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小蔥刀
火光漸趨暗淡。
她仍躺在青年膝上,目之所及,是跳躍搖晃的昏黃,和一只欲收卻停留的手。
清瘦修長,骨節(jié)漂亮,是它擾了她的好夢。
泠瑯一把攥住,視線往上抬,鎖住手的主人。
江琮垂目看她,沒有半點被當場捉住的慌張,他輕聲:“醒了?”
泠瑯嗯了一聲:“你偷偷摸我做什么?”
江琮說:“是喚你起來。”
“怎么這樣喚?”
“這樣不用吵醒阿泰,不是正好?”
“是正好。”泠瑯把玩他的手指,從指腹到指尖,任意摩挲貼纏,像撫弄乖順美好的玩具。
她宣布:“我晚些也這么喚你。”
江琮低低地笑:“好。”
泠瑯便略有一頓,她發(fā)現(xiàn)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年說話的時候,喉結(jié)是如何震動,在他微笑之前,它還會微不可查地上下輕滾。
這個東西平時只藏在衣領(lǐng)里,小氣得很,并不給她太多機會看見,能觸碰的時刻也不多。
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江琮頭發(fā)垂落了幾絲在她眼皮上,若即若離地掃,有些癢,她卻不想去拂。
江琮似乎毫無覺察,他轉(zhuǎn)頭凝望洞口:“雨勢一直沒有小,這樣下去森林會有水流——”
隨著這個動作,他下頜線條愈發(fā)明顯,喉結(jié)也隱沒于陰影,再次看不分明。
眼皮上的發(fā)線如同落到了泠瑯心底,像草尖在輕撓。
她無法控制地回憶起清晨林間那個漫長的吻,撕咬和廝磨沒有什么差別,它們都讓此刻變得難以忍受。
泠瑯嘆了口氣。
江琮收回視線:“怎么了?”
泠瑯慢慢坐起來,直到她坐定,江琮才松開扶著她后頸的手臂。
她舒展著筋骨,自語道:“得想辦法占點便宜。”
雨聲紛繁,洞內(nèi)一時陷入靜寂。
江琮看著她:“夫人剛剛說什么?”
泠瑯羞赧一笑:“是在說夫君好看,我很喜歡。”
江琮不說話,只默然注視她,泠瑯沖他拋了個不甚嫵媚的媚眼,起身往洞口行去。
她站在雨簾前:“晚上有動靜嗎?”
“沒有。”
“這么大的雨,他會躲在哪里?”
“應(yīng)該不會太遠。”
“管他在哪里,”泠瑯抱著刀冷笑,“被雨淋死最好。”
她轉(zhuǎn)頭催促:“你快些休息,我來看著。”
“嗯。”
站了片刻,泠瑯才回到火堆旁,往里面添了點干柴。等到火焰再次躥高,她搓著手,望向靠著巖壁閉目休憩的青年。???.??Qúbu.net
他坐得端正,無名劍抱在懷里,仍舊是隨時可以出鞘的姿勢。
這一點,倒是和江湖上枕刀而眠,倚劍而睡的浪客們十分相同。
那些居無定所,行無蹤跡,若有相逢,也不過如萍聚般匆匆的人,不需要太多倚仗,也不會留下掛念,常伴在身的唯有刀劍。
泠瑯見識過很多這種人,她自己也曾經(jīng)是其中一員,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想過這樣的生活會以什么方式結(jié)束。
或許是直至死的那天。
調(diào)查刀者死因是她目前唯一的愿想,它像一座過于龐大巍峨的山,立在那里,光是仰望和攀爬,就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力氣。
至于山后是什么光景,她從來沒去考慮,期盼更是無從談起。
江琮卻說:“可我會替你想。”
他聲音很輕,沒什么情緒,是他一直以來慣常的口吻,和點評茶葉的時候、談?wù)摎⑷说臅r候,無甚區(qū)別。
當時泠瑯背朝著他,他不會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那是猝不及防的錯愕,像被捉住后頸皮的小獸,下意識凝滯著,來不及做出任何防備。
他會替她想,想什么?知道多少?想了又能干嘛?這些思緒在腦海中繞了一圈,卻一句都沒有講。
她無法應(yīng)對,一時說不出話。
如果這是他的手段,那真的有點厲害了。
泠瑯靜靜凝望著陰影中的青年,她在想,如果當時問出口,會得到什么樣的答復。
如果她一直追問,他會說什么,又會用什么樣的眼神注視她。是不是像現(xiàn)在的深林一般,晦暗深沉之中,風雨卻無盡。
她已經(jīng)覺得,他似乎有話可以說。
雨水在天明之前停歇。
空曠的密林之中,只有風還在穿梭,有水珠于枝條末端匯聚又滴落,砸在葉片上,啪嗒一聲脆響。
江琮在這樣的聲響中醒來,睜開眼后,他目光第一時間便在尋找。
火堆旁已經(jīng)沒有那道身影,只有干瘦的少年發(fā)出微弱鼾聲。
他起身,提劍步出洞穴,天未亮透,林間充盈著水霧,一切都還很朦朧。
在朦朧的最深處,少女站在一株巨大的樹木旁,似乎在仰望著什么。一身青衫與周圍綠意連綿,新鮮欲滴,比任何一片滴著水的綠葉更美好。
江琮沒有立即走上前,他為自己腦中偶得的形容而嘆息。
僅僅在清晨看見一個人的背影,就能讓他感受到美好,這個認知讓他無法不嘆息。
背影的主人轉(zhuǎn)過身,她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不遠處,很輕快地揚起了唇角,示意自己手中有好東西。
江琮走近,發(fā)現(xiàn)那是一卷芭蕉葉,聚攏成了小小杯狀,里面盛了清透的水。
“這樣收集的水會更干凈,是我從前經(jīng)常用的方法,”泠瑯有些得意,“你要不要嘗一嘗?”
原本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對方十分自然地接過,飲了片刻才放下。
泠瑯說:“我以為京城來的世子會很抗拒。”
江琮將葉片遞還:“他會抗拒,我不會。”
泠瑯捧著葉片笑起來:“我覺得你比他要可愛一點。”
江琮莞爾:“那他知道了,或許會傷心。”
泠瑯輕輕躍過地上枯枝,腳步落在積水上,濺出些清澈水花。
她經(jīng)過江琮身邊時,小聲而狡黠地說:“那是他活該。”
馬尾輕輕掃過他鼻尖,有點疼,更多的是濕潤的清香。
回到巖洞,阿泰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他掃視淌著殘雨的樹林,臉上露出滿意神色:“我說了,天會晴朗。”
“如果順利,兩個時辰便能到谷底。”他走入林中。
泠瑯抬腳跟上,江琮走在最后,還是昨天的次序,一行人在深山巨谷中靜默穿行。
所謂雄鷹棲落之地,果然險絕。
阿泰經(jīng)常進山,取的是險僻路線,途經(jīng)無數(shù)險壁斷崖。最陡峭的地方,手抓握著植物根須,腳踩在突出的石塊上,而身下是萬丈懸崖,云霧紛涌不可見底。
若是沒有輕功的常人,定會雙股戰(zhàn)戰(zhàn),進退兩難。
阿泰早已覺出他們的不同,十分干脆地埋頭走自己的,只偶爾回望兩眼,望著望著,他就發(fā)現(xiàn)——
“有什么東西嗎?”他疑惑地問,“你們一直在到處看。”
泠瑯回過神,笑道:“我好像聽到了猿猴的叫聲。”
“我什么也沒聽到,”阿泰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猿猴很怕人,不會靠近,若遇上豺狼和熊,才會麻煩。”
泠瑯隨意附和了兩聲,心里卻有些焦躁。
她剛剛聽到的是足音,是足尖點在積了水的樹枝上的聲音。那個可恨的跟蹤者,昨晚的雨那么大,怎么沒淋死他?
江琮顯然也聽到了,他示意她不要動作,以免嚇著阿泰,地勢復雜,更不能貿(mào)然追人。
萬一阿泰有個好歹,那傷及無辜不說,此行的目的也定會泡湯。
于是,場面一時十分憋屈。
他們知道有人在跟蹤,跟蹤的人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但彼此都十分安靜,假裝無事發(fā)生,只隔著層層密葉各走各路。
泠瑯憋得尤其難受。
下過雨的樹林,所有聲響都會放大,她已經(jīng)聽到了好幾次雨水彈落,腳步踩在水坑,以及濕潤樹根上打滑的“哎喲”低呼。
他居然“哎喲”,他竟敢“哎喲”!要不要她來教教什么叫潛伏,什么叫跟蹤!
真是煩死人了。
如泠瑯所料,路上有好幾處崩塌,水流渾濁浩大,在新鮮的缺口處奔流而下,是沖刷沿途一切的架勢。
她沉著臉趕路,越往山中行,霧氣越是濃。林中逐漸出現(xiàn)些怪誕植物,比人還高的蕨草,果實如燈籠般的藤蔓,被雷電從中間劈開成兩半的巨木,各自分裂后,還能繼續(xù)生長。
真的有猿啼傳來,哀戚凄切,讓人遍體生寒。
簡直像進入什么幻界,她已經(jīng)在懷疑,這種地方到底是何人在定居,常羅山又出于什么目的,躲到如此絕境——
一個巨大的山口前,阿泰忽然駐足。
此地地勢很高,雨霧稍淡,他指著下首連綿起伏的山脈:“紫谷地,就在那里,最里面,有一個村寨。”
“很好找,路上有石堆做記號,我?guī)銈內(nèi)フJ就知道。”
黝黑少年哼著曲兒下去了,泠瑯同江琮對視一瞬,雙雙停下了腳步。
行至此處,他們已經(jīng)不能更確定來者所圖到底為何。冒著山洪和大雨,那人一路跟隨,只為了等待這一刻。
泠瑯緩緩回首。
她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二十步以外的林中,站著一個人。
青灰衣袍,面容沉靜,一動不動。
“寂生,”泠瑯譏誚開口,“你怎么還沒死啊?”
寂生念了聲佛號:“施主怎得不走了?”
泠瑯說:“你怎么又不躲了?”
“心有遮蔽,萬物皆藏,小僧不是沒有躲,只是被施主發(fā)現(xiàn)罷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給人下媚藥的臭禿驢還滿腹佛語,可笑。”
“阿彌陀佛,那藥是原本客棧自有的,并非我等有意投放。”
“被挾持了還用破棍子放暗器,下作。”
“施主誤會,小香棍的暗器是被你親手觸發(fā),不能賴到小僧頭上。”
“你皈依佛門,卻將武器命名小香棍,惡心!”
“施主慎言,小香乃我妻之名,我將其冠以武器,乃顯情深義重,何來惡心之有?”
泠瑯忍無可忍:“妻之名?你瞧瞧自己說的是和尚該說的話嗎?”
寂生從容微笑:“如此一來,冰冷鐵器也會有溫暖之意,相伴才不會孤單。”
泠瑯一把抽出云水刀:“好,那你可要瞧好,我這把小蔥刀如何教你在黃泉路上不孤單!”
寂生嘆了口氣,他注視著席卷而來的刀鋒,面上露出悵然。
“不是說,莫要在出家人面前講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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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構(gòu),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yīng),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zhì)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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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