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兄弟
床頭柜上的手機貼著純白色木質桌面震動起來,嗡嗡嗡——
“嗯”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從被子里伸出只手劃拉了兩下,摸到震個不停的手機。
半睜半閉著眼睛接了電話:“喂?”
電話對面的聲音立刻讓他清醒了。
“小緒,我之前和你說的和莫阿姨吃飯你是不是忘了?”
周緒起噌地坐了起來,他下拉手機頁面看了眼時間,七點半。
“靠。”他還真給忘了。
這頓飯約的是八點,現(xiàn)在只剩半小時了。
今早回來隨意地洗了個澡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再睜眼竟然已經(jīng)到了晚上。
“喂,小緒?喂,聽得到嗎?”周哲問。
“嗯?嗯。”周緒起揉了揉臉,“聽得到,我馬上到。”
他用水洗了把臉,含了口漱口水再吐掉,路過客廳時猶豫了一秒,抓起沙發(fā)上放著外套往樓下趕。
叫了輛滴滴,地址告訴司機后,他問:“師傅,這要多久能到?”
司機估摸了下時間:“半小時吧。”
周緒起皺起眉,然后說:“那成,麻煩您開快點。”
手指又撥了個電話過去:“喂我這邊可能得半小時后到。阿姨來了,您先幫我賠個不是。”
“嗯?”周哲有點困惑自家兒子禮貌的語氣,聽到后面更困惑了,這話是他兒子說出來的?
???
那個炸天鉆地的臭小子能考慮到遲到這層?何況照這小子之前對“莫阿姨”的抗拒,按他的性子,難道不該故意遲到?
周緒起作為一個學生外加卑微的打工人,明顯很有時間觀念。又說了幾句,接著在周哲詫異的語調中匆匆掛了電話。
這掛別人電話的架勢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樣,周哲看著手機若有所思。
尋思今晚要抽空給一中的李主任打個電話,詢問些自家兒子開學后的近況。
正想著,一個叫“莫晚”的電話打了進來。
“喂,你們到了?我出去接你們”周哲起身往外走。
“”
周緒起走進這間裝修極有格調卻不過分奢華的餐廳,服務員立刻迎了上來:“您好,請問有預約嗎?”
“有,”周緒起報了名字,“周哲。”
服務員頓住很短一秒,甚至讓人察覺不到,接著說:“周總是嗎?請您跟我來。”
服務員停在二樓一個包廂門口,敲了三下門,姿態(tài)恭敬:“您請進。”
“謝謝。”周緒起朝她點了點頭,隨著她推開門的手往里走。
“不好意思,來晚了。”
男孩子清亮的聲音響起,語調里帶點懶洋洋的穩(wěn)妥。
謝致予搭在餐桌上的手顫了下,眼皮跳起來,他抬起頭和站在門口的少年視線撞上。
門口的少年t恤牛仔褲,腳上蹬了雙高幫馬丁靴,手里拎了件沒穿上的黑色外套。
周緒起看了席間的某個人幾秒,隨后有些遲緩地把眼神從某個人冷淡的眉眼上撕下來,再看向他旁邊的女人,還有那個疑似周哲的男人,瞬間明白了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
他揚手將手里的外套穿上,沒人注意到坐在座位上一直沒說話的男孩子目光停留在外套上波動了下,隨即垂下眼,看著眼前未使用過的餐具。
“小緒,來了?”從長相看,周哲確實是個保養(yǎng)得很好的儒雅大叔,身形高大,姿態(tài)有禮。他起身走到門邊,攬上周緒起的肩,“來。”
到底是少年人挺拔,周哲看著比周緒起矮一點,粗糙帶繭的手搭在少年的肩上,顯示出一種別樣的溫柔。
“給你介紹一下,”他說,“這是你莫阿姨。”
周緒起看著眼前眼角生了些細紋卻氣質文雅的女人,笑了下:“莫阿姨好。”
“欸,小緒是吧,你好你好,”莫晚起身看著他笑,“長得好俊,真是個好孩子。”
周哲:“這是致予,莫阿姨的兒子。聽你莫阿姨說,你倆還是同校同班。”
話音落下,站在一旁的莫晚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而后默認了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
“你倆認識吧?”周哲問。
周緒起目光轉向一臉不動聲色的人,嘴里應著:“嗯,認識。”
謝致予也點了點頭。
這毫無所謂的一點頭不知怎么就激起了周緒起的情緒,可能是周小少爺殘存的情緒涌上來了,逆反心理壓都壓不住,他垂眼看著眼前的人嗤笑一聲:“是認識,不過不熟。”
話音剛落,周哲和莫晚僵在原地。謝致予輕微地擰起了眉,和他對視,不是十分聽得慣他語氣里暗藏的火藥味。
“你這孩子”周哲及時反應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周緒起皺起的眉放平,將情緒壓下去,拉開椅子坐下,對周哲說:“您回去坐吧。”
然后好似對剛才的話做出解釋:“我倆才認識沒幾天,當然是不怎么熟。”
周哲咳了一聲:“你這孩子就是太實誠”
莫晚假笑了兩聲,跟著打圓場:“實誠好,像我家這孩子悶嘴葫蘆似的,什么都不和我說,還是實誠點好有什么話說什么。”
說完,她拍了拍謝致予的肩,緩和氣氛說:“小緒,我聽你爸爸說你比致予大兩個月,他該叫你哥哥。”
“是啊是啊,以后都是親兄弟,”周哲說,“在學校里,你們倆要互相照顧。”
“致予,你哥他不像你一樣省心,成績沒你好還愛調皮搗蛋,”他說,“以后得麻煩你幫我多看著他。”
謝致予“嗯”了一聲,說:“周叔叔客氣了。”
周緒起在燈光下笑了下說:“放心吧,我會和我倆一定會好好相處,互相照顧的。”
一頓飯不尷不尬地吃下來,面上看著氣氛還算和睦,沒再出什么幺蛾子。
這頓飯后,周哲和莫晚的事在兩家就算過了明道兒。
送莫家母子回家的路上,莫晚坐在副駕,謝致予和周緒起兩人坐在后坐。
一路上莫晚和周哲時不時聊聊天,問到兩人的時候,兩人都是簡單地做出回應。
車在一個小區(qū)門口停下,周緒起意識到這就是今早送謝致予到的地方。
周哲下車去幫莫晚拉車門,謝致予推開車門,也打算下車。
雙腳剛落地,手腕被人拉住了。
他偏過頭來看把他拉住的人,青灰交雜的毛乖順地垂下,那張漂亮的臉隱在車內光線微弱的環(huán)境里。
周緒起抿了抿唇,圈緊手里的腕骨:“對不起。”
謝致予沒說話。他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大概猜測是為剛才餐桌的失言道歉。
“我”周緒起手指用力,把手里的腕骨攥得更緊了,甚至令謝致予感受到了疼。
半晌,他貌似才艱難開口道:“我控制不住。”
不是有意冷言冷語,是克制不住情緒。
試問哪個人能在忽然得知自己的同學即將變成未來家庭的兄弟這種情況下保持冷靜自如,并微笑有禮地接納。更別說是之前強烈反對,恨不得將天都翻了的周小少爺。
過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息也可能是很多息,頭頂傳來聲幾不可聞的輕嘆。
腦袋被人揉了一下,周緒起聽到謝致予近乎無奈地說:“你不用道歉。”
“又沒做錯什么。”
控制不住情緒不是他的錯,無意冒犯不是他的錯,父母重組家庭更不是他的錯。
半晌,說話的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暗沉了下來,他手放在柔軟的發(fā)絲上幾秒就松了手,不動聲色地看著底下人乖巧的下巴弧度。
或許,他才是該說對不起的那個。
頭頂沒聲了,那只剛揉過他頭發(fā)的手垂落在眼前,周緒起這才意識到謝致予也是被重組的那一個,但他就算不滿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過來還勸慰他不必自責。
莫晚此時已經(jīng)站在街邊朝他招手:“過來致予,你在干什么。”
謝致予收回看過去的視線,視線落到攥著他手腕的人的外套上,目光軟化了,說:“我得先走了。”
“嗯。”周緒起松開手,放過了那腕骨突起的手腕。
送走了莫家母子,周哲重新坐回車上,啟動車子,開到個能停車的地方。
點燃煙,朝窗外吐出口煙霧,拍了拍椅背對后座的人說:“兒子,到前面來坐。”
周緒起拉開車門,在副駕坐下。
“我們父子倆好久沒有好好談談了。”周哲感慨。
把車窗降到最低,轉頭看見他盯著自己夾煙的手,抬眉:“你也要抽?不行,小孩兒不能抽煙。”
周緒起身體向后,頭枕上柔軟而又有彈性的座椅枕,歪頭看向駕駛座上的人。
車窗外吹進點清涼風撲散煙味,周哲笑了聲:“現(xiàn)在給我裝無辜了?前幾個月和我鬧成什么樣兒?”
裝無辜的周緒起無辜地眨了眨眼。
周哲無奈地嘆了口氣,夾煙的手搭在窗外:“你今晚很不開心。”
“沒有。”他立刻說。
“沒有就好,”周哲又說,“之前鬧成那樣兒,我不信你這么快轉性。”
周緒起看著昏暗環(huán)境里男人露出的疲倦面孔,他問:“我反對您就能放棄嗎?”
“不知道。”周哲說。
“大概會。”他又說。
胸腔里的心臟鮮活地跳動了起來,周緒起呼吸有些急促,在黑暗中,他甚至能感受到另一顆不再年輕的心臟跳動。
這大概就是血脈相連。
“本來如果你拒絕了今晚這頓飯,我大概也會慢慢和你莫阿姨疏遠。”周哲抖抖煙灰。
“相比之下,我兒子的意愿更讓我在意。”他說。
或許靈魂和身體共情了,周緒起收緊拳頭又張開。
“爸,”他喊出那個稱呼,說,“您和莫阿姨結婚吧,我不反對了。”
周哲:“嗯?”
他看著那個肉眼能看出蒼老的男人,遵循了心底的聲音:“您開心就好。”
周哲愣了下,隨即哈哈笑起來,揉了揉自己兒子的頭發(fā):“我是想你開心。”
周緒起媽媽身子弱,后來在他只有八歲的時候得癌去世了。和別的小朋友相比,失去母愛這么多年,真是個小可憐。
他年輕的時候,忙于公司,顧得上這頭顧不上那頭,時常不著家。
周小少爺被吳姨帶大,被王叔帶大,甚至被杜醫(yī)生帶大。記憶里唯獨爸爸的身影出現(xiàn)很少。
人到中年才認識到自己的過錯,想著是否還來得及給兒子找一個媽媽,彌補他過往那么多年缺失的母愛。
“如果你實在不能接受就算了。”周哲說。
父子倆一向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相處方式,有什么矛盾都是坐下來好好談。
前幾個月的一通鬧,讓雙方都有些疲倦?yún)s也都冷靜了下來,眼下正是解決矛盾的最佳時機。
周哲的說話和行為方式處處是個和氣的父親形象,周緒起從小缺父愛缺母愛,對于親情的感受僅僅來源于妹妹。現(xiàn)在這個世界突然降臨的父愛讓他感到有些驚奇和不自在,同時又好像對這一切感受很熟悉,從脈搏的跳動、心臟的鼓噪、靈魂共振全方位無死角的感受到。
他有些分不清這是周小少爺?shù)那榫w,還是他的,有點像剛才在餐桌上難以壓制甚至共情了的情況。
但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這種情緒超越了以往難以壓抑的真實,仿佛他在這一刻真的觸碰到了“父親”這個詞,活生生的,實體存在的關愛。
他有點想周池了。
少年搖搖頭,說:“爸,去做你想做的。”
“不愧是我兒子。”周哲拍了拍他的腦袋。
“”
莫晚在客廳接電話,聽著聽著,順手拽下桌上的葡萄吃了一顆,“嗯嗯”應了幾句,目光轉向某扇緊閉的房門,一時間有點兒出神。
電話那邊喊了幾聲才把她喊回來。
“嗯?好,”她回過神,接著說,“周一我再去公司看看……”
浴室內,花灑的水兜頭而下,蒸汽翻騰,站在雨幕下的少年面容清俊。
抬手撥弄花灑的同時,少年看見了手腕上的指印,一道道痕跡彰顯著手腕的主人遭到了怎樣粗暴的對待。
手指摸上斑駁的指痕,想起車座內某人罩著他的外套乖順的樣子,頸間的喉結無意識地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