乘風(fēng)而去,他連片裙角也沒抓住。
“夏兒!喂、喂!”梁小石呆愣片刻,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為什么冤枉我!都不肯聽人講清楚……”
屠蘇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倒是翔三爺飛了過來,啄了啄梁小石的手指。
小石一拍腦袋,補充道:“啊,夏兒是忘了吧,她娘正要抓她學(xué)繡花呢,先前偷溜出來,現(xiàn)在回去,哪還能逮到機會跑啊?”
阿蒙突然在旁邊冷冷地甩了一句:“真沒意思,我先回家看書了。”
說完,就一個人跑遠了。
湖邊只剩下屠蘇和梁小石,還有蹦蹦跳跳的翔三爺。
梁小石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屠蘇倒像是松了一口氣似的,在湖邊的草地上躺了下來,半瞇著眼,感受和煦的風(fēng)吹過臉頰。
梁小石自己坐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無聊,也爬到屠蘇的身邊躺了下來,胳膊肘頂頂屠蘇,問道:“你說……為什么村里幾個女孩子都對你好,連夏兒也想做你的新娘子?因為你長得好看嗎?”
屠蘇不以為意地答道:“夏兒總是變來變?nèi)ィ^兩天她就把這事給忘了。”
“那要是……她一直記著呢?”梁小石卻還是糾結(jié)著,可見心里是多么在意這件事,“而且,我一直覺得,所有女孩子里,你就對她特別好……”
屠蘇睜開了眼睛,不再是那副愜意享受春光的模樣,他坐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和夏兒,是不能住在一塊兒的。”
梁小石也坐了起來,緊張地等著聽他下面的話。
“因為,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這話說得直白又認真,梁小石一時間有點懵:“喜、喜歡?誰啊?”
屠蘇沉默片刻,回頭看向夏兒搭的那個“大房子”,仿佛想象著以后的場景。
“是晴雪。”他又看著梁小石,堅定地說,“長大以后,我也要一直和晴雪在一起,一直保護她。”
梁小石似乎終于醒悟過來“喜歡”這句話的意思,那句喜歡,不是小孩子那種隨隨便便的喜歡,而是真正的“喜歡”。
他突然覺得屠蘇和自己很不一樣,和村子里的孩子們都不一樣。阿蒙也愛裝老成,可是他說話的時候,你能夠感覺到,他就是在努力模仿大人的樣子。
可屠蘇不同,他說出一句話的時候,你就知道他不是說說玩的,更不會說過就忘,他心里想什么,若是說了出來,就必定是會做到的。
可梁小石還是不懂:“爹和娘說過,喜不喜歡這種事……得我們年紀再大一點才明白,屠蘇你怎么會知道呢?”
屠蘇看了梁小石一眼,垂下眼簾:“就是知道。”
梁小石又想了一會兒,問出了另一個疑慮:“晴雪姐姐不是你的親姐姐,也不是你娘……但你爹娘不在身邊,是她照顧你好多年……這樣,也能讓她做新娘子嗎?”
“為什么不能?”屠蘇反問道。
梁小石撓撓頭,接下來的話說得有點遲疑:“我、我聽人說……他們說,晴雪姐姐……其實是妖怪……”
“不許亂講!”屠蘇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表情變得凌厲而兇猛,吼得梁小石一下子閉上了嘴。
翔三爺也跳到屠蘇肩上,沖梁小石憤怒地鳴叫。
梁小石從沒見過這樣的屠蘇,他發(fā)怒的樣子有些嚇人。
“屠蘇……你、你別生氣,我沒這么想……”梁小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道,“只是……你說,晴雪姐姐為什么一直不老呢?娘告訴我,她從很久以前就是這個樣子了……”
屠蘇一時陷入了沉默,似乎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他甩了甩頭,就像要把煩惱的念頭都甩掉,“反正晴雪就是晴雪,不是什么妖怪!”
梁小石也覺得自己說了不恰當(dāng)?shù)脑挘樣樀嘏榔饋恚瑑墒纸g著自己的褂子。
屠蘇低聲道:“有一回,我聽見村里的女孩子們……在說晴雪壞話,說她是……只有夏兒沒有……所以,我會對夏兒好……”他拉了拉小石的胳膊,“你以后也別再講那些了。”
梁小石看屠蘇還肯理睬自己,不禁松了一口氣:“我聽你的!那,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屠蘇用力地點點頭:“當(dāng)然。”
湖邊。
梁小石已經(jīng)走了,他心里惦記著夏兒,要去看看她是不是被她娘抓住了。
屠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大字形躺倒在湖邊的草地上。
春草嫩綠,微微扎著他的臉,有點疼,還有點癢。
他的心里有點亂。梁小石的話雖然沒有惡意,卻一直在他的腦中盤旋。
“他們說……晴雪姐姐……其實是妖怪……”
“你說,晴雪姐姐為什么一直不老呢?”
“這樣,也能讓她做新娘子嗎?”
屠蘇搖了搖頭,揪下一把青草,聞著斷面的草汁味道,清新,帶著陽光和泥土的香氣。
這種自然的香味讓他平靜,小小的頭腦中不再紛亂,他閉上眼睛,喃喃地對自己說:“……妖怪又怎么樣?”
他這樣想著,淺淺地笑了出來,心里面放松了,倦意就籠罩上來。
他的身體不像同齡的男孩子那么好,很容易覺得疲憊,睡得也比梁小石他們多。
而且,個子也長得有點慢……
這樣一來,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才能照顧晴雪呢?
嗯,今晚我也要吃三碗飯……
最近總是做夢,睡意蒙眬,好像又看到了什么畫面。
是晴雪,卻又不像晴雪,一樣的面容,卻扎著俏皮的辮子,打扮輕巧利落。
那是,以前的晴雪嗎……
晴雪在笑,大大方方地湊近來,說道:“我叫風(fēng)晴雪,交個朋友吧,你這人挺好玩的,養(yǎng)的鳥也這么威風(fēng)!”
“風(fēng)……晴雪嗎?“
夢境一閃,似乎又到了另一個地方,晴雪站在一片幽暗中,定定地看著他,那種溫柔的眼神,屠蘇從未見過。雖然平日里晴雪待自己也是極好的,但那是不一樣的。
“蘇蘇……我想陪著你,陪你走過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鎮(zhèn)村莊,幫一幫那些遇上困難的人,一起走、一起看……我愿意做你說過的那樣一個人……”
蘇蘇?這個名字好熟悉,是在叫我嗎……
視線變得模糊,最后看到的畫面,似乎是一個泥人……泥人……好像在家里看到過,被晴雪小心翼翼地收藏著……怎么回事?
他猛地醒來,睜開眼,眼前正是晴雪關(guān)切的面容。
“屠蘇?哪里不舒服?”
屠蘇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晴雪,整張面孔都被攏在風(fēng)帽之下,溫潤沉靜,像是經(jīng)過百年砥礪的一顆珍珠,柔美而不刺眼。
“沒……”他閉上眼睛,方才所見的畫面似乎都消失無蹤了,“我好像、好像看見……”
“什么?”晴雪蹲下身子,將屠蘇輕輕地攬起。
屠蘇順勢從地上爬起來,搖搖頭:“晴雪……你姓風(fēng)嗎?”
“啊……”晴雪正在為他撣落塵土的動作為之一滯,“是啊。”
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提起她的姓氏。
整個桃花鄉(xiāng)的人,都管她叫晴雪姑娘,晴雪姐姐,并沒有人知道她姓風(fēng)。風(fēng)晴雪,這個名字,遙遠得像是一個夢。
那一年,她帶著玉橫,去求見媧皇神殿的那位大神,請求她賜予自己靈女一般長久的壽命。作為一名不能侍奉在神殿內(nèi)的靈女,她放棄了自己的姓氏,也放棄了轉(zhuǎn)生的權(quán)利。
只為有足夠的時間,找到令那個人復(fù)生的辦法……
九百年了……竟然已經(jīng)九百年了。
她帶著他,已經(jīng)在這人世間,流浪了九百年。
她看著眼前的男孩,屠蘇,他的容顏、他的神情,都與她心底最溫暖的記憶相同。
這是值得的吧……
漫長的堅持和追尋,都是值得的吧。
“晴雪……”屠蘇伸出手去拭晴雪的臉龐,“你怎么哭了……”
晴雪摸摸自己的臉,真的有水跡滑過,她把眼淚擦去,笑道:“沒事。我只是看到屠蘇,就很開心。”
“晴雪。”屠蘇怔怔地望著她的眼睛,“你……為什么要和我一起生活呢?你真的認識我爹和我娘嗎?”
晴雪的眸子里,閃過一瞬間的訝然,緊接著垂下了眼簾:“嗯。我發(fā)過誓,要替他們照顧好屠蘇。”
“那他們還回來嗎?”屠蘇問。
晴雪點點頭:“當(dāng)然,他們?nèi)チ撕苓h很遠的地方,但是總有一天會回來吧。”
屠蘇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撲進了晴雪的懷中,一把抱住晴雪,輕輕地用頭靠著她。
他執(zhí)拗地說:“就算他們都在了,晴雪也不許離開。”
晴雪環(huán)住他小小的身子,那么溫暖。
翔三爺停在榕樹的枝丫上,安靜地望著兩人。
晴雪柔聲問道:“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小石他們說了什么?”
“沒有。”屠蘇仍然將臉埋在晴雪的懷里,“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很開心。”
他的聲音悶悶的,卻一字一句講得很明白:“和小石、夏兒、阿蒙、翔三爺他們玩兒很開心,就算是一個人,看看天上的鳥、樹上的花、水里的魚,也很好很好。最重要的是,晴雪一直在身邊,永遠都不要變。”
晴雪看不到屠蘇的表情,屠蘇也看不到晴雪的表情。
心跳的聲音,卻是一樣的溫柔。
“一定不會變的。”
屠蘇點點頭,牽起了晴雪的手:“晴雪,我們回家吧。”
春耕季節(jié),鄉(xiāng)民們料理完了田地,三五成群地回家,家家戶戶的屋頂都升起了裊裊炊煙。山谷里桃花盛開,湖中魚蝦結(jié)伴。
而晴雪的身邊,屠蘇正歡快地跑來跑去,似乎剛才的心事已經(jīng)煙消云散。
這就是她夢想中的生活了。
經(jīng)歷過幾百年的挫折,經(jīng)歷過幾百年的旅程。
她執(zhí)著追求的,不就是這樣的畫面嗎?
屠蘇小跑著沖進了桃花林,又很快跑回她的身邊,手里拈著一朵桃花,藏在背后。
“晴雪。”屠蘇揚揚手,示意晴雪俯下身子。
“什么?”晴雪疑惑道。
“別動,你別動……”屠蘇輕輕地將桃花插在她的鬢間。
插好之后,屠蘇退了一步看了看,又走上前,將晴雪的風(fēng)帽緩緩摘下,露出她比桃花還清秀的容顏。
“你這樣子更好看。”屠蘇滿意地笑了笑,接著又跑遠了,“晴雪,你先回去吧,我去折幾枝最美的桃花給你插瓶!”
有暖風(fēng)拂過,桃花林里落英如雨,如夢似幻。
晴雪愣愣地站在那里,風(fēng)撩過她的發(fā)梢,讓她覺得這個春天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夜幕低垂。
整個桃花鄉(xiāng),都陷入甜夢之中。
屠蘇卻忽然睜開了雙眼,眼中有迷茫之色。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召喚他,和著他呼吸、血脈的節(jié)拍,不安地跳動。
他躡手躡腳地起身,不想打擾到里屋的晴雪。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等待著自己,但他必須去看一看。
屠蘇推開了房門,赤腳走過村莊,那種牽引時隱時現(xiàn),他走得很慢,在夜風(fēng)中辨別著方向。
山谷的深處,好像有紅光閃耀。只一瞬,就又消失無蹤。
他隨著心跳的指引,走進了山谷。
穿過片片的桃林,繞過湖水之畔,屠蘇竟然看到一條從未見過的小徑。
他和玩伴們每日在湖邊玩耍,桃花鄉(xiāng)地方并不算遼闊,幾乎每一塊土地他們都踏遍了,可從未發(fā)現(xiàn)過這樣一條小徑。仿佛是一夜之間,仙人開辟出的道路。
他眸中迷惑之色更深,但是那種呼喚是如此的難以抗拒,他咬了咬下唇,走上了小徑。
神秘的力量驅(qū)動著小徑延伸,兩側(cè)的樹木藤蔓次第展開,眼前的景象讓他忍不住懷疑是在夢中。
不知走了多久,小徑盡頭出現(xiàn)一個幽深冰冷的洞口。
召喚著他的力量變得更加的強烈,萬籟俱靜,屠蘇只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握了握拳頭,走進了神秘的洞穴。
好冷。
踏入洞穴,就仿佛踏入苦寒的極北之地,所有的鐘乳石上都覆蓋著冰霜。
這里和洞外,分明是兩個世界。
可是,腳底卻覺不出那刺骨的冰冷。這種寒冷,不是天工造物,而是人為的。
洞穴內(nèi)只有筆直的一條路,路的深處閃耀著紅色的光芒,他能夠感覺到,就是那光芒吸引他來到此處。
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向著紅光走去。
眼前的畫面漸漸清晰,是一柄古劍,冰封在巖壁之上,劍身中流淌著紅色的微光。
屠蘇癡癡地走上前,隔著冰層,撫過古劍的劍柄,有一個名字喃喃脫口而出:“焚……寂……”
紅光忽然大盛,像是在回應(yīng)他的呼喚。
“焚寂……”屠蘇的眼神變得更加復(fù)雜,驚訝、迷茫……那把劍在他的腦中盤旋舞動,牽起了更多的畫面,一時不及分辨。
突然,他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下。他的目光越過焚寂,向洞穴的深處望去,那里,一定有更重要的東西……
他的腳步有些遲疑,那種強大的呼喚,像是即將撕破迷霧去揭開真相的手。
洞穴的最深處,一棵冰晶的大樹正在散發(fā)著寒氣,整棵樹都呈現(xiàn)著和焚寂一般的紅色光芒。
而那樹干之中,隱著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是誰……在那里?”
屠蘇輕輕地開口,沒有回答。
他遲疑地走近,冰晶中的影子,漸漸清晰。
“這是……”
屠蘇的眼睛慢慢睜大,沉睡在冰晶中的男子,約莫十七八歲,和他有著相似的面孔,唯一的不同,便是眉心多了一點朱砂。
男子合著雙眼,面容安詳,像是已經(jīng)沉睡了千百年。
冰晶內(nèi)外,兩張俊朗的面孔相對。
塵封的一切,即將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