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納百川
龐大的黑影從潭水中升起。那是一條比榣山還要高大的巨龍,通體漆黑,雙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須鬣尾,不怒而威。
車蓋亭
一彎銀鉤淡淡掛在天際,整個安陸都沉睡在夜色之中。
風(fēng)晴雪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手里捏著一只小包裹,沿著城西的大道往客棧走去。
“晴雪。”
車蓋亭下,一個身影喚她,聲音不輕不重,恰恰遞到她耳邊。
“是少恭?”
人影慢慢踱出亭子,月色下光華不減,正是歐陽少恭。
風(fēng)晴雪開心地?fù)P了揚(yáng)手里的包裹:“我給蟲子找了些吃的,正要回客棧呢。”
夜蟲啾啾,歐陽少恭輕聲問道:“那時在藤仙洞中營救襄鈴時,晴雪曾言體質(zhì)特異,不畏毒性,而晴雪又時時戴著手套,可否說說其中緣故?”
風(fēng)晴雪笑笑:“這沒什么不能說的。我們那兒的人從出生起,身上就帶著瘴毒,所以對其他毒反而沒那么怕了。”
歐陽少恭了然一笑:“原來如此,只是你行走四方恐怕多有不便,既已知道是瘴毒,在下看看是否能配制丹藥,作抑制毒性之用。”
“真的可以嗎?那我就不用總戴著手套了!謝謝少恭!”風(fēng)晴雪喜上眉梢,“雖然這個毒不會害到別人,但總覺得直接觸碰到你們不好。”
“晴雪心地良善,處處為他人著想,很像在下一位故人。”
“真的嗎?那少恭有機(jī)會要帶我見見呢。”
歐陽少恭眼中露出罕見的凄涼之色,如湖底幽藻浮動,“她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
那人,定是對少恭極其重要吧。風(fēng)晴雪自知說錯了話,不禁輕掩檀口,心中傷感不已,“對不起,少恭,你別難過……”
“無妨。”
“……蘇蘇跟我們說了找你求藥的事……所以,少恭煉制起死回生藥,是為了這個人嗎?”
歐陽少恭微微側(cè)轉(zhuǎn)了面孔,眉眼都浸在亭檐的暗影之中,“在下連她的尸首都尋不得,就算煉出了起死回生之藥,亦無回天之力。”
風(fēng)晴雪心下黯然,想了很久,還是將心中疑問提了出來:“我想知道,世上真有這種藥嗎?”
“晴雪的這個問題,在下亦無法作答,只因此藥尚未煉成,不過是勉力一試。”
風(fēng)晴雪眉心微蹙:“那少恭相信會有起死回生這樣的事情嗎?”
“三界廣闊無垠,許多奇跡想來我們永遠(yuǎn)無緣一見。晴雪可是不信?”
風(fēng)晴雪面露惆悵,道:“我爹娘去世得早,我曾問婆婆,有什么辦法能讓爹娘再活過來……婆婆說,任何生靈有生就會有死,所有人終究都是逃不開的……上天仁慈,賜生靈以輪回,一個人由生到死、輪回往復(fù),才是天地間的常理……”
歐陽少恭笑中帶了點(diǎn)兒不易察覺的譏諷之意:“上天仁慈?晴雪可知,所謂的‘輪回’亦有盡頭,何況……有些人根本入不了輪回。”
“輪回……也有盡頭?”
歐陽少恭點(diǎn)點(diǎn)頭:“每個生靈具三魂七魄,三魂之中‘命魂’為重,主司輪回,其余魂魄則承載著情感與記憶。命魂亦有壽限,不斷往復(fù)于三界,直至壽數(shù)耗盡——也就意味著這個生靈再也無法轉(zhuǎn)世,他的魂魄只能化作‘荒魂’,消散于天地間。”
“那就是……完全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也不會留下。”歐陽少恭的聲音里像是含著某種情緒,“其實(shí)若論消亡,又何必待到命魂耗盡?每一次輪回投胎,二魂七魄盡數(shù)散去,便是前世所依所愛之人,又哪里還會記得你的音容笑貌?即便機(jī)緣巧合,憶起昔時往日……如小蘭那般,也只會覺得那是幻夢一場吧……如此隔世重逢,與當(dāng)初那個人全然消亡有何不同?”
風(fēng)晴雪從未見過歐陽少恭如此言之滔滔,所言又如斥訴,一時訝然有之,悵然亦有之。
“在下多言了。”歐陽少恭忽而搖搖頭,“晴雪無須在意,你那位長輩所說,本是對極,生死由命,心中豁達(dá)、順應(yīng)天道方才最好,其他的……不過執(zhí)念而已。太深的痛苦會令人變得執(zhí)著,哪怕面對死亡,也只能逆天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風(fēng)晴雪心中一動:“就像蘇蘇那樣?”
“也許吧。”歐陽少恭的眼睛透過風(fēng)晴雪,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巧笑倩兮的身影,“在下看來,對生死之事毫無執(zhí)念者,乃是世上數(shù)一數(shù)二幸運(yùn)之人,因為……那個人一定還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絕望的別離……”這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歐陽少恭已回到平日里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可風(fēng)晴雪明白,眼前的這個人,必是經(jīng)歷過那樣絕望的別離,思之令人不忍。還有一種模糊不快的感覺,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她的心尖兒上。
仿佛,有一語成讖的預(yù)感。
歐陽少恭的面上又回復(fù)到平日的和煦淡然,道:“夜深了,晴雪早點(diǎn)回去歇息。在下喜愛這晚風(fēng)夜色,還想多留片刻。”
風(fēng)晴雪點(diǎn)點(diǎn)頭,與他告別。歐陽少恭負(fù)手凝望,神情漸漸冷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輕輕地開口:“雷嚴(yán)啊雷嚴(yán),且在地獄中好好看著!莫說是你咒我永世孤獨(dú),即便天命如此,我也要逆天而為!”
“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早就死了。休想蒙騙于我!”他隱在袍袖中的指尖微微地顫抖著,繼而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不過沒有關(guān)系,風(fēng)晴雪真是像極了……不如就讓她,還有其他人,永遠(yuǎn)留在我身邊,永遠(yuǎn)都不離開,從此再也沒有俗世煩憂,豈不美好?”
青龍鎮(zhèn)
船首破開碧藍(lán)的海水,駛向岸邊淺灘,蜿蜒的海岸線上,停靠著不知多少艘這樣出海的大船。
這里是東海第一大造船港口——青龍鎮(zhèn)。
萬里長江,由此奔騰入海,海舶輻輳,遍地?zé)熁鹑思摇?br/>
將幾名孩童送歸安陸后,眾人似乎就要回到平靜安逸的生活之中,但百里屠蘇所求的起死回生藥,尚缺一味奇異藥材,名為“仙芝”。據(jù)歐陽少恭聽聞,需到海外十洲三島中的“祖洲”方能采摘。
祖洲這樣的地方,只聞其名,卻無人知曉其所在。但只消萬中有一的希望,百里屠蘇也愿意付出十萬分的嘗試和努力。
為了沉睡在冰炎洞中的母親……或許能有一日展顏。
而他的同伴們,堅持要相伴百里屠蘇一同出海尋訪仙芝。每個人給出的理由皆不相同,但心中的念頭都是相似的——既是同生共死的同伴,怎會讓他孤身上路?連尹千觴也要跟著同行。最后除了歐陽少恭留在安陸潛心問藥,其余人都一并踏上了求藥之旅。
海上風(fēng)云變幻,因未知祖洲明確所在,貿(mào)然使用騰翔之術(shù)多有不妥。眾人來到青龍鎮(zhèn),欲求一艘大船能夠出海求藥。
連問了七八家船廠,大船見了許多,卻沒有人愿意出海去尋找那不知蹤跡的仙島,倒是客棧老板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對岸有家船廠,老板是兩兄弟,姓向,造出來的船那叫頂好,大風(fēng)大浪也經(jīng)得。只不過……兄弟倆的脾氣實(shí)在有些怪,而且生意不認(rèn)真做,整天胡思亂想,說是已經(jīng)快造出能在水底開的船了,這怎么可能?”
在水底開的船,乍一聽聞,確實(shí)不可思議,但幾人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又豈是普通人所能想象?對于這神秘的兄弟倆,倒生出幾分好奇。
依著客棧老板的指點(diǎn),眾人來到了青龍鎮(zhèn)南岸的向家船廠,天色已晚,海岸上光線不明,看不清船的模樣,只能隱約瞧見一片一片的黑影。但從那開闊的場面看上去,也知道這個船廠規(guī)模遠(yuǎn)大于其他。
不遠(yuǎn)處一排小屋,大約就是船主工作休息的地方,他們循著燈光找過去,只見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屋內(nèi),松松垮垮地披著件衣服,露出健碩的肌肉和滿是胸毛的胸膛。
紅玉上前問道:“請問,閣下可是船廠的向老板?我們是來租船的。”
對面那人并不轉(zhuǎn)頭,只是不耐煩地打發(fā)他們:“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最近不做生意!”
方蘭生跳過來說:“喂,怎么一上來就這么兇?送上門的買賣為什么不做?”
向老板站了起來,面向眾人,此時大家才發(fā)覺他以前大約受過極重的傷,左手和右腿俱是木甲機(jī)關(guān)所制,左眼也蒙著眼罩,碩大一根煙管斜斜地咬在嘴里,含混而惡狠狠地說道:“做不做老子高興!要租船青龍鎮(zhèn)遍地都是!少他媽來煩老子!”
尹千觴忽然擠開了周圍幾個人,熱情地湊上前去:“我說向老板,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我們幾個出海要去的是海外仙山,尋常大船可未必?fù)蔚米 _@不聽說向老板兄弟倆造船手藝精湛,甚至能做在水下開的船,才特地找過來的嘛!”
向老板半瞇著的右眼突然瞪得晶亮:“奶奶的!怎不早說?原來你們想乘淪波舟出海啊!好得很!”
尹千觴一看事情有了轉(zhuǎn)機(jī),接道:“那向老板的意思是……”
“叫我向天笑吧!難得你們有眼光!不像那幫瞎了狗眼的,只會笑話老子兄弟倆癡人說夢!不如一起喝一場!”
向天笑的態(tài)度熱情得嚇人,招呼著大家進(jìn)了船廠里面的房間,房間里到處堆的都是圖紙、機(jī)甲、零件模型,可見平時他有多么沉醉于造船一道。
房間正中間有張八仙桌,上面粗粗地切著幾塊熟肉,幾盤蘿卜,地上堆著十幾壇酒。
其他幾個人看看百里屠蘇,百里屠蘇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大家也不拘束,散坐下來,一一介紹。尹千觴看到酒更是眼睛發(fā)亮,一把抓住向天笑的手,熱淚盈眶:“知己啊!知己!”
向天笑一拍胸膛:“等老子弟弟回來,就帶你們出海!”
這事在一片混亂中就這么敲定了。
第二天清晨,大家重新又聚攏在船廠的海灘邊,一艘艘完工的沒完工的大小不一的船只整整齊齊排列在沙灘上,不少工人爬上爬下地進(jìn)行著工序。
距離大門最遠(yuǎn)的海灘邊上,停著一艘古怪的大船,體積還不算這里最大的,但用掉的木料看上去卻是一等一的量、一等一的質(zhì)。
這船的外形像是一個中間凹陷的海螺,只有很小的一塊甲板用于瞭望,可就連瞭望臺,也全部都用上好的木材和其他不知名的材料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裹住,刷了不知多少桐油灰料,整個船都顯得光可鑒人。
“這船的外板上用的是筆直成材、耐腐耐蝕耐濕的杉木;搭建龍骨、舵桿、肋骨的,是強(qiáng)度大、耐蟲蝕的格木,又稱‘斗登鳳’。”向天笑說起這些,倒不像個海寇樣子了,文縐縐的術(shù)語一套一套,“你們不知道啊,就連內(nèi)里的艙板隔間,老子都用到了被稱為‘萬木之王’的金柚木,可以說是下了血本啦!”
“別吹了!木材再好,也要照著設(shè)計圖紙精確實(shí)施到位,才能下海出航!不然就是個破木頭疙瘩,進(jìn)了水也得沉!”一個帶著點(diǎn)稚氣,又帶著和向天笑如出一轍的火暴的聲音在水面上響起。
伴隨著蛟龍出水一般的浪花,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落在了他們面前的沙灘上。
卷曲的烏發(fā),明亮的眼睛,身上的布衫一點(diǎn)兒水也沒沾,袖子和褲腿都隨意地挽著,露出黝黑健康的膚色。他看上去氣鼓鼓的,說話也嗆人。
“延枚你個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向天笑不氣反笑,一把抓向延枚的肩膀。
延枚扭身躲開,往旁邊跳了好幾步,一別頭,哼道:“我不回來不是正好!你一個人想怎么胡來都行!”
“我哪里會胡來,淪波舟可是咱的寶貝!”
“就是寶貝才不能亂搞!這里每個數(shù)據(jù)我們都反復(fù)算過的,怎么能輕易更改!”
大家都看出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火暴兄弟倆,沒想到大的脾氣不好,小的更倔犟些,就這么對著吼來吼去。
百里屠蘇和紅玉交換了一下眼色,皆看出來那破水而出的延枚是妖,但并無邪氣,不必過于在意。
“你不是妖嘛,怎么和他是兄弟呢?”襄鈴也看了出來,只是她不諳世事,居然就這么直接地問了出來。
延枚臉色變了變,但仔細(xì)一看,襄鈴竟也是妖類混跡在人類中,不禁放松下來,撓撓頭道:“我倆是結(jié)拜兄弟,以前哥還在海上時,救過我一命,就這么認(rèn)識了。”
“妖怎么了,妖也很可愛啊,老子兄弟倆志同道合,比親兄弟還親。”向天笑一把把延枚摟過來,延枚很不情愿地扭了兩下,“我對人的工匠技藝特別感興趣,就跟哥在青龍鎮(zhèn)住下來,研究造船術(shù)。”
向天笑大力拍著兄弟的肩膀:“給我們兄弟三天的時間,我們把淪波舟整好了,咱們馬上出海去!一刻不耽擱!”
淪波舟
三日后,碧波萬頃,晴空萬里。大家沿著層層踏板登上了傳說中的淪波舟。
向天笑站在甲板上,叉著腰審視自己的成果:“哈哈!這就是老子兄弟辛苦四年多造出來的驚世奇船‘淪波舟’!”
風(fēng)晴雪摸摸這里、摸摸那里,不住贊嘆。
向天笑又得意地大笑三聲:“這可是海面上、水底下都能開的!甲板全封起來,保準(zhǔn)不漏水!還請延枚那小兔崽子的族人來施了避水的法術(shù),雙保險!”
延枚也興奮地拍拍甲板下的艙體,說:“前兒還沒施法術(shù)的時候我和大哥也已經(jīng)開出去試過了!一點(diǎn)兒問題都沒有!”
“奶奶的!熬這么久!終于成了!”向天笑一撐手翻到舵輪前面,高聲吼道:“老子等不及了、等不及了!老子心都已經(jīng)飛去海上了!哈哈!”
淪波舟剛剛啟動的時候,似乎與尋常的船只并無區(qū)別,但這艘奇特船只的下水還是引起了整個青龍鎮(zhèn)的轟動,許多漁民船家都趕過來看熱鬧。
那巨型海螺般的船體慢慢吃入水中,平滑穩(wěn)當(dāng),眾人看不出什么端倪,都在那里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討論。
“好戲要來了!”向天笑給弟弟打了個手勢,延枚會意地扳下一個拉手,甲板后方發(fā)出機(jī)關(guān)齒輪咬合轉(zhuǎn)動的聲音。百里屠蘇六人此刻都聚在甲板上,等待發(fā)生些什么,海灘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興奮起來,不知道兄弟倆要耍什么花樣。
隨著機(jī)關(guān)轉(zhuǎn)動,甲板下方緩緩升起一片弧形的巨大水晶,那水晶厚逾三尺,打磨得晶瑩剔透,好似完全透明。船越往海深處行進(jìn),那水晶屏障升得越高,最后嚴(yán)絲合縫地咬進(jìn)甲板后方艙體的凹槽里。
這樣一來,就算潛入水中,也能在甲板上自由觀察前方的動靜。
“這……太神奇了。”
不只是船上的人這么想,岸邊的人更是有一些禁不住高呼了起來。
眼見著淪波舟駛進(jìn)深海,吃水越來越深,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龐大的船體整個沒入了海平面以下,撲面而來的海水擊打在水晶幕墻上,沒有滲進(jìn)來一絲一毫,只看到無數(shù)的泡沫和氣泡奔涌,最終化為平靜的藍(lán)色。
“嗡……”進(jìn)入海底之后,大家都覺得自己的耳朵有點(diǎn)壓迫感,拼命咽了幾口口水,才適應(yīng)了過來。
又聽得“哇……”的一聲——這是尹千觴吐了。
內(nèi)艙。
“哇……萬萬沒想到啊……我尹千觴一世英名,居然會暈船!嘔……”
風(fēng)晴雪在床邊不斷幫尹千觴捶背,入海已經(jīng)兩天了,尹千觴也從開始吐得昏天黑地變成了階段性的干嘔——因為胃里面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了,甚至一滴酒都沒存下。
“尹大哥,你有沒有好一點(diǎn)?”
尹千觴翻過身來,癱在床上長舒一口氣,“感覺……嗯,好多了。要是能喝點(diǎn)兒酒就更好了……”
“還是算了吧,上午喝的都吐掉了。”
“說出去丟人哪!以前只乘過江船,哪兒想到海船是這么回事……”
“沒事的,向大哥解釋了,有的人第一次出海是會暈船的,在船上待幾天慢慢就能好起來。”風(fēng)晴雪溫言相勸,“昨天延枚說我們已經(jīng)進(jìn)了深海,有時候船會開到海面上去,蘇蘇他們要負(fù)責(zé)仔細(xì)查看有沒有祖洲的線索,我照顧你就好了。”
尹千觴做出一副可憐相來,“妹子你老實(shí)跟我講,是因為我長得像你大哥,你才對我這么好吧?”
風(fēng)晴雪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也不全是這樣啊。最開始,是因為你長得像大哥,我才會特別留意你,可后來都已經(jīng)是一起旅行的同伴了,就是應(yīng)該彼此關(guān)照的。”
尹千觴吸了吸鼻子,“嘖嘖,真沒看錯,妹子果然是個好人!那我再問一個事兒,你可別嫌唐突,我說……你是不是喜歡恩公呢?”
“哎?”這個問題讓風(fēng)晴雪呆住了。
尹千觴試探道:“就是……男女之情的那種。”
“我……”風(fēng)晴雪的臉燒得越來越紅,半天也只擠出來這一個字。
“哎,別不好意思嘛,這里就你我兩個人,我保證不說出去哈!”
風(fēng)晴雪小聲地說道:“我不知道……怎么樣叫做尹大哥你說的那種‘喜歡’……”她不自覺地捏著自己的辮梢,“和大家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可是和蘇蘇在一起,更是不一樣的……不由自主就想要去關(guān)心他、放不下……這就是喜歡嗎?”
這問題,其實(shí)不是在問尹千觴,而是在捫心自問。
自從霧靈山澗驚鴻一瞥,她和屠蘇兩人之間就像是結(jié)了一條看不見的絲線,這絲線牽牽繞繞,不知不覺中就把十七歲女孩的心思都捆縛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蘇蘇……是個很特別的人。他不喜歡說話,看起來有些冷冰冰的,其實(shí)他人很好……又善良,又堅強(qiáng),堅強(qiáng)得讓人心疼。”
尹千觴深深地看著風(fēng)晴雪,語調(diào)也不像平時那么玩世不恭了:“倘若有一天,你們分開了,妹子你……一定會很難過吧?”
“分開?”粉色的唇瓣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語,從來不會去多想,這樣的日子會不會有盡頭,到了盡頭的那一日,又該是什么樣的。因為,自己總要回故鄉(xiāng)的。
不知不覺,就露出惆悵的表情。
再一抬頭看到尹千觴透徹的雙眼,風(fēng)晴雪不由得有些手足無措:“我……并沒想那么遠(yuǎn),沒想過會一直和他在一起……”
只是短暫的探詢,尹千觴又回到素日里那潑皮無賴的樣子:“哎喲,妹子別這副神情,叫人看了不忍心,我這不就隨口問問嗎?別不高興了,等尹大哥不暈乎了,和你上甲板那兒看星星去。”
聽到這句話,風(fēng)晴雪驚訝地看向尹千觴,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尹千觴被看得心里毛毛的,慌忙發(fā)問:“怎么?我又哪里說錯了?”
風(fēng)晴雪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大哥他也很喜歡看星星。”
尹千觴像是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泄氣了,撐不起那么胡天胡地的外衣,看了風(fēng)晴雪半晌,輕聲問道:“你大哥為什么會離開?讓你一個小姑娘這樣辛苦,四處去找。”
“大哥當(dāng)初有很重要的事去做,才會離開家,后來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我這人嘴笨,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解你才好,不如這樣吧,算我倆投緣,在你找到大哥之前,勉為其難把我看做你大哥好了!”
風(fēng)晴雪臉上陰云盡散:“當(dāng)我大哥?真的?”
尹千觴用力一拍胸脯,忍不住又是一陣干嘔:“咳咳咳,再真不過了,我尹千觴隨時隨地奉陪妹子閑扯、吃飯、喝酒,有人欺負(fù)你的時候我給你撐腰打他們個人仰馬翻,若是有什么心事嘛……都可以跟我講,不收錢的!”
“嘻,謝謝尹大哥。”
風(fēng)晴雪歡喜的表情落入尹千觴眼里,可他的眼底,卻沒有笑意。
這一片海域十分平靜,據(jù)向天笑舵旁的儀表盤來看,水深大約在兩百余尺。
隔著透明的水晶,海水碧藍(lán),如在指尖眉梢,遠(yuǎn)處海底的礁石上生長著大片的金色葵珊瑚,纖細(xì)的觸角隨著水波搖曳生姿,別有幾分婀娜多情。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水中生物穿梭往來,有些膽大俏皮的還圍繞著這“怪物”嬉戲玩耍起來。
襄鈴和方蘭生玩了大半日,都有些乏了,各自回去船艙里休息,延枚也是小孩心性,玩得過了頭,倚在向天笑身邊打瞌睡。
向天笑叼著煙斗,卻沒有放煙葉,只是這么咂摸著,不時調(diào)整一下船行的方向。
紅玉和百里屠蘇隔著一步的距離,站在水晶帷幕前面,水波漾起的光斑打在額角發(fā)間,明滅不定。
海底世界,光怪陸離,看了不知多久,紅玉才嘆息一聲:“料不到有一天還會乘上這在海底開的船,看見如此瑰麗景象,也算是個新鮮經(jīng)歷。”
百里屠蘇許是大半天沒有說話,嗓子有些緊繃:“如紅玉這般隨性,不知從何而來,又要往哪里去?”
紅玉眼神仍是放在窗外,眉梢卻微翹:“難得百里公子會這樣問。非是紅玉有意隱瞞,只不過……哪有什么來處與去處呢?”她停了停,似乎是留給百里屠蘇一點(diǎn)兒時間聽進(jìn)去,“若應(yīng)了禪意,自來處來,往去處去,虛空中無處是起始與歸途,活得越久,周遭人與物皆化塵土,人海茫茫,說穿亦是孑然一身。”
她的手拂過面前,像是要穿過水晶的壁壘去觸碰魚兒滑膩的身體,“公子年紀(jì)雖輕,但料想也能體會。”
百里屠蘇如一座雕像般凝視著窗外的斑斕,紅玉從水晶的反光中可以看到他輪廓分明的下頜,那下頜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以示溝通。
“公子當(dāng)真相信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
“不過一試。”
“如此,公子與母親定是感情極深了。”
半天沒有回答,他似乎陷入極大的難題:“我不知道。”
紅玉轉(zhuǎn)過頭來,看著百里屠蘇完整的側(cè)臉。這張棱角分明、眉宇挺秀的臉因為長期保持冰冷的表情而顯得凌厲,這個角度看起來,總有一點(diǎn)像“那個人”呢……可若是仔細(xì)分辨,也不難發(fā)現(xiàn)稚嫩和孩子氣的痕跡,大家總被他老成的模樣所欺騙,忘記他其實(shí)比方蘭生還要小上一歲,根本只是個剛剛長成的少年。
百里屠蘇又看了一會兒海底的游魚,睫毛漸漸低垂,在眼下灑下一片柔和的陰影。
“小的時候,娘對我很是嚴(yán)厲,她自己也總有忙不完的事情,不會像別人的母親那樣無微不至。起初,我以為是我不夠好,于是非常努力去學(xué)她所教授的法術(shù),只為得到一句夸贊。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別的孩子即使頑皮闖禍,他們的娘還是待他們一樣好,陪著他們?nèi)胨o他們縫補(bǔ)破了的衣服。而我娘,有時就在我身邊幾步的地方經(jīng)過,卻顧不得看我一眼。”
海水像是流動的時間隧道,卷著記憶的碎片襲來。
“我,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獲得她的關(guān)注……獲得她的疼愛。甚至有那么一些時候,我是怨恨她的……后來慢慢長大了,才明白很多事情或許并非看起來那樣。”
百里屠蘇轉(zhuǎn)向紅玉,一字一頓地說:“我想讓娘活過來……非常想,我與她……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許多事來不及問……”
他又轉(zhuǎn)回了臉,合著眼,睫毛翕動,慢慢才平復(fù)。
“百里公子,或許,你比自己想的還要更喜歡你的親人呢。”紅玉也轉(zhuǎn)回頭繼續(xù)望向那片冰涼的水晶幕墻,“人的感情真好,執(zhí)著、熾烈……不像這樣的死物,就是再美麗,也是冰冷堅硬。即便許多時候,凡人的感情在那些成仙得道者眼中,全無道理、愚不可及,那又如何?太上忘情亦并非無情啊……”
淪波舟一路這樣又東行了幾天,尹千觴總算是從床上爬了起來,抱起了他朝思暮想的酒壇。眾人為尹千觴恢復(fù)而在甲板上慶祝,向天笑剛端起一碗酒要敬,淪波舟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大家沒有防備,腳下都趔趄了一下,向天笑的酒一滴不落地全潑在了尹千觴的袍子上。尹千觴五官都皺在了一起,“本大爺苦苦掙扎幾天,暈船才剛好!你們就這么迎接我啊……”
晃動并沒有止歇,而是越來越劇烈,水晶屏障外能看到水流也湍急了起來,激起無數(shù)白色的氣泡。
“不好,這晃動遠(yuǎn)超正常的海流影響……”向天笑正要往前方舵盤處跑,延枚急切的聲音也已傳來:“哥,糟了!”
襄鈴有些害怕,已經(jīng)蹲了下來,方蘭生一手護(hù)住她,一邊嘟囔著:“這是要翻船?不對啊,淪波舟已經(jīng)在水里了,這樣也能翻嗎?”
余下的幾人跟著跑到了舵盤旁,只見那半人高的硬木箍鐵的舵盤像是被什么怪力拉動著一般高速地旋轉(zhuǎn),延枚一次次死命去拉,卻完全無能為力,旁邊的各種羅盤儀表更像瘋了一般胡亂彈轉(zhuǎn)。
延枚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哥!海里有股力量!像旋渦一樣,怕是要把淪波舟吸進(jìn)去了!”
向天笑早已經(jīng)撲在舵盤上,卻也奈何不了,那舵盤被轉(zhuǎn)動的力量太大,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他狠狠地將煙斗吐在一邊:“奶奶的!根本穩(wěn)不住啊!”
紅玉和百里屠蘇看著水晶后面湍急瘋狂的水流,都覺得那水流越來越暗,幾乎快要變成了濃黑……
這時一陣難以描述的強(qiáng)大力量縛住了淪波舟,他們一下子就被卷入那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雷云之海
方蘭生是被一陣?yán)茁曮@醒的。
醒來的時候,周圍一個人也不見了,他躺在一片花崗石的地面上,周圍斷壁殘垣,再遠(yuǎn)的地方盡是無邊黑暗。
又一道落雷劈下,就落在離方蘭生不遠(yuǎn)的地方,嚇得他一下子躥了起來。抬頭望去,頭頂上說不清是天還是海,若說是天,天空中烏云遍布,形成一片墨海;若說是海,海中銀蛇翻滾,伺機(jī)從空中撲食。
這是什么鬼地方啊……方蘭生走出幾步,茫然四顧,忍不住一陣慌亂,朝著遠(yuǎn)處大喊:“喂!有人在嗎?!”
不要說回應(yīng),連回聲也沒有。
他的問話聲像是沉入海里的一顆沙粒,靜靜地被吞噬,再無聲息。
沮喪,恐懼,都不及見不到朋友們更讓他無措。就在他躑躅焦慮之時,聽得隱約有咔嗒一聲。
“誰?!”
沒有其他人出現(xiàn),也沒有回答,周遭一片死寂,只有遠(yuǎn)處雷霆撼動大地的隆隆聲滾來。
他幾乎以為剛才聽到的是幻覺。
咔嗒。
絕對不是幻覺!
方蘭生警惕地拿出佛珠,不禁變了臉色,佛珠的光芒變得晦暗,可見有不吉之物靠近。他忍不住吼道:“給本少爺出來!別躲躲藏藏的!”
咔嗒,咔嗒。
有時候看不到的東西,更讓人覺得可怕。
咔嗒,咔嗒,咔嗒。
方蘭生已經(jīng)判斷出來者的方向,拉開架勢,屏息以待。
空氣中漸漸彌漫開濃重的腐朽味道。方蘭生可以斷定,那絕不是什么活物!
果然,不遠(yuǎn)處的斷壁后露出一具面目模糊的行尸,拖著僵硬的腿腳向方蘭生走過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方蘭生不待那行尸靠近,便全力一拳揮去,拳風(fēng)才一掃到那行尸,行尸立刻化成了一堆灰敗的齏粉,像是風(fēng)化了太久后的沙土,一擊即潰。
攢足了全身力氣,此刻反倒沒了用武之地,方蘭生忍不住發(fā)泄似的大喊:“啊!人呢!這什么鬼地方?!”
喊也沒有用,這個道理方蘭生沒花多久就想明白了,不如省著力氣四處走一走,看能否尋找到同伴。四處偶有行尸出沒,倒也容易對付,只是要小心從天而降的落雷。
到處都是倒塌的宮殿梁柱,懸空的平臺之間有的錯落,有的接續(xù)。有些石塊在空中浮走,不知道這個空間到底被什么樣的力量所控制著。方蘭生走了許久,周圍景致并沒什么變化,他幾乎以為自己迷失在了這個空間中,突然聽見熟悉的嬌呼:“呀——”
這聲音分明是襄鈴!方蘭生喜出望外,循聲左行拐了兩拐,跳到下一個平臺,角落里跪坐著的果然是襄鈴,正抱著頭嗚咽。
“襄鈴別怕!我來了!”
襄鈴抬起濕淋淋的臉看向這邊,膽怯的表情一點(diǎn)一點(diǎn)轉(zhuǎn)為喜悅:“呆瓜……呆瓜!”
方蘭生抓住襄鈴的身子上下一通看,沒看到什么傷口,才放了心:“你沒事吧?怪物在哪兒?”
襄鈴還是有點(diǎn)兒抽泣:“嗚……什么怪物?”
方蘭生比畫了一下:“就是那種看起來像干尸的……”
襄鈴點(diǎn)了點(diǎn)頭:“嗚,有是有的……已經(jīng)、已經(jīng)被襄鈴打成灰了……”
此刻天上一陣落雷,襄鈴又發(fā)出了和剛才一樣的尖叫:“呀——”一下子縮進(jìn)方蘭生懷里。
方蘭生臉紅心跳,抱也不是,不抱好像也不對,只得不斷找話來講:“你原來是怕打雷?別怕,其實(shí)沒什么的,就是響而已,和爆竹一個樣……”
“呆瓜……爆竹是爆竹,打雷是打雷,怎么一樣!狐貍都怕打雷的……襄鈴醒過來以后,你們不在,天上又不停地打雷閃電,好可怕!嗚嗚嗚……”
方蘭生搔搔耳后:“我們先離開這兒吧,我看遠(yuǎn)處打雷好像沒有這兒這么頻繁。”
“襄鈴……襄鈴嚇得沒力氣了,走不動……”
“走不動啊……”方蘭生臉更紅了,“那我……抱、抱你?”
襄鈴止住了嗚咽,從他懷中冒頭看了一眼,很是疑惑。
方蘭生慌忙擺手:“沒什么!你動不了,我陪你坐會兒好了,等下再走……”
黑云遮天,石壁晦暗,在間或落下的閃電光芒照耀下,可以看到遠(yuǎn)處的空中有些殘破的建筑懸浮著,像是被雷電之力毀壞后,遺忘在這里的空城。
兩人斜對坐著,方蘭生抓耳撓腮半天,憋出幾句話:“襄鈴別怕,這聲音只是聽著嚇人,其實(shí)沒什么。再說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我在,我都會保護(hù)你的!”
襄鈴這次倒真的不哭了,一雙濕漉漉的杏核眼,盯著方蘭生看,看得他以為自己的臉突然變成了木頭臉。
“呆瓜。”
“啊?”人就是這樣,給他起什么外號都好,叫著叫著就不反抗了。
“你干嗎對我這么好?”
方蘭生嘴里像拌了年糕一樣:“我……那個,在……對,在自閑山莊的時候,你不是救過我的命嗎?不然我大概早死了……”
襄鈴搖搖頭,發(fā)髻上的鈴鐺丁零零一通亂響:“那不算什么……你也救過我的,在藤仙洞的時候……呆瓜,你拼命揪頭發(fā)干嗎?”
“我……”方蘭生面紅耳赤,突然大吼一聲,“而且我喜歡你!”
這一聲幾乎完全蓋過了一陣?yán)坐Q,襄鈴也顧不得害怕了,愣愣地看著他。
反正也豁出去了,方蘭生干脆說個痛快:“襄鈴,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起,就喜歡上了。可是我不曉得怎么和你講,怕你會討厭我……”
襄鈴慢慢地消化了一下,內(nèi)心深處有點(diǎn)不經(jīng)意的喜悅:“呆瓜說喜歡我……”可是反復(fù)思量了半天,她突然想起了哪里不對,“可是……我喜歡的是屠蘇哥哥啊……”
此刻方蘭生恨不得一道驚雷劈在他頭上算了,百里屠蘇啊……你那張木頭臉到底哪里好啊?搞不懂為什么襄鈴一心在你身上!
反復(fù)調(diào)整了幾次呼吸,方蘭生轉(zhuǎn)頭對著襄鈴,努力露出一張沒有破綻的笑臉:“沒事。你喜歡你的,我喜歡我的!天下和平,世無兵戈!”
“對不起……我說喜歡屠蘇哥哥,你心里一定會難過吧?”襄鈴很用力地想著,眼淚就掉下來了,“就像我看到屠蘇哥哥和晴雪在一起很開心的樣子,我也會偷偷難過……有一回,私下里……我和紅玉姐姐說起這個,紅玉姐姐讓我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喜歡……可襄鈴想了好久好久,還是不明白啊……是不是襄鈴太笨了,根本不討人喜歡?”
“怎么會?你又善良又可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喜歡你的人太多了,像、像是我……”
襄鈴似乎每一次聽到這句喜歡的時候,都覺得心里一跳一跳的,但也說不出是為什么,回想平日里的種種,又難免有些內(nèi)疚。
“呆瓜,你真好,所有人里就你對我最好,還給我做包子吃,可我還……謝謝你!”襄鈴像是突然下了什么決心,站起來,伸手去拉方蘭生,“我們走吧!”
“你不怕了?打雷……”
襄鈴握起小拳頭:“襄鈴要勇敢一點(diǎn)!膽子太小就不能喜歡屠蘇哥哥了……只是打雷而已,襄鈴不怕……”
好巧不巧,一道閃電劃破黑云,劈在一片巖石邊上,激起一片石灰碎屑。
襄鈴尖叫一聲又跌坐回地上,看到方蘭生尷尬的表情,也不禁紅透了臉:“這、這次不算……”
淪波舟被卷入了這片雷云的海洋,幸運(yùn)的是眾人都平安無事,在阿翔的搜索下,逐步四下聚了起來。但糟糕的是再堅實(shí)的木料也禁不起這樣一番折騰,方才還是威武漂亮的一艘大船,頃刻間只剩下碎裂的木板和折斷的桅桿。
向天笑蹲在淪波舟的遺骸面前,哭喪著一張臉罵道:“奶奶的!好好一艘淪波舟就剩幾塊破木板!老子兄弟辛苦四年的心血啊!”
延枚心痛得齜牙咧嘴,但還是按按向天笑的肩膀,“哥,別講了……”
向天笑像螞蚱一樣從地上彈起來:“干嗎不講!他奶奶個熊!這出海才幾天?!哪兒冒出一個黑洞洞的大旋渦?!”
紅玉和百里屠蘇一起走過來,“向老板,淪波舟是你兄弟倆心愛之物,如今就此毀壞,實(shí)在叫人心痛……此事因我們而起,我們也深感歉疚,只是……聽我一勸,切勿因傷心憤怒而亂了心神,為今之計,還得先弄清此地種種,想法離開。”
“先往前探查,再作打算。”百里屠蘇說。
向天笑嘿嘿兩聲,像是要吐盡胸中郁結(jié):“放心!道理老子懂!老子就是得發(fā)泄一下,不然這口怨氣埋在心里,還不憋出病來!”
尹千觴拍拍向天笑,“向老板別難過,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等想辦法脫了險地,要幾艘淪波舟還怕沒有?不和買酒一個樣?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啊!”
向天笑終于露出了笑容:“千觴兄弟講得對!老子豈是放不下之人!大不了以后再造它個五六艘!”
延枚也笑了,豪氣干云地拉開架勢:“別說五六艘,就是十艘八艘,我也會和哥一起造!”
“哈哈,好兄弟!走走走!老子在海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什么事兒沒經(jīng)過?就不信這回能困死了!”
眾人一邊前行,一邊推測身處何地,穿過最初落入的那一片廢墟,前方的道路倒是接續(xù)平整了些。
走到一處岔路,百里屠蘇停下來探查方向,望著不見邊際的天空說道:“此地約莫是空間罅隙。”
紅玉略一思忖,已明百里屠蘇之意,點(diǎn)頭說:“確有可能。否則難以解釋為何在海中遇險,卻來到一個并無半滴海水的地方。”
其他人都一臉茫然,紅玉解釋道:“在我們眼中看不見之處,空間與空間彼此交疊,彼此之間亦有許多罅隙存在。這些地方不受某一個空間的規(guī)則牽制,充滿著特殊的力量。就如我們常說的洞天福地,皆有異能。此處電閃雷鳴,無日無月,我猜測便是不同時空之間一處罅隙,而海中那個黑色旋渦……或許是因空間力量動蕩偶然開啟的一個缺口,正被我們遇上。”
向天笑在淪波舟上丟了煙斗,這會兒嘴里閑得發(fā)慌,恨不得叼著手指頭嘬兩口:“說穿了!還是咱們倒大霉!好死不死撞上這茬!”
方蘭生四下打量了一下,覺得此說確有道理,“可到底要怎么才能出去呢?回到我們以前在的空間……”
百里屠蘇一時卻也沒有對策:“眼下唯有四處尋找,看看有無線索。”
雷聲轟鳴,似乎有個身影映射在石壁上。方蘭生無意間掃見了,指給眾人看:“哇!你們看!那邊是不是有個人?!”
那是一個很淡的人影,淡得幾乎透明,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其他人并沒看到,只有風(fēng)晴雪說:“我好像也看見了……”
眾人望著剛才方蘭生所指之處,過了不多時,果然看到一個人影又漸漸清晰起來,是一個女子的背影,正往他們左側(cè)的一條岔路走去。
單看背影判斷一個女子是不是美麗,聽起來是很不可靠的,但那個姑娘的身姿儀態(tài),就偏偏讓人篤定,她一定是位絕代傾城的佳人
尹千觴嘬著牙花子:“這一下有一下沒……見鬼不成?!”
方蘭生低頭看看佛珠:“佛珠沒有感應(yīng),她不是鬼怪行尸,倒像尋常人。”
“這里分明是一座死城,又怎可能有活人出沒?”紅玉看向百里屠蘇,等他決定。
“無論如何,跟上去看看。”
那忽明忽暗的倩影,像是并未覺察到他們的存在,腳步輕快,穿過石階。他們噤聲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經(jīng)過無數(shù)岔路,前面忽地開朗。
雖然此地亦是一片廢墟,卻能隱約分辨出曾是一座宮殿的庭院,花壇錯落,曲水流觴,還能依稀想象出當(dāng)年繁盛的模樣,如今卻只有碎石焦土。
天上一聲雷響,旁邊那塌了半角的亭子,此刻隱隱泛起白光,白光越來越盛,光芒之中,廢墟仿佛煥發(fā)了新生,曾經(jīng)的宮殿樓宇歷歷浮現(xiàn),顯現(xiàn)出一番夢幻的景象。
幻境
春日草木深深,方才見到的那名女子與一白衣青年正站在草地某處說話,彼此神色溫柔。
年輕女子眉目如畫,語意柔和:“今日夫君約我在此地相見,莫不是想要賞春踏青?”
那青年一直背著身,看不到面孔,但長發(fā)白衣,風(fēng)度翩翩,可以想見也是一位俊朗有禮的公子:“有何不可呢?蓬萊年年春色,皆有不同,與巽芳共看乃是人間一大樂事。”
年輕女子嘻嘻一笑:“明明就住在一個屋子里,還留書相約……”
“春日晴好,與卿相約,巽芳……不喜歡嗎?”
那女子注視著男子,眼中全是愛意:“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白衣青年的聲音也透著幸福和滿足:“成親至今,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雖然……不知這一生是漫長還是短暫……”
年輕女子偎在男子的懷里,安慰般地說:“夫君……那些事情不要再想了,至少眼下這一刻,我們相守在一起,我覺得開心極了。”
一陣電閃雷鳴,幻境就斷在了此處,草木佳人都已消失不見,周遭又恢復(fù)了碎石殘瓦的模樣。但看得幾人也是滿腹欷歔,向天笑摸著下巴上的胡楂兒道:“奶奶的!老子媳婦還沒娶!看了這不鬧心嗎!”
延枚壞笑道:“哥,明明是你自己不要!船廠里那些伙計的姐姐妹妹可巴不得……”
向天笑一呼他臉:“行了!那些個母老虎,娶回家里還不夠煩的!”
紅玉思索道:“諸般幻境,卻不知為何能看到,又是什么人讓我們看到。”
方蘭生說:“雖然剛剛那些全是假的,不過那兩人還真是郎才女貌,比這地方的怪物瞧著順眼多了……”
只有尹千觴回身打量雷云之海各方向,似乎在考慮什么。
一路上每逢雷擊頻繁之時,就會再度出現(xiàn)幻境,多是那對男女,繾綣情深,令人欣羨。
直到一個畫面,讓百里屠蘇愣在了原地。
那青年為愛妻撫琴,彈的正是百里屠蘇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太子長琴所奏之曲。
年輕女子沉浸在樂曲之中,陶醉難返:“夫君,這是什么曲子?真好聽,看山望水,悠遠(yuǎn)從容,以前卻從沒見你彈過。”
白衣青年依然是背面而坐,手指按在弦上:“這首曲子,于我而言有特別之意……一時卻也無法說清……”
年輕女子的嘆息微不可聞:“特別之曲,夫君愿意彈給我聽,我很開心。可你……總是有許多的心事,有時候巽芳不知道要怎樣才能令你真正快活起來……夫君從前所經(jīng)歷種種,巽芳來不及也不可能同你一起……可是,以后的日子,我會一直陪著你,只希望你不要再想起那些悲傷難過的往事……”
白衣青年捧起女子的臉:“巽芳何出此言?與你一同生活,已是我最快樂的事情。”
女子的手心合著他的手:“那么……夫君,請你記得,只要你還喜歡巽芳,只要巽芳仍活在世上一日,始終都會伴你左右,決不離開。”
雷鳴后幻象生,雷鳴后幻象滅,反復(fù)皆是幻影。
方蘭生不由得想起上一番的遭遇:“就怕像上回自閑山莊那樣,引人看到幻象,接下來就要害人……”
襄鈴搖搖頭:“襄鈴覺得不是那樣的,沒有壞人的感覺……”
尹千觴這時插了進(jìn)來:“依我看,我們不過是跌入了‘憶念幻城’。萬物有靈,人能記事,草木石頭怎么就不行了?這兒雷電大作,力量動蕩肯定大得很,說不準(zhǔn)破爛石頭何時被引出靈力,就會把它們以前見著的翻來覆去重現(xiàn)……”
百里屠蘇思忖著說:“沿途所見殘垣斷壁,與幻境中景象頗為相似,一殘破,一完好,幻境或許正屬昔日盛景……而此地那些行尸,依稀可見他們著衣裝束與幻境中二人頗為相似。”
紅玉又想起了什么:“先前幻境之中,聽那二人提及‘蓬萊’,不知是否十洲三島其一的蓬萊之境?若是蓬萊,卻不知為何會異變至此……”她試圖想象了一下可能的場景,只覺得毛骨悚然,“空間內(nèi)事物脫序,樓閣和土地四分五裂,日月不見,只聞長空雷鳴,這一切得多大力量才能辦到?那簡直已是神魔之威。”
方蘭生無奈地說:“不管是哪里,走了那么久,還是沒找到離開這兒的法子……真讓人有點(diǎn)兒灰心了。”
尹千觴摸摸鼻子:“其實(shí)要出去嘛,也不是不可能。”
這一句話引來了所有人的注意。
“尹大哥你有辦法?!”
“辦法嘛,談不上萬無一失……”尹千觴往后退了兩步,“我只不過是想,既然這兒是空間縫隙,力量扭曲得厲害,那往別處空間的出口八成在很不一樣的地方。天上打雷打那么兇,我們就專沖不打雷的地方去,說不準(zhǔn)能找到什么。”
方蘭生鄙夷地白他一眼:“說了半天就這方法啊?這鬼地方大得嚇人,哪兒能一眼看出什么地方不打雷,還沒到那兒我們早餓死路上了……”
“這個嘛……往東面走吧。”
“憑什么?”
尹千觴用一種難以表述但絕不可靠的語氣說道:“呵呵,來時路上,用法術(shù)算過,去東面,有生機(jī)之相……”
“生雞?我還熟鴨嘞……我說你那些江湖騙術(shù)就別拿出來了行不……現(xiàn)在是講正經(jīng)事。”
尹千觴擺擺手:“非也、非也……再正經(jīng)不過,此乃無上玄學(xué)奇門遁甲之術(shù)。按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排盤,此去東邊是為‘傷門’,主破壞,尋常看來必有血光之災(zāi),不過眼下不正是要找空間破壞之處嗎?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同伴有的信服,有的卻一臉疑竇。
還是百里屠蘇言簡意賅地問道:“幾分把握?”
“這……不好說啊,不過信我總沒錯,呵呵。”
“便往東邊。”
俗語有云,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眾人在這迷宮般的雷云之海中穿行了許久,正當(dāng)覺得逃生無路之時,竟找到了尹千觴所說的“傷門”。
斷崖之前,空中浮動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旋渦,與初時卷進(jìn)他們來的有些相似。但四處并無雷電干擾之勢,只有濃云旋轉(zhuǎn)翻騰,充溢著難以言喻的力量。
眾人才有幾分雀躍,百里屠蘇忽然蹙眉,往前疾走幾步,四下探看。
“小心!此處匿有極重妖氣!”
紅玉也是神情嚴(yán)肅,看向前方虛空中,雙劍已隨意念在手,作出備戰(zhàn)的姿態(tài)。
崖下黑云飛快地流向兩邊,顯露出淡淡的藍(lán)色光芒。百里屠蘇道:“結(jié)陣,護(hù)住向氏兄弟!”
延枚身形一晃,已變化為本體模樣,原來是一只夔牛,牛首魚尾,形態(tài)可愛,“我們夔牛族法力微薄,但我會護(hù)好我哥的,不給你們添麻煩!”
六人剛結(jié)成陣法,倏地,一團(tuán)巨大的藍(lán)色光球自崖下躍起,才浮于空中,便噴出一片藍(lán)霧,霧氣高速逼近眾人的過程中,竟化作了利刃的形狀。
百里屠蘇劍氣已發(fā),頂著藍(lán)霧而去,縱然護(hù)不住所有人,但已擋住了妖物的大部分攻勢。
藍(lán)光包裹的中心,出現(xiàn)一只極大的怪魚,僅僅背上尖鰭便長逾數(shù)十尺,腮部兩須隨風(fēng)搖擺,口裂足可吞入陸上最大的生物。怪魚人立于空中,顯然來者不善。
“好、好大的魚……”襄鈴心中雖有驚懼,但羽扇飛舞,一招火樹銀花迎上怪魚的藍(lán)霧,藍(lán)霧看似虛體,卻能被擊碎,化為片片碎冰。
尹千觴緊接著從陣中躍出,身上酒氣依然,但重劍揮出的軌跡卻十分堅決,勢拔五岳、氣吞山河。
這怪魚雖然攻勢凌厲,行動卻并不靈敏,未能全然避開這霸道的一劍,左腮部被撕開一道傷口,破碎的鱗片紛紛落下。
怪魚發(fā)出疼痛的怒吼,整個雷云之海都隨之顫抖,它在原地翻滾起來,攪起一波又一波藍(lán)色的風(fēng)刃。
“怪魚要發(fā)瘋了!”方蘭生手中佛珠驟亮,結(jié)出一個獅子無畏印,護(hù)住身側(cè)襄鈴和向氏兄弟。
不僅僅是發(fā)瘋,怪魚身周的光團(tuán)瞬時變得刺目難當(dāng),令所有人短暫地失去了視野。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他們身上一寒。
百尺余長的怪魚展開了原本身長三倍有余的羽翼,若垂天之云,身形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變?yōu)轼P首犀背、鷹身蜥尾的模樣。
方蘭生大叫:“挨了打還會變化!怪魚變成怪鳥了?”
紅玉劍若旋舞,將妖物更強(qiáng)的一波風(fēng)刃盡數(shù)彈回:“不論它是魚是鳥,世間萬物皆有破綻!”
百里屠蘇的玄真劍毫不遲疑,綿綿無盡卷向怪鳥的左翼:“攻其兩翼!”
風(fēng)晴雪手執(zhí)巨鐮,已躍在空中,默契地收割怪鳥右翅,一招幻月·蟾宮,使得極盡優(yōu)美,如同夢境。
尹千觴則揮動巨劍,吸引著怪鳥的注意力。此怪體量巨大,威力無窮,但不能眼觀八方,也難免顧此失彼。雖然鳥喙將尹千觴挑開,左右翼卻中了百里屠蘇和風(fēng)晴雪的合擊。
怪鳥還欲頑抗,紅玉的雙劍已刺至顎下,那雙紅色古劍帶著神威,輕松將怪鳥下顎的須髯斬斷。
兩翼受傷的怪鳥再不能吃痛,又失了平衡,怪叫著跌下去。
方蘭生沖到懸崖邊,只見那藍(lán)色的光團(tuán)墜入黑云之中,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好兇惡的家伙!還好受傷掉下去了……”
襄鈴也后怕地拍拍胸口:“好兇惡的大魚,還能變大、大鳥……”
紅玉若有所思:“看其形貌,我倒想起一物……”
百里屠蘇點(diǎn)點(diǎn)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方蘭生了然道:“這不是莊子的《逍遙游》里面……”
紅玉語氣中也有敬畏:“想來那種大魚并非北海獨(dú)有,而我們剛才所見應(yīng)是還未真正長成的幼鯤,不然今日怕要埋骨于此了。”
延枚撓頭:“好險撿回一條命。就算是幼鯤,夔牛全族加在一塊兒也打不過……”
向天笑雖是不通法術(shù)的普通人,倒是并沒太驚慌,只是盯著那黑云旋渦琢磨:“接下來怎么辦?咱們通通走進(jìn)這旋渦去?”
尹千觴揉著被鯤鵬弄傷的肩膀,搖頭道:“依我看這兒確實(shí)是個出口,不過卻不知出去會落到何處,這縱身一躍,可是破釜沉舟的事兒。”
諸人在周圍搜尋一番,也并無其他辦法和通路,眼看時間流逝,紅玉道:“看情形,只能從這個旋渦離開了,再拖延下去,那只受傷的鯤說不定便要回來……前路當(dāng)真是兇吉難定。”
百里屠蘇望著那黑色旋渦:“鯤鵬出現(xiàn)在此,應(yīng)有其故,不如由我先進(jìn)入一探。”
風(fēng)晴雪上前一步站在他身邊:“這不行,我跟你一起,也好照應(yīng)。”
紅玉笑吟吟地牽起風(fēng)晴雪,說道:“都別多想了。我猜空間裂口若是有人通過,裂口處岌岌可危的那點(diǎn)力量制衡便會崩摧,即是說,走過去了多半不能再回來。”
尹千觴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干脆大伙兒一塊兒走,誰也甭落下!”
所有人心中本來存有的疑慮和擔(dān)憂都煙消云散,大家同生共死,又有何懼?一個個反倒是輕松了起來。
百里屠蘇看著這些生死患難的同伴,心中歉疚和感動交織,行了一禮道:“若真有不測,在下便是死去,亦會記得諸位恩義。”
“呸呸,別盡說不吉利的話!本少爺可還沒活夠!”
延枚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只袋子,浮空發(fā)光,“我也能派上些用場,這是夔牛族的寶物呼呼果,服用后可在水中呼吸自如。”
“此物大好。若穿過這旋渦落入水中,可保安全。”百里屠蘇心中憂慮又減輕幾分,“謝過延枚兄弟。”
眾人服下呼呼果,就連阿翔也喂著吃了。
方蘭生突然想起了什么,撓撓頭道:“不如等下我們都拉著手吧,或許就不會像進(jìn)來時那樣散了。”
“咦?這個法子好呀。”風(fēng)晴雪自然而然地牽起了百里屠蘇的手。
百里屠蘇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垂目不言,阿翔也落在他肩上,緊緊扣住他的肩胛。
紅玉笑道:“便按猴兒說的,不妨一試。”
方蘭生大著膽子牽起了襄鈴的手——當(dāng)然,襄鈴已經(jīng)早早跑到了百里屠蘇的另一側(cè),牽著他不放。
“來吧!”
幾人運(yùn)起真氣,縱身一躍,是生是死,只在這一搏!
祖洲
力戰(zhàn)鯤鵬,終于脫身,卻又逢生死之境。
集體躍入那空間旋渦后,殘酷的黑暗席卷了他們,那是絕對的“暗”,這種暗不需要與光相對,而是根本沒有光,不存在光。
這樣的空間,不是人的力量所能為,而是“世界”的力量。
在這奇異的縫隙中,他們不僅僅遭遇著黑暗的恐懼,也被看不見的巨力耍弄著,周遭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根本無法呼吸。
幾人被空間之力撕扯得七葷八素,卻都死死地攥著身邊人的手不放。他們每個人心中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不能松手,一個都不能落下,只要在一起,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有希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
那無邊無際、無休無止的黑暗,和無法預(yù)知下一瞬會發(fā)生什么異狀的境地,給眾人帶來巨大的壓力。他們想要互相交流,但是這個空間中似乎無法傳播聲音,喊出去的話都會被黑暗吞噬。空間如此曲折變幻,卻也聽不到任何爆炸或者撕裂的聲音。
只有黑暗,和寂靜。
饒是他們都是經(jīng)過許多事的,仍免不了開始覺得焦躁,恐慌。
那緊密連接的環(huán),似乎開始出現(xiàn)松動的跡象。
百里屠蘇心下覺得不好。
困在這黑暗中,又不能交流,只有緊緊相握的手,是他們聯(lián)結(jié)的紐帶,若是眾人心防潰散……他們便會分崩流浪在這空間縫隙之中,再難逃生了。
忽然,一股柔和平靜的力量,從他的右手傳來。
是風(fēng)晴雪……他心下一動。
他看不到風(fēng)晴雪那溫暖的笑容,但他腦中竟然浮現(xiàn)了這樣的畫面,在琴川、在桃花谷、在鐵柱觀、在安陸……每一次,都是風(fēng)晴雪的笑容,和她這樣和煦的力量,將自己撫平。
風(fēng)晴雪將她的真氣緩緩地輸送給百里屠蘇,又通過百里屠蘇的四肢百骸,傳遞到他左手邊的襄鈴。
百里屠蘇握緊了襄鈴的手,當(dāng)真氣渡到襄鈴手心時,他感覺到對方也是一震,然后慢慢放松了下來,似乎從交握的姿勢,就能感覺到襄鈴的心情變得愉悅了許多。
這柔和的大地之力,便在這個環(huán)中靜靜地流淌著。
每一個接收到它的人,都立刻明白了同伴的心意。
已經(jīng)快要崩壞的環(huán),又重新變得堅不可摧。
這種力量,支撐著他們看到了光亮。
那光亮是突然出現(xiàn)的,像是混沌被盤古剖開,光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刺眼得令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暗的幾人短暫地失去了視力——即便如此,他們?nèi)匀粡?qiáng)忍著去遮擋眼睛的本能,死死抓著身邊人的手,沒有松開彼此。
一股巨大的推力從腳下升起,如同海底的火山爆發(fā),噴出積累了千萬年的能量。
他們沒有反抗的余地,便被那推力拋向了光亮之中,突破臨界點(diǎn)的那一刻,一種刺耳的音波沖向腦際,被剝奪的感官重新回到了身體。
“啊!”方蘭生第一個叫了出來,他能聽到自己的喊聲了!
緊接著,他的口中灌入了大量咸澀的海水!他的四面八方都是海水!他們根本是被拋入了海底!
方蘭生緊張了一瞬,忽然,體內(nèi)服下的呼呼果發(fā)揮了效力,他適應(yīng)了包圍著他的溫冷海水,五感清晰,呼吸順暢。五彩的魚群從身邊游過,他像是從無間地獄突然墜入斑斕的夢境。
幾個人跌跌撞撞,終于都穩(wěn)住了身子,不用多想,也感受到了那種死境逢生的解脫。
就算是身處海底,也遠(yuǎn)比那未知的幽暗要美好萬倍。
他們緩了緩神,才打量起身處所在。
這竟是一片絕美的水域,珊瑚繽紛,魚蝦歡鬧,水草搖曳,遠(yuǎn)處更有宮閣樓宇,精致秀麗。
“這……是龍宮嗎?”方蘭生嘆道,“沒想到這次出來還有這種奇遇!”
雖不是龍宮,但也所差不遠(yuǎn)了。他們走近探問,原來此處是東海龍綃宮。
龍綃宮掌管龍宮織物供造,來往多是女官,整個龍綃宮幔帳紛飛,帶著粉紅夢幻的氣息——佳人們多有魚尾蟄幔,但也別有一番婀娜之姿。
對于這些誤闖龍綃宮的陌生來客,蝦兵蟹將還是盡職盡責(zé)的,但龍綃宮主人綺羅姑娘為人熱情善良,聽聞他們的一番遭遇,不但不追究擅闖之事,更指點(diǎn)了尋訪祖洲仙島的路程。讓向天笑兄弟意外的是,龍綃宮不僅知曉通往仙島的途徑,竟也有數(shù)艘類似淪波舟的航海工具,技術(shù)上比他們所研制的更為成熟,向氏兄弟高興地留在了龍綃宮,勢要學(xué)習(xí)到更高級的造船技巧。余下幾人在龍綃宮技師幫助下,又踏上旅程。
東海的淪波舟呈現(xiàn)出美麗的珊瑚色,造型如魚,在海底穿梭敏捷,在海面乘風(fēng)破浪,前行速度十分驚人。尹千觴這一次反而不再暈船了,興沖沖地觀賞之前錯過的海洋風(fēng)光。
待到落日熔金,整個海面都被染成金鱗點(diǎn)點(diǎn),淪波舟又一次破海而出,停錨在一片空曠的海域。
龍綃宮派來的領(lǐng)路人是一只八爪章魚,操作船舵之靈巧有力,足可頂過向天笑兄弟兩個還有富余。他尖聲尖氣地告訴百里屠蘇:“我們到了,這片海域便是祖洲仙島的所在。”
大家舉目四望,全是汪洋一片,極目所至,沒有任何陸地的跡象。
百里屠蘇問道:“請問為何全不見仙島蹤跡?”
章魚舵手揮動著一只前足,“莫急,一天只有一個時辰,祖洲才會顯現(xiàn)它的入口。我們等等看。”
這并不奇怪,此類洞天福地,人間仙境,都有不二的進(jìn)入法門。
約莫半刻鐘后。
這一片海面上的云霧越聚越濃,像是無形的巨獸吞吐著水汽,海水卻出奇安靜,平展如鏡,不時有螢火般的光點(diǎn)從水中飄起,緩緩飛向天宇。
云霧太盛,開始遮蔽視線,眾人努力睜大眼睛,希望看到祖洲從云霧中現(xiàn)身的那一刻。
“出現(xiàn)了!”
不知誰喊了一聲。
眼前云霧之中似乎有個龐然大物,細(xì)細(xì)辨認(rèn),能看到那是一片陸地。
章魚舵手說道:“請各位抓緊時間登島,明日此時,便在這里會合吧。”
那島嶼緩緩現(xiàn)身,動作輕巧得連空氣都未驚動,像是一只巨大的繭,靜臥在云霧中心,看不清全貌。
穿過層層霧障,一行人終于踏上了傳說中的祖洲仙島。
霧障之外,只是尋常海島模樣,進(jìn)入之后,才發(fā)覺此處空間卻與人間多有不同。
祖洲不分日夜,沒有太陽,天空呈現(xiàn)淡淡的灰紫色,荒冷蒼穹中懸掛著八輪明月,分別為新月、上峨眉月、上弦月、凸月、滿月、殘月、下弦月、下峨眉月。八月依著圓缺變換環(huán)布在島嶼周圍的天空。月光凜冽如冰,映襯得整座島嶼荒蕪蒼涼。
再往深處走去,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錐形山體,這些山體內(nèi)部是像碗一樣凹陷的結(jié)構(gòu),其中儲著的大約是海水,水面高低不一。可見在浮沉之間,這片島嶼也曾經(jīng)沉進(jìn)海中。有些山口內(nèi)儲水較滿的山體,海水沿著山體外部的斜坡緩緩流下。有的山體頂部有許多缺口,就如被千萬年流水長風(fēng)剝蝕出的傷痕。
在這些山體和水中散落著獸類的骨骼,骨骼大小不一,支離破碎,有些沉于水底,有些高聳如碑。其中部分骨骼十分巨大,應(yīng)是巨龍神獸之類所留,雖已殘缺不全,但結(jié)構(gòu)尚存,仍能據(jù)此想見當(dāng)年雄姿。
仙島無人無言,千百年天荒地老,而龍骨純白如故。
月華如練,流光暗度。祖洲宛如一座月下的冰冷仙境,這樣的景色令人震撼,也令人心中微涼。
眾人邊走邊看,俱都沉默無言。
只是一路前行,周遭無非是荒灘與山丘,不聞蟲鳥,不見樹木,更未見仙草蹤跡。
方蘭生撓頭道:“少恭說仙芝‘形如菰苗,生于瓊田’,這連個影兒也沒瞧見。”他回身想要和百里屠蘇抱怨,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百里屠蘇竟然不見蹤影了。
榣山
就在同伴發(fā)現(xiàn)百里屠蘇消失的前一刻,百里屠蘇也意識到了什么事情不對。
不知不覺,面前出現(xiàn)一條無人小徑,蜿蜒曲折,再無旁人在身側(cè)。風(fēng)景也遠(yuǎn)不是剛才看到的祖洲一脈。
“晴雪?”
百里屠蘇退后兩步,四下顧盼。
“紅玉?”
萬籟俱寂,無人作答。
百里屠蘇呼哨一聲,但阿翔并沒有應(yīng)聲飛來。
放眼望去,只有一條不知來處也不知去向的小路,依著山壁,只留一輪巨大的明月綴在黑不見底的夜幕,鼻翼間是淡淡青草香味。
“怎會都不見了?!”
百里屠蘇忽然轉(zhuǎn)頭,看向遠(yuǎn)處的一座山巔,腦海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召喚他。
“那邊有什么……”他撫額閉眼,努力地思索,“是我、很熟悉的……”
當(dāng)常識判斷都已經(jīng)不再起效,行動唯有從心而已。
該當(dāng)一探。
百里屠蘇沿著山路拾級而上,眼前的景色漸漸開朗,那種無法名狀的熟悉之感也找到了解答——這就是他夢境之中,那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榣山。
只是那高臺上,沒有了彈琴的仙人,和相伴的水虺。
這里是榣山!夢中太子長琴彈琴的地方……可這怎么可能?這兒不是祖洲嗎?
似夢似真,真幻難分。
百里屠蘇站在夢中的高臺之上,火紅的若木花瓣隨風(fēng)飄落,他意識到了更多的不對。
這里絕不是榣山。
風(fēng)景如出一轍,卻不見半點(diǎn)生靈氣息。
沒有夜鳥的鳴叫,沒有蟲嚀,沒有夜行的小動物穿過草叢的沙沙聲。
這里的植物郁郁蔥蔥,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枯萎跡象。
太完美的,太絕對的,都不是真的。
平靜無波的潭水卻忽然顫動了起來,仿佛有什么東西要破水而出,激起越來越?jīng)坝康臐i漪。
百里屠蘇并未感到危險,他走到崖邊,直覺內(nèi)心中有什么隱隱的期待。
龐大的黑影從潭水中升起,帶起的水霧像是一道倒掛的瀑布,直沖九天,那黑影舒展身體,挺背弓腰,在天際的明月映照下,顯示出了真貌。
那是一條比榣山還要高大的巨龍,通體漆黑,雙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須鬣尾,不怒而威。
“小子何人?闖入此地,擾吾安眠。”黑龍說話的時候,仿佛整個天地都在低吼,振聾發(fā)聵。
百里屠蘇并不恐懼,只是出神地看著黑龍,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金色眼瞳……你是慳臾。”
黑龍被喚做慳臾,尖吻一下子逼近了百里屠蘇:“凡人!何以知曉吾名?!”
百里屠蘇迷茫地?fù)u了搖頭:“慳臾是一只快要化蛟的虺,怎會是龍?那以后……太子長琴……不周山……鐘鼓……”
慳臾眼中金光大盛,爪尖以不及反應(yīng)之勢在百里屠蘇額間虛點(diǎn)了一下,“你——竟是人仙半魂!一介凡人身中如何會有……罷了!”見百里屠蘇始終渾渾噩噩,慳臾再不耐煩,“是與不是,戰(zhàn)過便知!”
“……”殺氣滾滾而來,百里屠蘇再迷茫也不會妄自丟了性命,本能地拔劍相對。
一龍一人,就這樣隔著不到十尺的距離,如此對望。
人與龍的惡戰(zhàn),當(dāng)是怎樣?
慳臾利爪微抬,似要將百里屠蘇瞬間撕個粉碎。
百里屠蘇足下一點(diǎn),人已輕躍入高空。
慳臾不屑地一哼,只因人在空中,并無依憑借力,最是被動,此刻的百里屠蘇,看上去渾身皆是破綻,彈指間任它宰割。
慳臾早已修成應(yīng)龍之身,它一口龍息,只見掃落的崖石草木俱化作了粉塵,卻并未如預(yù)計的那樣掃中百里屠蘇。再一凝神,百里屠蘇一口真氣未絕,不知從哪里借來一道力,竟又躍高了七尺。
“小子身法雖好,不過是逃命之技!”慳臾口中低吼,“斬!”
隨著它的召喚,一道刺眼光芒劃過,雷霆自晴空而降,正劈向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已有防備,運(yùn)起天墉城心法凝出一枚青色光球,將自己包裹在內(nèi),不僅阻住了下墜之力,更形成一道屏障。落雷擊在青色光障之上,白光大盛,四散開來。
雷擊接連而來,力量一道更勝一道,青色光障很快不能維系。百里屠蘇看準(zhǔn)時機(jī),長劍破空而出,直刺慳臾頸間。
慳臾利爪輕輕一撥,金鐵交鳴之音后緊接著一聲刺耳的“鏘——”,百里屠蘇的青冥長劍竟斷為兩截,人也被遠(yuǎn)遠(yuǎn)打落到一旁。
眼見長劍已廢,百里屠蘇穩(wěn)住身形,運(yùn)起火焰之力,使出一招怒濤龍驤。此技因攻勢兇猛如濤、氣概威武如龍而得名,此時用來,卻是對戰(zhàn)真正的應(yīng)龍。
那靈氣聚成的火焰之龍確有怒濤之象,張開血口撲向慳臾,但上古戰(zhàn)龍之力遠(yuǎn)超想象,慳臾微微張口,竟噴吐出十倍于火龍之巨的水龍!
二龍相交,以有形吞噬無形,以潭水澆熄火焰,以應(yīng)龍之威擊殺凡人之力。
“小子!若不想就此化作齏粉,便激發(fā)出你所有的魂魄之力!全力一戰(zhàn)!”語畢,慳臾逆鱗暴起,抖落的水珠都如雨箭一般,射向百里屠蘇。
“魂魄之力?”百里屠蘇雖不情愿,但情勢所迫,借著就地翻滾之勢,取下了背后的焚寂。
焚寂在手,仿佛與靈魂相互輝映,百里屠蘇深感靈氣之充盈遠(yuǎn)超過往,只是那種焚燒血脈的煞氣之痛,今次卻輕了許多。
焚寂橫于胸前,他暗暗運(yùn)氣,又一次攻了上去。借著身法之便,一眨眼的工夫便欺近了慳臾。
慳臾竟不反擊,亦不閃躲,黑鱗之上仿佛有釉色光芒,焚寂的劍氣擊上去,劍光如火紅的若木花漸次開放,綻放后卻未留下任何痕跡。
百里屠蘇心知與對手之間無異天壤之別,再度運(yùn)氣,竟要使出兩敗俱傷的“毀殤”之術(shù)。此術(shù)乃是以自身兇戾之氣融入天墉劍術(shù)的招數(shù),兇煞異常,對自身消耗極大,若非攻之不破的敵手,輕易不取此策。上一次被迫用出這招,便是在鐵柱觀力戰(zhàn)狼妖之時……可是這一次,他面對的可是天界應(yīng)龍,通天徹地的龍。
慳臾金色的眸子閃過意味難明的光,生生應(yīng)了這一招,感受著百里屠蘇的靈魂之力。
“嚓……”
一片黑色的龍鱗脫離了慳臾的身體,同時飛入空中的還有脫手的焚寂。
百里屠蘇受到毀殤反噬,心口氣血翻涌,以手拄地,喘息不停。但慳臾的身體卻未有一絲一毫的顫動。
黑龍慳臾見他不支,長聲說道:“雖未盡吾力之萬一,然凡人能與吾一戰(zhàn)至此,已屬不易!小子到底是誰?識得太子長琴?!”
百里屠蘇明白已不必再戰(zhàn),亦知道遲早會有此一問,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回答吾之疑問!”
百里屠蘇收妥焚寂,立于黑龍面前,沉吟半刻才開口道:“我未曾親眼見過名喚太子長琴的仙人……只是在我的夢里,他時常坐于此處撫琴,一只名為慳臾的虺,是他的朋友。
“每當(dāng)出入夢境之時,我只覺得,我即是太子長琴,而太子長琴即是我。就像此刻,我會知道眼前便是慳臾……當(dāng)你破水而出之時,我腦海中忽而浮現(xiàn)許多過去之事……”
慳臾金眸驟亮:“過去之事?說來一聞。”
“黑龍于人界南海戲水興波,天帝伏羲派遣仙將予以懲戒,黑龍?zhí)尤氩恢苌綄で鬆T龍之子鐘鼓的庇護(hù)。火神祝融、水神共工與仙人太子長琴同往不周山捉拿黑龍,太子長琴受命奏樂,令鐘鼓神安睡去,以便水火二神行捉拿之事……”
說到此處,百里屠蘇唇邊露出一絲凄然,黑龍也安靜了下來,似乎在隨著他的講述而追憶往昔。
“卻不料驚見黑龍金色眼瞳,竟是當(dāng)日登天一別后再也未能相會的水虺慳臾……太子長琴吃驚之下停了樂聲,鐘鼓醒來,與水火二神爭斗不休,三方強(qiáng)大之力致天柱傾塌,天地險些就此覆滅……”
“那你可知后來卻又如何?”黑龍嘆息時,整個榣山都隨之嘆息,“獲罪于天,無所禘也……黑龍慳臾與女神赤水女子獻(xiàn)立下契約,為其坐騎,永失自由。而太子長琴被貶為凡人,永去仙籍……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即為孤獨(dú)之命……”
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即為孤獨(dú)之命……這樣的懲罰,遠(yuǎn)比死亡更可怕。百里屠蘇心中一慟:“慳臾,你已修成應(yīng)龍,通天徹地。我為何會夢見太子長琴,為何有這些記憶……你能告訴我嗎?”
“小子,喚做何名?”
“百里屠蘇。”
“百里屠蘇……或許吾也可以將你稱做‘太子長琴’。可知你身中同時存有一人一仙魂魄?兩份魂魄均殘缺不全,三魂七魄各去半數(shù)!如此會于一處,恰恰相合,這才成就了你!”慳臾的聲音在山水間轟轟作響,“你將自己當(dāng)做百里屠蘇,不過因你一心此念,然而既有半數(shù)魂魄,又為何不能是太子長琴?!”
“不可能!”百里屠蘇初聞此言,如遭雷擊,“我便是我,又怎會是別人?”
“你體內(nèi)煞氣驚人,是否漸漸感到無法壓抑痛苦,為邪煞侵蝕,唯恐迷失心智?!一個強(qiáng)大的封印,將不同魂魄以及滾滾煞氣盡數(shù)封閉于你肉體之中!哼,不知何人竟然行此慘烈詭道!”
煞氣,魂魄……所有痛苦的來源和模糊的夢境都有了答案,只是這答案太過殘忍。
“小子,若此封印解開,則煞力再無拘束,你將獲得真正強(qiáng)大的力量,但這個肉體中所有魂魄將在三日后散去。”
“即是說……”
“你,不復(fù)存在。”慳臾字字刻骨,“可若封印始終不除……邪力漸漸使人迷失,將成就一個嗜血狂魔,至你死去,那些封存于肉身中的煞氣,會令你尸變?yōu)檎嬲墓治铮 ?br/>
慳臾的話直白而傷人,百里屠蘇卻明白那并非誑語,他的心沉入深井,冰冷,黑暗,不住地下墜,又達(dá)不到盡頭。
良久的沉默,黑龍的語調(diào)也低沉了下去,“跨越千年萬年,于吾陽壽將盡時終得一見……你怎會變得如此,吾友。”
月色蒼涼,半隱山間,那光亮是沒有溫度的,像是不曾含著對于世間的半分悲憫。在這片跨越了千萬年的時空中,遲暮的黑龍透過百里屠蘇的面孔,看到一個熟悉的靈魂,長發(fā)白袍,指尖仙音流淌。
“無怪乎再也尋不到你的下落,原來只余一半魂魄……另一半又在何處?難道已是消散于天地之間……究竟何人對你施此歹毒之計,意欲何為!”
百里屠蘇輕輕地?fù)u了搖頭。
慳臾輕輕將龍爪按在百里屠蘇身前,“吾友……此事吾已無能為力,天界戰(zhàn)龍力量不可插手凡間之事,不可窺探天機(jī),否則將引發(fā)無窮禍患……何況吾也已經(jīng)……然吾相信世間或有奇人異士可解此局,為解封而不散魂,亦非全無余地,不必過早灰心。”
百里屠蘇蹲下身來,撫過那金鐵般堅硬和冰冷的龍趾,他自認(rèn)并不是太子長琴,但當(dāng)他的手觸碰到慳臾的一刻,卻覺得心中某處一松。
“小子,對吾而言,你既非百里屠蘇,亦非太子長琴,然畢竟身具故人之魂,令吾懷念。”
“此處真是榣山?”
“應(yīng)是說,一模一樣,分毫不差。吾已老去,不能再征戰(zhàn)四方,而滄海桑田,東海揚(yáng)塵,昔日榣山也已不知變遷幾何。赤水女子獻(xiàn)知吾思念故鄉(xiāng),便尋此處化為榣山之景,令吾在此安歇。”
百里屠蘇露出惆悵神色。
“不必憂悲,萬物終有一死,在命定的那一日到來之前,吾將飛往不周山龍冢靜靜等待。然吾辭世以前,尚有兩個未盡之愿,小子,你可否替吾完成?”
“我……能做什么?”
“第一個心愿,吾但愿再聽一回太子長琴的絕世琴曲。”
百里屠蘇誠實(shí)地?fù)u搖頭:“抱歉,我不通琴藝。”
慳臾長嘆:“如此,盡是命數(shù),當(dāng)不必強(qiáng)求。”
“且慢。”百里屠蘇想了想,自若木上擷取一片綠葉,湊到嘴邊,清脆的曲調(diào)悠然而出。
那慳臾夢中的一支曲子,悠揚(yáng)舒展,廣闊遼遠(yuǎn)。
合著眼,仿佛又見到太子長琴的白衣勝雪,水虺慳臾在旁靜靜聆聽。
蕭蕭落木,潺潺流水。
榣山最好的一段風(fēng)光。
“雖不通琴藝,望慳臾聊以慰藉。”
余音繞水,慳臾合著金眸嘆息:“得聞此曲,吾已知足。”
“……第二個心愿,又是何事?”
“昔時與太子長琴約定,待吾修成應(yīng)龍,便讓他坐于龍角旁,乘奔御風(fēng),看盡山河風(fēng)光,后來自他隨伏羲登天,去往云頂天宮,竟再也未有機(jī)會。小子,你可愿與吾萬里遨游一番?”
這個愿望其實(shí)并不是多么艱難,只是站在這里的百里屠蘇,可能代替當(dāng)日榣山之約的太子長琴?
百里屠蘇搖搖頭:“我,并非太子長琴。”
“小子十分倔犟,亦很堅強(qiáng),尋常人易你之位,早已因今日所聞驚駭無措,抑或……你只是慣于將驚惶悲傷壓抑在心?”
百里屠蘇身前浮空處出現(xiàn)一枚發(fā)光的黑色龍鱗,正是剛才被焚寂擊落的那一片,上有斑斕曲折的綠色紋路,光芒隨紋路流淌,似有生命。龍鱗到了百里屠蘇身邊,突然縮小數(shù)倍,靜靜落于他手心。
“此枚龍鱗,小子收起。若有朝一日想透,以此為媒召喚于吾!”
百里屠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龍鱗握在手心。
“自汝觸碰龍鱗的那一刻起,喚吾之法即存于汝之神識,心中默想,吾自會現(xiàn)身!吾已時日無多,力量亦所剩無幾,小子,可莫要令吾等得太久。”
慳臾爪尖再度點(diǎn)上百里屠蘇的眉心,一股柔和之力緩緩注入,令他每每翻涌不安的煞氣平靜了許多。
“這是?……”
“引發(fā)你魂魄中正氣之力,于抑制煞氣略有助益。”
百里屠蘇行禮以示謝意。
“你,為何來到祖洲?”
“我與人出海尋找仙芝,得東海龍綃宮龍女相助來到此地,進(jìn)入榣山之前,同伴不知為何頓失蹤影,兇吉未卜。”
“你的同伴?”慳臾左爪在空中虛晃,似乎看到了什么景象,“確有幾人失足于祖洲無形無處的迷障中,你卻安然穿過,可見心智遠(yuǎn)強(qiáng)于常人,無怪乎能與煞氣同存。”
它左爪又輕輕一點(diǎn),說道:“祖洲榣山以外僅一處生有草木,便將你與同伴送往那里一試,沿途無形迷障也已暫時除去,算得償你贈曲之情。離開之后,勿要透露吾之形跡。”
“慳臾,尚有一事相問。”
“何事?”
“這世上真的有死而復(fù)生之法嗎?”
慳臾沒有馬上回答,像在想什么。
“如何沒有?只不過逆天而行,付出的代價將令人難以承受。眼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語意中似有所指,卻未說盡。
“所有生靈的歸途大概唯有死亡,即便強(qiáng)大如開天辟地的盤古,亦會消亡殆盡。誰也無法更改命運(yùn)的終點(diǎn),只有活著之時盡力而為,令自己過得快活,不至傷心失落。想起來了嗎?這是你曾經(jīng)說過的話,吾友。”
百里屠蘇聞言,心中忽然一動。
“何以飄零去,何以少團(tuán)欒,何以別離久,何以不得安?吾友,你曾在榣山水邊如此自言,經(jīng)歷這般漫長的時光,你,可曾尋得解答?”
上古戰(zhàn)龍緩緩揚(yáng)起身軀,頂天立地,“吾亦不敢妄言參透生死之意,吾只知道命途長短并非緊要,唯淡然自問,可有人將你放于心中?你臨到死前可曾悔恨?就如那漫天神明,入目這錦繡河山、四方遼闊之土,便會想起我戰(zhàn)龍慳臾,吾一世征戰(zhàn),亦無懼無悔。”
“無懼……無悔?”
“這世間,何曾有永生不滅的魂靈,唯有斬不斷的人心。若要逆天改命,自古幾人能成?你此生,恐逃不脫坎坷多難……好自為之。”
黑色的龍影漸漸淡入榣山的水霧之間,百里屠蘇再睜眼之時,已在一片巨大的花海之中。月色澄凈如水,粉色花瓣隨風(fēng)紛揚(yáng),有螢火似的光亮繞著花瓣飛舞。
同伴們紛紛從四周坐起,像是從一個悠長的夢中醒來。
身邊環(huán)繞的,俱是祖洲仙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