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他身體很重,阿福被他壓著不敢動,一會,肩膀就麻了。
阿福睡也睡不著,只能東張西望,來轉(zhuǎn)移注意力。她看了一會空蕩蕩的帳頂,又低頭看云郁。
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阿福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瞧他,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很好,顏色漆黑,看起來很柔軟,很有光澤。皮膚是真的白,白里透紅那種,連耳朵后面,連脖子都是白的。
那嘴巴過分的柔軟,顏色是淡淡的紅色,薄的,兩瓣兒貼著,讓人猜想它的味道,是有多甜美。簡直誘人親吻。
但阿福不敢。
阿福以為他睡著了。
阿福偷偷摸了一下他后腦勺,見他沒醒,便親了一下他額頭。
她得寸進(jìn)尺,又親了一下他臉頰。
阿福仰起頭,滿臉通紅,感覺自己這輩子值了。明天出門被刀砍死都不冤。
不知過了多久,云郁的手動了動,從她懷里抽了出來。
“陛下要什么?”
阿福心虛了一下,感覺他醒的有點(diǎn)太快。
云郁聲音有點(diǎn)混沌,說:“我想如廁。”
阿福趕緊爬起來:“奴婢去看看有沒有恭桶。”
云郁道:“我要夜壺。”
阿福立刻去找夜壺,很快就找著了。云郁躲在被子里撒了個尿,一點(diǎn)聲兒也沒出。阿福洗了夜壺回來,見他盤腿坐在床上,披裹著被子:“韓福兒。”
“哎。”
阿福答應(yīng)著,發(fā)現(xiàn)他精神似乎好了些。
“我餓了。”
“陛下餓了,我給陛下切塊蜜瓜吧?”
阿福看但案上擺的有蜜瓜,又有小刀,便先去盆里洗了手,然后拿起一只蜜瓜用刀削。把皮都削去,再切成小塊,用手拈了,遞到他唇邊:“陛下嘗嘗可甜?奴婢手是干凈的,剛洗過。”
云郁面無表情,嘴唇動了動,半天,終于張嘴,咬了一小口。
“苦的。”
他慢慢地咀嚼著那塊蜜瓜:“又涼又苦。”
“怎么會苦呢?”
阿福不得已嘗了一塊,不苦,是甜的。
“陛下別這樣想。”
阿福知道,又涼又苦的,不是蜜瓜,而是他此刻的心。
阿福見不得他這樣:“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縱然是有天大的難處,總歸都會挺過去的。奴婢雖然沒念過書,也不懂朝廷的大事,可奴婢知道,天子再難,沒有百姓難。”
她拈了塊蜜瓜,再次遞到云郁唇邊:“陛下,您張嘴。”
云郁張嘴,慢慢咀嚼著。
“你說,天子再難,沒有百姓難?”
他漂亮的眼眸轉(zhuǎn)了轉(zhuǎn)。
“那是當(dāng)然了。”
阿福道:“陛下而今備受困苦煎熬,卻還有楊大人他們,在想方設(shè)法地營救。這么大冷的天氣,還能有蜜瓜吃。百姓窮餓潦倒的時候可有誰能救。奴婢小的時候家鄉(xiāng)鬧饑荒,多少人都活活餓死了。我嫂嫂,懷了個孩子,生下來沒飯吃,眼看著死了。奴婢也挨過餓。餓的時候,渾身都是軟的,身上的肉都浮腫起來,一摁就是一個坑。陛下可曾見過人吃人?看到路邊有人快死了,別人就跟著他,等他死了,就立刻吃他的肉。自己親生的孩子也殺了吃肉的事都有。我嫂嫂的孩子餓死了,別人要跟她把孩子尸體換來吃,她不肯,把孩子埋了,結(jié)果剛埋下去墳就被人刨了。天子再苦也沒有百姓苦。陛下是明君,只有陛下不畏辛苦,百姓才能少受苦。”
“朕還是頭一次聽這個話。”
云郁聽她說起饑荒:“韓福兒,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懷朔人。”
云郁道:“難怪懷朔的百姓要造反。”
阿福道:“百姓想要明君,韓福兒是懷朔人,原來挨餓的時候也恨過朝廷。可是韓福兒認(rèn)為陛下是明君,所以天下人也會認(rèn)陛下是明君。”
“明君。”
云郁道:“朕算什么明君。朕就算今日不死,茍活下去,也會遭千夫所指。”
“陛下不能這么想。”
阿福道:“賀蘭逢春雖然殺了百官,卻沒有殺一個平民百姓。陛下是怕天下說你跟賀蘭逢春合謀,引狼入室,可要不是陛下,賀蘭逢春就會強(qiáng)攻洛陽。打這一仗要死傷多少人,耗費(fèi)多少軍需,要向百姓多征多少賦稅。”
云郁道:“你不懂。百姓雖重,勝敗強(qiáng)弱,卻不是由百姓決定。”
阿福低著頭,小聲道:“奴婢沒念過書,是不懂。可奴婢知道,歷朝歷代,最后都是亡在百姓手里。”
她信口胡說了幾句,只是為了安慰他。
“對了,陛下,那個楊逸,楊大人靠得住嗎?”
阿福歪著頭,擔(dān)心道:“他會不會在賀蘭逢春那說些對陛下不利的話?”
云郁道:“楊逸同我是少年時的知交。當(dāng)年他叔父楊寬因謀反案牽連入獄,是我想方設(shè)法搭救的。楊氏又是禁軍的人。楊氏族人常年在禁衛(wèi)軍任職,跟禁軍的將士都有交情。要是他也背叛我,那我就只好死了。”
阿福生怕他再悲觀,道:“我看那楊大人是好人。他說,禁衛(wèi)軍的人在想辦法營救陛下。他還說,陛下要是死了,他要來給陛下收尸呢。”
阿福勸云郁睡覺,云郁不睡,說要等楊逸。
阿福知道,楊逸不來,他今夜是鐵定睡不著了:“陛下要不睡,就在床上躺著,閉著眼瞇一會。奴婢拿梳子來給陛下梳梳頭,陛下頭發(fā)整齊,萬一有人來看見了也不狼狽。”
云郁極愿意,說:“你拿個鏡子過來。”
阿福拿鏡子來。
云郁捧著鏡子照,見自己的容顏有些憔悴,說:“你替朕,把頭發(fā)給束起來,簪子關(guān)上。一會楊逸要來,別讓他看見了,心里笑話朕。”
“他才不敢。”
阿福說:“誰敢笑話陛下。不過奴婢一定把陛下梳扮的美美的就是了。”
后半夜的時候,楊逸終于給盼來了。
云郁慌的,衣服都不顧穿,飛快從掀了被子,從床上跳下來。他竭力保持著鎮(zhèn)定和沉著,然而衣著還是泄露了他的狼狽。楊逸一進(jìn)帳,就看見他光著腳。四月天氣這么涼,他白皙的赤腳就踩在地毯上,身上只穿著單衣,瘦的好像要被風(fēng)吹飄起來。
楊逸心懷激動,趕緊跪下要行大禮。
“陛下。”
云郁疾步上前,低首攙扶他:“快起。”
“陛下久等了。”
楊逸有些感慨:“陛下有難,臣未能及時趕到,是臣失職。”
“來了就好。無需多說了,快過來坐。”
云郁拉著他手,邀請他往案前坐:“韓福兒,快倒水。”
“臣不渴。”楊逸撣了撣袍子,“陛下嗓子都渴壞了,快先給陛下倒水喝。”
阿福要提壺倒茶,云郁說:“那就不必倒水了。韓福兒,你到外面去立著,望風(fēng)。有人來了,咳嗽一聲。楊逸,咱們到里面去,小聲說。”
阿福說:“哎。”知道他們要說大事,乖乖出去給望風(fēng)了。
楊逸見賀蘭逢春的結(jié)果,似乎不大理想。
“賀蘭逢春有稱帝之心。”
云郁聽到這話,登時站起,眉宇帶著怒:“他親口跟你說的?”
他嗓音沙啞,手握成拳,幾乎有點(diǎn)痛恨的語氣:“我真是小瞧了他的膽量。”
楊逸道:“他有此意。他手下那群將領(lǐng),韓烈、慕容紹宗、宇文泰等都極力支持,紛紛勸進(jìn)。賀蘭逢春已經(jīng)在讓人擬寫禪位的詔書,打算讓陛下禪讓。”
“禪讓。”
云郁好笑道:“朕才做了幾日皇帝,禪什么讓。他想做,自己登基好了。”
楊逸道:“他這次,殺了洛陽這么多大臣,也是怕陛下懷恨。索性一二做二不休,看樣子是鐵了心。”
“禁衛(wèi)軍那邊呢?費(fèi)穆,還有鄭先護(hù)。”
“禁衛(wèi)軍自然是支持皇上,只是他們都怕賀蘭逢春,不敢作戰(zhàn)。朝廷遭此大劫,而今無人能發(fā)號施令。禁軍人心惶惶,皆有棄甲之心。即便有人肯戰(zhàn),陛下現(xiàn)在人在賀蘭逢春手里,禁衛(wèi)軍也是投鼠忌器。”
云郁垂了袖,喉嚨哽塞,長嘆一聲道:“看來,我命休矣。”
楊逸沉思片刻。
“陛下,我看也不盡然。咱們還是有辦法。”
云郁扭頭問道:“你有什么辦法。”
楊逸道:“有一個人,可以利用他。”
“誰?”
“云天賜。”
云郁心里頓時燃起了希望:“怎么說。”
“剛才我在賀蘭逢春帳中,聽他們議事。韓烈等人力勸賀蘭逢春登基,只有云天賜沒有出聲。賀蘭逢春上洛陽,是他鼓動的,這會他卻不出聲。我猜,他必定是不支持賀蘭逢春此舉。”
云郁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想登基。”
“陛下,云天賜這個人,咱們打過交道。”
楊逸道:“這人心思沉穩(wěn)老練,有勇有謀,不似賀蘭逢春這般沖動莽撞。他和賀蘭逢春是結(jié)義兄弟,他要是有那個心思,當(dāng)初就該讓賀蘭逢春立他,而不是力薦陛下。畢竟他也是宗室出身,讓賀蘭逢春立他,也說的過去。他沒這么做,說明他不敢。”
云郁若有所思,點(diǎn)點(diǎn)頭:“對。你說得對。朕疑心太重,起初還懷疑是不是他將先帝衣帶詔的事泄密,而今想來不合理。他要想勤王,幫助先帝除掉太后一樣是勤王,沒必要害死先帝。除非他想自己做皇帝。可是他卻在賀蘭逢春面前力薦我登基,可見他尚不敢有此野心。先帝之死當(dāng)與他無關(guān)。”
“陛下分析的沒錯。”
楊逸道:“而今只有他能阻止賀蘭逢春。”
云郁心里沒底:“賀蘭逢春會聽他的勸嗎?那么多人勸進(jìn),他一個人反對,怕是無濟(jì)于事的。”
楊逸面色凝重:“這,的確難。”
云郁腦中靈光一現(xiàn):“朕想到一個人。”
“誰?”
“劉靈助。”
“劉靈助是誰。”
“是個術(shù)士。”
楊逸道:“一個小小的術(shù)士,能有何用。”
云郁道:“賀蘭逢春這人,最是迷信鬼神。他要登基,八成會讓術(shù)士替他鑄金人。他身邊有個術(shù)士,叫劉靈助,這次也跟來了,就在軍中。”
楊逸聽到鑄金人三個字,茅塞頓開:“當(dāng)初賀蘭逢春從諸王子中選立陛下為皇帝,靠的也是鑄金人。”
云郁道:“我以為賀蘭逢春是看中了我的出身和名望。而今想來,他并沒有把我放在眼里。他是信了劉靈助。”
楊逸道:“殿下跟這個人,莫非認(rèn)識?”
云郁搖頭:“不認(rèn)識,卻可以利用。”
云郁道:“鑄金人這事,雖為天意,卻是人的手在操作,其中頗有竅門。賀蘭逢春迷信鬼神,只要劉靈助幫忙,讓賀蘭逢春鑄不成金人,你和云天賜再從旁勸說,興許他會知難而退。”
楊逸道:“那我去。”
“你不能去。”
云郁道:“你跟云天賜不熟,讓云鷙去。”
“云鷙?”
楊逸有點(diǎn)信不過此人:“賀蘭逢春殺了封回,殺了王遵業(yè),唯獨(dú)沒殺他。我看他跟賀蘭逢春是一路。”
“你我當(dāng)初,也跟賀蘭逢春是一路。”云郁語氣平靜地說。
“再一路,也不會忘了自己的姓氏。選朕還是選賀蘭逢春,他自會衡量利弊。”
云郁思索了一會:“你剛才走的時候,賀蘭逢春在做什么?”
“太原王在設(shè)宴。”
楊逸說:“給將士們慶功。讓我去,我沒去。太原王派我來勸說陛下禪讓。”
云郁道:“云天賜跟云鷙,也在宴上?”
楊逸道:“在。”
云郁道:“你能不能返回宴上,見到他們,說幾句話?”
楊逸道:“我正要回去給太原王復(f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