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滿室熱烈而鮮亮的紅。
紅綢,紅燭,紅色剪紙。
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不知名的熏香,清雅而微甘。鋪著大紅喜被的床上,坐著一道纖細的身影。潔白柔嫩的雙手安靜疊放在膝上,嫁衣紅得明媚,愈發(fā)襯得她潔白的小手膚若凝脂。
忽然,女子的身形動了動,竟是抬起一只手,兀自將蓋頭掀了起來。
新嫁娘的蓋頭是不能自己掀的,只能由新郎官以玉如意挑起。但是她卻兀自挑起,仿佛不甚在意規(guī)矩。
女子的動作并不快,卻也不慢,不過頃刻間便露出一張白皙嬌艷的臉龐。秋水剪瞳,帶著淡淡的好奇與打量,觀望著整座房間。
屋中再無第二個人,所擺放的一應(yīng)用具,桌椅、屏風(fēng)、衣架、香爐等,都透著貴重與精致,顯然是貴族所用。
她低下頭來,瞧著自己的手。這是一雙精心呵護的手,不論指腹還是掌心,皆是一點薄繭也無,白嫩而綿軟,似乎就連茶壺都提不起來。
這與印象中修長有力而充滿傷痕的手,一點也不同。
這根本不是她的手。
很快,腦中多出來的一團記憶,讓于寒舟意識到,她穿越了,這并不是她自己的身體。
她穿進了自己閑暇時打發(fā)時間所看的一本小說中,成為了那個出身名門,但卻性格瘋狂,癡愛著一名男子,并為之毀了一生的女配。
女配叫安知顏,是一名千金貴女。
男主是忠勇侯府的次子,她對他一見鐘情,滿心只想嫁給他。偏偏男主對她無意,面對她的各種搭訕、投懷送抱,只覺得厭煩。有一次,他甚至閃身躲避,任由女配在大庭廣眾之下摔了個大馬趴。
論理,她應(yīng)該心生退意,不再抱著綺思和好感。然而并不是這樣,她愈發(fā)對男主志在必得,甚至設(shè)計了一場“清白”計——在一個宴會上,她使人弄臟了男主的衣裳,然后衣衫不整地躲在男主換衣裳的房間里,想要坐實了男主玷污她清白的事。
偏也巧,這一日男主帶了他常年生病,不怎么出門的兄長一起做客。男主不放心留兄長獨自在外等候,在衣裳被弄臟后,帶了兄長一起去換衣裳。
就這樣,安知顏衣衫不整的樣子,同時被兩名男子看到。
男主與兄長都不是蠢笨之人,他們看穿了女配的計謀,男主立刻黑了臉,扭頭就要拉著兄長離開。他的兄長卻比他想得多一些,臨走之前,對女配說道:“姑娘,這件事我們可以當(dāng)做沒發(fā)生。但是如果姑娘聲張出去,就只能嫁給我這個病秧子了?!?br />
他如此說,是想打消她的念頭,不要想著以此算計他弟弟的婚事。
然而女配不甘心,她望著男主無情離去的背影,生出一個瘋狂的念頭——既然她嫁不了男主,嫁給他的哥哥又何妨!
男主的哥哥從小是個病秧子,據(jù)傳活不過二十歲。女配想著,他很快就會死了,她就會以長嫂的名義,天天跟男主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日日相見。
如此一來,她也算是跟男主白頭到老。
她因此對母親說,男主的哥哥看到她換衣裳,她得嫁給他。母親不同意,再怎么也不能嫁給一個命不長的病秧子。不就是被看到換衣服了嗎?遮掩過去,不認就是了。
但是女配哭鬧不休,非要嫁過去,甚至絕食抗議。家里拿她沒有辦法,不得不將她嫁了過去。
嫁過去后,女配對丈夫不理不睬,想方設(shè)法盯著男主。丈夫見她實在過分,就訓(xùn)斥了她,還要搬出去住。
女配不愿意,在一天晚上,丈夫犯病的時候,她捂住他的嘴,不許他叫人,眼睜睜看著他救治不及,氣竭而死。
沒過多久,男主娶了女主,百般呵護,疼愛有加。女配看在眼里,嫉恨不已。挑唆,陷害,無所不用其極,最終把自己作死了。
原本她罪不至死,但是她絕望之下自暴自棄,說出故意捂住丈夫的嘴,使他犯病時沒有人照顧,活活氣竭而死,觸怒了一家人,給了她三尺白綾。
于寒舟伸出纖白綿軟的手,往身后摸去,在喜被間摸到一顆紅棗,拿過來三口兩口吃掉了。
原主為何那樣瘋狂,她不太理解。她跟原主不一樣,原主所擁有的富貴閑適的生活,她沒有過。原主擁有的家人呵護與疼愛,她也沒有過。
原主為了愛情的瘋狂,她更是不懂。自她有意識起,就是一個孤兒,生活在遙遠貧瘠的荒蕪星,每天為了填飽肚子而努力。后來進了角斗場,每天搏命廝殺,終于有了吃飽飯的機會,但卻長年累月帶著傷。
口中紅棗咽下,她又伸手往身后摸索,摸出來幾顆花生和桂圓,慢慢地吃起來。
沒有什么比填飽肚子更重要的事了。
直到聽到一陣腳步聲近了,且腳步虛浮無力,朝著這間喜房而來,于寒舟立刻收拾了狼藉,用手帕包著殘骸等,塞到了不起眼的地方,然后將蓋頭重新放下,端坐好了。
來的人是今天的新郎官,忠勇侯的長子賀文璋。他身體不好,沒有人敢留他喝酒說笑。敬了杯水酒后,就放他回來了。
賀文璋想著今天這場婚事的來由,想著坐在喜房里的那個瘋狂起來叫人頭痛的女子,長眉蹙起,滿臉心事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屋里很安靜。
喜燭在角落里安靜燃燒著,隨著他的進入,火光搖動了兩下。賀文璋往里面走去,就看到床邊規(guī)矩坐著一道身影。
蓋頭好端端地蓋著,雙手規(guī)矩地交疊在膝上,身形玲瓏,姿態(tài)安靜而柔順。
賀文璋不禁微訝。他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張肆意的、瘋狂的、透著憤怒的面孔。畢竟,她并不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
她喜歡的人是他的弟弟。嫁給他,并非她真正的愿望。
賀文璋微微抿起唇,邁著步子,緩緩?fù)策呑呷ァB愤^桌邊時,伸手取過玉如意,走到床邊,用玉如意輕輕挑開蓋頭。
跟她說道:“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就頓住了,余下來的話都壓在了舌根下。
蓋頭下面的女子,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原以為自己會對上一雙情緒濃烈的眸子。不成想,蓋頭下的女子,有一雙清澈的、明亮的、含著涼意的眸子。眼神仿佛碎冰剛?cè)诘乃?,盈盈碎光波動,涼意襲人。
賀文璋一時失聲。
片刻后,他才思緒回籠,對她說道:“我知你其實不愿嫁我??墒悄阋讶患蘖诉^來,我希望你能安安分分地做賀大奶奶?!?br />
她為何要嫁給他,賀文璋不懂。那日的事,縱然是她算計在先,可是他和弟弟都沒有叫破,別人并不知情。倘若她自己不說,再沒有第四個人知曉,她還是可以好端端嫁人。
怎么非要嫁給他這個病秧子呢?
迎著他含著告誡的目光,于寒舟微微點頭:“好?!?br />
如今的她,不再是那個角斗場的百勝女王,她不用拼盡全身力氣只為了一頓飽飯。
賀大奶奶?如果是錦衣華服,美食珍饈,還有許多傭人侍奉,她愿意。
她平靜的神態(tài),落在賀文璋的眼中,不禁生出疑惑。驀地,喉頭一陣癢意傳來,他面色微變,立刻從袖中掏出帕子,掩著口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常年久病,身體實在不怎么結(jié)實。過于瘦削的身軀,掩在大紅喜服下面,隨著他的咳嗽而劇烈顫抖著。
于寒舟覺得他馬上就要咳得散架了,連忙站起身來,扶他坐下,然后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用手背試了試杯壁,發(fā)現(xiàn)溫度剛好,便端回來道:“你潤一潤喉嚨罷?!?br />
賀文璋咳得渾身難受,話都說不出來,看著送至面前的水杯,眼底更是疑惑。
她怎么這樣好心?他以為,她應(yīng)該厭惡他。
強忍咳意,賀文璋伸出一雙蒼白枯瘦的手,握向了杯子。顫抖之中,沒有掌握好分寸,他的手指在她的指尖碰了一下。他心里一驚,忙抬起眼皮看她,卻見她似乎并無察覺,清澈的眸子里還透著幾分擔(dān)憂。
賀文璋更覺著怪異了,然而體內(nèi)的難受使他來不及多想,低頭飲起水來。
一杯水飲盡,他方覺著好些。握著空空的杯子,抬眸凝視著她:“我剛才的話,你可聽到了?”
于寒舟點點頭:“聽到了。”
不作是嗎?沒問題。
她并不愛他的弟弟,對如今的處境也沒什么不滿。
“我說認真的!”賀文璋的目光冷下來,嚴厲地看著她道:“你不要左耳進右耳出!”
于寒舟便明白了,他不相信她。
他不相信她會安安分分。于寒舟倒是能理解他的想法,她從前做出那樣的事,換成她是賀文璋,也不會信。
于是她看向他道:“要我怎么做,你才會信呢?”
空口白牙,說什么都是虛的。便是立了字據(jù),難道就一定做得到嗎?于寒舟是想不出來辦法證明自己,但是她不慌張,也許他有辦法呢?
說到底,是他疑心。要打消疑心,也只能是他提出什么。
賀文璋被她問住。
他其實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保證她不作妖。說出那些話,不過是告誡她罷了。
他抿唇凝視著她,他的面孔蒼白而削瘦,然而眸光銳利,好似能透過她的外表看透她的內(nèi)心一樣。在她不躲不閃的迎視中,賀文璋確定了,她并不是在挑釁。
竟是認真詢問他。
他緩下聲音,看著她道:“當(dāng)初,我勸過你,你沒有聽。不論你心里是如何想的,既然你已經(jīng)嫁給了我,就是我的妻子。”
他身體不好,常年生病,整個人形銷骨立,猶如風(fēng)一吹就要折斷的干枝,然而說起話來卻有一股令人情不自禁信服的力度:“只要你安安分分的,我不會難為你?!?br />
頓了頓,“任何人都不能難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