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誰忘云家小女郎
終于上了岸,湖中的霧也漸漸散了。
言希說:“我送給了你那幅畫,你給我當(dāng)背景模特好不好?”
阿衡點頭說:“好呀好呀。”她臉紅緊張地想著,哎呀呀,自己原來漂亮得可以當(dāng)言希的模特。
結(jié)果言希說:“一會兒給景物當(dāng)背景,你不用緊張,裝成路人甲就好。”
“哦。”阿衡滿頭黑線。
她照著言希的吩咐走到梅樹旁,其實是很尷尬的。可是,拿人東西,手自然容易軟。
“再向前走兩步,離樹遠(yuǎn)一點。”少年拿著黑色的相機(jī),半瞇眼看著鏡頭。
“哦。”阿衡吸吸鼻子,往旁邊移了兩步。
“再向前走兩步。”
盤曲逶迤的樹干,嬌艷冰清的花瓣,看著旁邊那株剛開了的梅樹,阿衡向前走了兩步。
她在為一棵樹做背景。
“再向前走兩大步。”少年捧著相機(jī),繼續(xù)下令。
一大步,兩大步,阿衡數(shù)著向前跨過,有些像小時候玩的跳房子。
“繼續(xù)走。”少年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遠(yuǎn)。
她埋頭向前走。
“行了行了,停!”他的聲音在風(fēng)中微微鼓動,卻聽不清楚。
“不要回頭。”他開口。
“你說什么?”她轉(zhuǎn)身回頭,迷茫地看著遠(yuǎn)處少年嚅動的嘴。
那少年,站在風(fēng)中,黑發(fā)紅唇,笑顏明艷。
“咔。”
時間定格。
1999年1月13日。
多年后,一幅照片擺在展覽大廳最不起眼的角落。
樸實無華的少女,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眸,溫柔專注地凝視。她做了滿室華麗高貴色調(diào)的背景。
許多慕名前來的年輕攝影師看到這幅作品,大嘆敗筆。言希一生天縱之才,卻留了這么一幅完全沒有美感的作品。
言希那時,已老,微笑著傾聽小輩們誠懇的建議。他們要他撤去這敗筆,他只是搖了頭。
“為什么呢?”他們很年輕,所以有許多時光問為什么。
“她望著的人,是我。”言希笑,眉眼蒼老到無法辨出前塵。只是,那眸光,深邃了,黯淡了,“我可以否定全世界,卻無法否認(rèn)她眼中的自己。”
“你要不要去烏水?”當(dāng)言希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問阿衡時,她正抱著礦泉水瓶子往肚子里灌水。
當(dāng)模特很累,尤其像她這樣的路人甲。梅花的背景,紙傘的背景,天空的背景,船塢的背景……
阿衡心不在焉,反應(yīng)過來時,一口水噴了出來。
言希瞇起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笑了:“你不想去?”
阿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少年:“可以去嗎?”
言希淡淡回答:“溫衡,你的‘溫’的確是溫家的‘溫’,可‘衡’卻是云家的‘衡’。”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他們讓她穿著什么樣的衣服,扮演著什么樣的人,卻沒有人在乎她什么樣的過去和什么樣的將來。
阿衡眼角有些潮濕,望著遠(yuǎn)方,有些悵然。
一團(tuán)粉色輕輕擋住了她的視線,少年懶洋洋地開口:“你能看到什么?”
她啞然。
言希笑:“不向前走又怎么會清楚!”他不再轉(zhuǎn)身,一直向前走,背著大大的旅行包,背脊挺直,像一個真正的旅者走進(jìn)了她生命的細(xì)枝末梢。
她和言希再次坐了車,好像他們這次的旅行,三分之二的時光都在車上耗著。中國人旅游的良好傳統(tǒng)――上車睡覺下車尿尿,阿衡履行了上半部,言希履行了下半部。
阿衡睡了一路,言希下了車,拉著阿衡找?guī)业眉鼻小J裁捶蹓焱撸蛄魉瑮盍酪劳鯇O家,全是文人閑時嗑牙的屁話!對言希來說,這會兒,西湖二十四橋明月夜加在一起,也不抵廁所的吸引力大。
“言希,烏水鎮(zhèn)這里,沒有,公共廁所。”她言辭懇切,深表同情。
“那怎么辦?!”少年張牙舞爪,像極猙獰的小獸。
“到我家上吧,我家有。”阿衡很認(rèn)真、很嚴(yán)肅,像是討論學(xué)術(shù)性的論題。
“你家在哪兒?”言希大眼睛瞪得哀怨。
阿衡吸吸鼻子,抓住言希的手,猛跑起來。
言希跑得臉都綠了,那啥,快……出來了……
小鎮(zhèn)很小,阿衡和言希上氣不接下氣跑回云家時,云母正在和鄰居黃婆婆聊天。
“阿媽,快拿手紙!”阿衡一陣旋風(fēng),急匆匆地把言希推進(jìn)自家茅廁。
云母愣了:“黃婆婆,剛才是我家丫頭嗎?”
“作孽喲,我還以為只有我出現(xiàn)幻覺了!”黃婆婆抽出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淚水。
“阿媽,手紙!”阿衡吼了。
言希看著滿桌精致的飯菜,笑得心滿意足:“云媽媽,您真厲害!”
“家常的東西,上不了臺面。”云母溫和開口,“言希……是吧?你多吃些。”
阿衡抓了筷子想要夾菜,卻被云母訓(xùn)斥:“女兒家,沒有規(guī)矩!客人沒有吃你怎么能動筷子?”
阿衡吸吸鼻子,委屈地放了手。
就這樣,在言希的攪和之下,她的回來一點也不感人肺腑、賺人熱淚,反倒像是串了門子后回到家的感覺。
“云媽媽,您喊我阿希或者小希都可以。”言希極有禮貌,笑得可愛,他自小被稱作“媽媽殺手”可不是浪得虛名。
“你,聽得懂?”阿衡有些好奇,言希怎么會聽懂這些鄉(xiāng)土方言。
“我爺爺教過我。”言希一語帶過。
阿衡糾結(jié)了,她之前還自作聰明地做言希的翻譯,言希當(dāng)時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偷笑呢,肯定覺得荒唐。
只是,言爺爺怎么也同烏水鎮(zhèn)有瓜葛?
云母凝視了言希許久,想起了什么,眼神變得晦澀,看著阿衡,淡淡開口:“阿衡,去喊你阿爸回來吃飯。”
言希可有可無地笑了笑。他來之前大概就猜到了,溫衡的養(yǎng)父母是知道當(dāng)年的那個約定的。
阿衡不明所以,點點頭,起了身,輕車熟路地到了鎮(zhèn)上的藥廬。“阿爸!”阿衡望著在給病人稱藥的鬢發(fā)斑白的和藹男子,笑得喜悅。
云父愣了,回頭看到阿衡,眼睛里有著淡淡的驚訝。
阿衡跑到男子的面前,仰頭看著父親:“阿爸。”她的聲音,像極了幼時。
“阿衡,你幾時回來的?”云父放下手中的藥材,和藹問她,“你爺爺也來了嗎?”
阿衡眼睛垂了下來,搖搖頭,不敢看父親的臉。
“你偷跑回來的?”云父皺了眉,聲調(diào)上揚。
阿衡不吭聲,杵在藥廬前。旁邊的行人竊竊私語,她尷尬得手腳不知往哪里擺。
起初是心中難受,她才不顧一切跟著言希回到了烏水鎮(zhèn)。如今,想到B城的溫家,心中暗暗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太不懂事,他們說不定已經(jīng)像思莞失蹤那天一樣,報了警呢?
“你這個丫頭!”云父氣得臉色發(fā)青,抓起臺上的藥杵就要打阿衡。
阿衡呆了,心想阿爸怎么還用這一招呀,她都變了皇城人鑲了金邊回了家,他怎么還是不給她留點面子呢?可藥杵不留情地?fù)]舞了過來,阿衡咽了口水,嚇得拔腿就跑。
“你給我站住,夭壽的小東西!”云父追。
“阿爸,你別惱我,阿媽說讓你回家吃飯!”阿衡嚇得快哭了,邊跑邊喊。
“嗬,我就說,人家住機(jī)關(guān)大院的,怎么著也瞧不上這傻不愣登的丫頭。瞅瞅,這不被人退了貨!”開涼茶鋪的鎮(zhèn)長媳婦冬天開熱茶鋪,邊嗑瓜子邊看戲說風(fēng)涼話。
你才被退了貨!阿衡吸了鼻子,心里委屈,眼看大藥杵馬上上身,腳下生風(fēng)跑得飛快。
一個追,一個逃,烏水鎮(zhèn)許久沒有這么熱鬧了。
大人小孩都笑開了。
瞧,云家丫頭又挨打了。
從小便是這樣,阿爸打她從來不留面子,滿鎮(zhèn)地追著她打,別的人追著看笑話。撒著腳丫,阿衡終于跑回了家,沖回堂屋,帶著哭腔:“阿媽,阿爸又打我!”
“我讓你跑!”身后傳來了氣喘吁吁的聲音。
阿媽望著她笑,拍了拍她的手,對著云父開口:“她爸,孩子一片孝心,剛回來,別惱她了,啊?”
云父“哼”了一聲,轉(zhuǎn)眼看到了言希。
這孩子正津津有味地托著下巴看戲,大眼睛彎彎的。
“這位是?”云父擱了藥杵,細(xì)細(xì)端視言希。
云母淡淡開口,語氣頗有深意:“言將軍的孫子,言希。”
空氣有些凝滯,云父的臉愈加肅穆,看著言希開口:“就是你?”
言希纖細(xì)的手握著筷子,笑意盈盈:“應(yīng)該是我。我弟弟在美國,比溫衡小太多。”
阿衡有些迷怔,他們在說什么?
云父沉吟半天,對著云母招手:“佩云,你跟我到里屋一趟。”隨即淡淡看著阿衡說,“丫頭,你好好招呼客人,飯菜冷了的話到廚房熱熱。”
言希拿起筷子輕輕夾起一塊肉放在口中,嚼了嚼,眉上揚,對著云父笑道:“不用了,飯菜剛剛好。”
云父臉色有些不豫,但也沒說什么,大步走進(jìn)了里屋。云母深深地看了言希一眼,隨之跟著走了進(jìn)去。
阿衡呆呆地,用手遮了嘴小聲對著言希開口:“發(fā)生什么了?”
言希嘴中嚼著一根棍的排骨,腮幫鼓鼓的,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大概,你阿爸看我不順眼。”
阿衡悄悄地覷了少年一眼,小聲說:“我阿爸,看我,也不順眼的。你別生氣。他是醫(yī)生,只看病人,順眼。”
少年輕飄飄地吐出骨頭,幽幽開口:“人傻是福。”
“哦。”阿衡稀里糊涂地點頭贊成。
晚上,阿衡黏著云母要同她睡一間,云母拗不過她,便應(yīng)了。
言希睡到了舊時阿衡的房間。云父則是睡到了云在的房間,云在正在南方軍區(qū)醫(yī)院治病。
“阿媽,你想我不?”黑暗中,阿衡縮在被窩中,眼神帶著渴盼。
“不想。”云母手輕輕摩挲著阿衡的頭,溫柔開口。
阿衡難受了,失望地望著母親:“可是,阿媽,我想你。”她在被窩中輕輕縮進(jìn)母親的懷抱,那個懷抱,溫暖而安寧。
“在溫家,又躲在被窩里哭了,是不?”云母嘆了一口氣。
“沒有。”阿衡把頭抵在母親懷中,悶悶開口。
她沒有撒謊,在溫家,除了到的那一天哭了,之后,再也沒有哭過。
云母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聲音帶著溫暖和感傷:“阿衡,阿媽對不起你。”
阿衡背脊僵了一下,隨即緊緊摟住母親:“阿媽,不是你的錯。”
云母有些心酸:“阿媽為了在在把你還給了溫家,你不怨阿媽嗎?”
阿衡狠狠地?fù)u了搖頭,她無法自私地看著云在走向死亡。
云家,是她一生中最溫暖美麗的緣分。
幼時,父親教她識字念書。別的女孩子早早去打工,她也想去掙錢給在在看病。同阿爸說了,阿爸卻狠狠地打了她一頓,告訴她就是自己累死操勞死,也不讓自己的女兒做人下人。
阿媽最是溫柔,每次都會給她梳漂亮的發(fā)辮,做漂亮的裙子,講好聽的故事。每次阿爸追著打她的時候,都是阿媽護(hù)著她。打疼了她,阿媽比她哭得還兇。
至于在在,同她感情更是好,有什么好吃的東西總要等著她放學(xué)一起吃。她有時隨阿爸上山采藥留在山上過夜,在在總是通宵不睡覺等著她回來。
過年時,是在在一年中唯一被允許同她一起出去玩的時候。他跟著她趕集,看到什么喜歡的東西總是舍不得買,可卻花了攢了許久的壓歲錢,買了紙糊的兔兒燈給她。只是因為,她喜歡兔子。
她要云家好好的,她要在在健健康康的,姓云姓溫又有什么所謂?
“阿媽,溫家的人很喜歡我,你放心。”阿衡抬眼望著母親,呵呵笑了,“那里的爺爺會為了我罵哥哥,那里的媽媽會彈很好聽的鋼琴曲,那里的哥哥可疼可疼我了。”
云母也笑了,只是眼睛中,終究泛了淚:“好,好!我養(yǎng)的丫頭,這么乖,這么好,有誰不喜歡……”
“阿媽,等我長大了,回來看你的時候,你不要趕我,好不好?”阿衡小心翼翼地開口。
“好。我等著我家丫頭掙錢孝順我,阿媽等著。”
“阿媽阿媽,我們拉鉤鉤,我不想你,你也不要想我,好不好?”阿衡吸了吸鼻子,眼圈紅了。
云母哽咽,輕輕開口:“阿媽不想你,一定不想你。”
這廂,言希睡得也不安穩(wěn)。
烏水鎮(zhèn)的人習(xí)慣睡竹床,土生土長的北方人言希可不習(xí)慣,總覺得硌得慌,翻來覆去睡不著。
黑暗中,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這房間,小小的房間,除了一張干凈的書桌和幾本書,一無所有。
他難以想象,這么多年,溫衡就是在這種極度窮困的情況下長大的。相比起來,溫思爾的命好得過了點。
言希嘴角微揚,無聲笑出來,嘲諷的意味極濃。
驀地,有微弱的燈光傳入房間,堂屋中,有人焦躁不安反復(fù)走動的聲音。
言希覺得自己反正睡不著,便下了床走出房門。
不出所料,是云父。
“云伯父,您怎么還沒有睡?”言希背輕輕倚在門框上,右腿隨意交疊在左腿之上,黑發(fā)垂額,月光下,只看得到少年白凈的下巴。
云父同大多數(shù)江南男子一般抽水煙,吧嗒吧嗒的聲音,在滿室寂靜中十分清晰。
“言希,我們阿衡的事,你準(zhǔn)備怎么辦?”男子皺著眉,認(rèn)真地望著少年。
“自然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少年輕輕一笑,溫衡雖然過得清苦,但是比他強(qiáng),還有養(yǎng)父母護(hù)著。
“你會……”男子遲疑,咬了牙,最終開了口,“你會喜歡阿衡嗎?”
少年愣了,半晌,啼笑皆非:“伯父,您想多了。”
云父有些惱,開口道:“當(dāng)初,是你爺爺同我說的,言家欠了阿衡,以后讓自己的孫子八抬大轎娶阿衡入門。”
少年的聲音有些冷,但是語氣卻帶了認(rèn)真:“云伯父,將來的事沒有人能做保證。但是至少,有我言希在的一天,便不會有人欺負(fù)溫衡。在她確定心意前,我會把她當(dāng)成親妹妹的,您放寬心。”
“我們阿衡如果真是喜歡你了呢?”云父表情嚴(yán)肅。
少年想了想,平靜地笑了。
“那我就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