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盛棲今天沒有戴口罩,也沒有化妝。
回禹江市前,她把波浪卷剪短拉直,染回黑發(fā)。頭發(fā)長度跟高中一樣,那時候為了洗頭方便,很多女生的頭發(fā)只留到鎖骨處。
溫瀲不會認不出她。
明明昨天她就認出來了。
這么討厭自己嗎?
哪怕只是高中校友,關(guān)系一般的舊鄰,重逢也該寒暄兩句吧。
還是有了異性戀人,看見自己就覺得惡心,生怕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盛棲深吸了一口氣。
溫瀲的模樣和身量都太顯眼,昨晚又才見過,許桐桐注意到她:“你鄰居走路這么快,急著投胎啊。”
雖是隨口玩笑,但盛棲不喜歡別人說溫瀲,“這個點大家忙著上班,你以為都像我們倆,無所事事。”
許桐桐聽出她話里有話,撇嘴:“知道了,不就是耽誤你工作了嗎。”
盛棲是名商業(yè)插畫師,自由職業(yè),但她不缺客戶,忙起來不比上班輕松。
為了帶許桐桐出門旅行,這段時間刻意清閑下來。
盛棲:“陪許小姐玩,我很樂意的。”
許桐桐:“哼。”
下午送許桐桐到車站,回到19樓,盛棲又遇見一位故人——溫瀲的媽媽。
比之溫瀲的冷淡,她媽媽熱情得多,好似看見失散的另一個女兒。
兩人在電梯門口迎面遇上,韓箬華沒反應(yīng)過來,盯著看了半晌。直到盛棲對她笑,眉眼打彎,才敢確定。
“是小盛吧!”
盛棲禮貌地打聲招呼:“韓阿姨好。”
韓箬華仍處于驚訝之中,盛棲離開這么多年,怎么回來了。想罷,她欣喜地問:“你是來找檸檸的嗎?”
“不是。”盛棲笑容不減,跟她說:“我也住這,比您搬來得還早。”
韓箬華先是有些失望,接著就高興起來:“又成鄰居了。我們搬來幾天了,怎么沒看到你?”
“跟我妹妹旅行去了,昨晚才回來。”
“妹妹?”從前做過鄰居,韓箬華知道盛棲家里的情況,壓低聲音:“那邊的?”
“嗯。”盛棲點頭,沒有別樣情緒,“開學(xué)上大二。”
雖然一起玩證明姐倆關(guān)系好,但到底是后媽生的。
韓箬華看她的目光愈發(fā)溫柔,帶著憐惜,綻放出更深的笑容:“溫瀲要是知道你就住隔壁,肯定高興壞了。”
盛棲的表情這才淡了淡,“我們昨晚見過。”
“啊,這孩子,怎么沒告訴我呢。”看到盛棲的不自然,韓箬華猜到了幾分,心沉下去,兩人八成沒說話。
她邀請盛棲:“今晚來家吃飯吧,阿姨早上才去買的菜,做一桌你喜歡的。”
溫瀲昨晚跟今天早晨的態(tài)度擺在那里,盛棲不想給她添堵,更不想給自己添堵。客氣地拒絕:“阿姨,我今晚另有安排,不打擾了。”
“誰說打擾,阿姨以前就喜歡你在我家吃飯,有你陪,檸檸胃口都比平時好。”她越是這么說,盛棲臉上的笑就越是勉強。
終于,韓箬華看出她的為難,“那就下次吧,反正就住在隔壁,什么時候來吃都行。”
盛棲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好的,阿姨。”
進了家門,呼出一口氣。
現(xiàn)在的溫瀲看見她,只會吃不下飯,哪有胃口了。
溫瀲爸爸在她上小學(xué)時因公殉職,韓箬華獨自把女兒撫養(yǎng)長大。
韓箬華是初中老師,和藹開明,對盛棲非常照顧。以前常喊盛棲吃飯,讓她陪溫瀲出去玩,在書房一起做作業(yè)。
在溫瀲都不怎么搭理她的時候,韓箬華就對她格外熱情。
多年過去,依舊未變。
可溫瀲呢,甚至都沒跟她媽說自己住在隔壁。她提都不愿意再提自己,何必再上門去看人臉色。
盛棲并不對此感到難過,游刃有余地消化了負面情緒,包括與溫瀲相關(guān)的。
*
“在新鮮的泥土墻上,青草開始生長。每扇木門都是新的,都像洋槐花那樣潔凈。”
盛棲的爸媽在她還不記事的時候就離婚了,她媽走后了無音訊。她爸隨之也離開禹江,遠赴Y省工作,極少回來。
奶奶和兩個姑姑把她養(yǎng)大,姑姑們都沒有女兒,物以稀為貴,對她十分溺愛。
她跟著表哥表弟過得無憂無慮,不把學(xué)習(xí)當回事。直到表哥們中考紛紛失利,她爸盛光明那年恰好返鄉(xiāng),跟她認真談了一通,希望她別丟人。
初三的盛棲開始發(fā)力,茶飯不思地投入學(xué)習(xí),運氣好進了禹江一中的普通班。
勤奮是暫時的,高一距高考還早,經(jīng)過九年級苦行僧般的日子,盛棲再次選擇放松。
她又回到初三之前那樣,整天琢磨著跟誰玩,玩什么,怎么玩。
高一她申請住宿,學(xué)校不讓帶手機,她就偷偷帶,經(jīng)常熬夜打游戲看小說。
她對所有的課程都不感興趣,把書堆高,在后排帶著耳機悄悄畫畫,偶爾睡覺,跟朋友傳小紙條。
再好的學(xué)校也有不愛學(xué)習(xí)的混子,盛棲所在的普通班混子尤其多,她從不孤獨。
盛棲模樣清秀漂亮,性格活潑而且脾氣好,出手又大方,男生女生都愛跟她玩。女生陪她一起看綜藝,翻漫畫,男生帶她翻墻出去,在網(wǎng)咖包夜。
可想而知,盛棲的成績有多穩(wěn)定——穩(wěn)定地在班里倒數(shù)后五名。
高一期末考試,她穩(wěn)定發(fā)揮。誰知道平時一起玩的幾個不講武德,帶手機作弊。喊她一起,她沒答應(yīng),她既然不想學(xué),就不貪圖虛假風(fēng)光。
有骨氣的盛棲考了倒數(shù)第一。
除了英語還差二十分就能及格,其他的沒一門能看。
班主任的電話又打到她家里,奶奶接完沒舍得責(zé)怪孫女,但是決心租房陪讀。
“肯定是住宿條件太苦,棲棲住不慣,我們家棲棲腦瓜不笨的。”
高二,奶奶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區(qū)租了個套房,開始陪讀。
溫瀲家在她對門。
作為同一屆的學(xué)生,溫瀲的大名不會有人不知道。盛棲的普通班跟溫瀲所在的重點班,擁有同一個英語和歷史老師。
這倆老師愛溫瀲愛得深沉,哪節(jié)課要是不提一提得意門生,準是昨晚上沒睡好,腦子死機了。
周考、月考、期中、期末考,溫瀲永遠是第一名,她沒有薄弱科目,有幾門甚至能考滿分。
連她零頭分都考不到的盛棲只是敬佩,毫無妒忌之心。
學(xué)霸輪不到她妒忌。
她見過溫瀲幾次,軍訓(xùn)跟運動會等活動,只要溫瀲出現(xiàn),身邊都會有人戳戳搗搗,以大驚小怪的語氣說:“年級第一,年級第一。”
溫瀲在學(xué)生時代算標志的女孩,臉上有不符合年紀的沉穩(wěn)與內(nèi)斂。她的光環(huán)似乎只在成績方面,沒有同行者,平時總是獨來獨往。
據(jù)說她性格高傲,看不起成績不如她的人,而且愛打小報告,是老師的狗腿子。
六月間,初夏。
盛棲被班主任罰站,在教室門口與溫瀲說過一次話,她看上去不像討厭的人。
那次的交集說出來丟人。
盛棲數(shù)學(xué)測驗每次只能考十幾分,數(shù)學(xué)老師兼她的班主任恨鐵不成鋼,上課經(jīng)常找她。
每回喊她起來回答問題,旁邊的同學(xué)就準備好開笑了。
盛棲笑點不高,沒把課堂當回事,人家一笑,她就想笑。
班主任正拿她吊兒郎當?shù)膶W(xué)習(xí)態(tài)度教訓(xùn)整個班級,看她嬉皮笑臉,大為惱火,“你笑什么?”
盛棲掐自己一把,低下頭,幾個平時跟她玩得不錯的同學(xué)立即幸災(zāi)樂禍。
笑聲連成一片,氣得班主任發(fā)火吼道:“不想聽課就滾出去站著。”
她第一次到班級外罰站,沒覺得大不了,她是真的不想聽課,出來看看風(fēng)景多好。
她站在墻邊,學(xué)霸溫瀲路過,穿著運動褲和運動鞋,像是上完體育課回來。
因為行色匆匆,口袋里的單詞本掉出來。
盛棲震驚,體育課還背單詞,比她班那些學(xué)習(xí)狂還要恐怖。
年級第一就是年級第一。
盛棲幫她撿起來,對方客氣地對她說“謝謝”。
高二開學(xué)第一天,盛棲淋雨回家的路上又碰見她,不免多看兩眼。當發(fā)現(xiàn)年級第一住對門時,就更好奇了。
年級第一沒有傳說中那般高高在上,還關(guān)心她,讓她不要感冒。
盛棲以為自己這類學(xué)生,永遠不可能跟年級第一扯上關(guān)系,誰知道后面越扯越多。
以至于從17歲扯到了25歲,還沒徹底擺脫。
*
溫瀲的工作清閑,每天準時到家,家養(yǎng)的寵物狗迎上來,在她腿邊蹭。
韓箬華菜燒得差不多了,從廚房出來,“回來了。”
“嗯。”見她媽穿著圍裙站在客廳,似乎有話要說,溫瀲停下往臥室去的腳步,“媽,怎么了?”
韓箬華小心地問:“盛棲住在隔壁,你看見她了嗎?”
眼里的情緒一晃而過,溫瀲冷聲說:“看見了。”
韓箬華看出她的抵觸,語氣放得更輕,“這么些年沒見,還能再成鄰居,太有緣了。我想讓她來吃晚飯,她不肯,說有事情。怕不是害羞了,要不你再去喊喊她?”
韓箬華似乎如當年一樣,希望女兒把唯一的朋友帶來家里做客。
有緣?害羞?
這兩個詞有意思,從她媽嘴里出來更有意思。
聽見盛棲不肯來,溫瀲原本平靜的表情更靜,眼簾垂下。彎腰去摸法斗的頭,“她說有事就是有事,不用再喊了。”
她漫不經(jīng)心地逗著狗玩。
她不愿意,韓箬華不好勉強,又說:“行,那今天不喊了。冰箱里有我包好的餃子,你過會給盛棲送點,我記得她以前愛吃。”
溫瀲表情還是淡淡的,沒有蹙眉,但顯出幾分有氣無力,蹲著仰頭看韓箬華:“媽,那是以前,誰說她現(xiàn)在還愛吃。”
人都會變的,餃子而已,哪里買不到。
溫瀲平時極少反駁他人,很聽家人的話,這句已經(jīng)算是發(fā)脾氣了。
韓箬華顯然沒料到她的反應(yīng),表情微僵,很快柔和下來,妥協(xié)并關(guān)心道:“好,不送。檸檸,今天上班是不是太累了?”
“還好。”
“去休息一會再出來吃飯吧。”
溫瀲進到房間,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把狗關(guān)在門外。
小狗習(xí)以為常地趴在門口。
女兒不在面前,韓箬華滿臉心力交瘁。
昨天就見著人了,裝得若無其事,一聲不吭。今天問她,才冒出些脾氣來。
搖頭,嘆了口氣。
早晨只把窗簾拉開一道縫隙,屋里光線昏暗,溫瀲沒有開燈的意思。
慣來筆直的背塌下去,像瞬間被抽走支撐軀體的骨頭。
她靠在門上,微微仰頭,疲倦地閉上眼睛。
——“溫瀲,你記著,我不會再等你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