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五)
餐桌無端被天降的一個駱聞舟砸得地動山搖,細高條的紅酒瓶子慘遭無妄之災(zāi),晃了兩下一頭栽倒,“稀里嘩啦”地砸了個粉身碎骨。
帶著濃烈甜香的酒氣泛起聲勢浩大的討伐味道,把整個餐廳都泡在了其中。色令智昏的人只好短暫地恢復理智,動手收拾起一地狼藉。
“你鞋呢?”駱聞舟先是發(fā)問,隨后想起來了——費渡被他從玄關(guān)一路拖回客廳的時候,拖鞋好像是甩掉了,他頗有些尷尬,干咳一聲擺擺手,一邊清掃玻璃碎片,一邊抱怨,“沒穿鞋躲遠點……話也不說明白,上嘴就啃,沒名沒分的,占我便宜,流氓。”
費渡退到墻角,目光掃過駱聞舟因為彎腰而繃緊的腰背,雙臂抱在胸前:“我不是流氓,我是虐待狂的兒子,以后犯起病來,說不定會不讓你和別人說話,不讓你和朋友單獨出去,在你手機、車里裝滿追蹤定位的竊聽器,搞不好還會把你鎖在地下室里不讓人看,恨不能把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駱聞舟把碎玻璃攏在一起包好,又拿膠帶纏成柔軟無害的一團,聽了這番豪言壯語,他很心寬地笑了起來:“就你?。靠靹e吹了——去拿抹布來?!?br/>
費渡凝視了他片刻,繞過一地的紅酒湯,拿起擦地的抹布,覺得方才親手剜出來的心口難得這樣空曠,好似一塊巨石轟然裂開,無數(shù)隱秘的、壓抑的、扭曲變形的念頭,全都像是石頭下面暗生的小蟲一樣,一齊亂哄哄地奔逃而出,在光下露出不見天日的身軀來。
費渡把抹布遞給駱聞舟,在他伸手來接的時候,卻沒有松手。
駱聞舟抬頭去看他,見燈光折射進費渡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珠里,隱約間,竟好似泛起了溫暖的活氣。
然后費渡拉扯著一塊破秋褲改造而成的抹布,終于點頭承認:“嗯,我喜歡你?!?br/>
被炸得四腳亂蹦的騷包山地車、一直陪著他長大的破舊游戲機、曾經(jīng)藏過一只小貓的抽屜、辣椒面撒多了的烤串、墓地里一年一度的花、無數(shù)次互相嘲諷的口角……現(xiàn)如今想起來,那些舊事都像是一條穿在一起的金線,從記憶的重重黑霧中勾勒出了模糊的輪廓,照著他的從前和往后。
駱聞舟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似的,他的嘴角要笑不笑地輕輕抿了一下,然后突然一言不發(fā)地拉過那條抹布,隨手往地上一甩,伸長了胳膊在洗手池里沖了手,也不擦,就一把攬過費渡的腰,拖起他就走。
沒穿鞋正好,省得再給甩掉一次。
至于滿臉桃花開的餐廳地板……反正玻璃渣子收拾干凈了,不怕駱一鍋來踩,其他就隨便吧。
駱一鍋日理萬機,每天夜里要起來三四次,它得巡視領(lǐng)地,還得補一頓夜宵,行程十分繁忙。今天短短的一覺結(jié)束,貓爺才剛躥出次臥的門,就見那間大一點的臥室門半開,里面竟還有光。
它豎起的耳朵輕輕動了動,邁開小碎步打算去查看領(lǐng)地里出了什么事,中途卻被餐廳里的古怪味道吸引。駱一鍋謹慎地圍著地板上的紅色液體聞了幾圈,忍不住舔了舔粘得黏糊糊的爪子,一般貓狗嗅覺敏銳,畏懼煙酒,誰知駱一鍋同志天賦異稟,居然是一只貓中酒鬼,舔了一下發(fā)現(xiàn)味道頗合心意,于是埋頭大嘗了起來。
突然,它聽見有人短促難耐地“啊”了一聲,貓爺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艱難地支起脖子,正要循聲而去,不料才一抬腿就走成了順拐,左突右撞地走了幾步,它一頭撞上了沙發(fā)邊,趴下不動了。
平安夜,一年一次,舊蠟燭芯似的,總是不夠長。
玻璃窗上吸附的水汽在夜色中悄然凝結(jié),開出一片雪白的霜花。
費渡不知是哪一魂、哪一魄仍在潛意識里作祟,真幻不辨,于睡意恍惚間將他莫名驚醒,意識一驚一乍地沉浮了一遍,震蕩了一下方才歸位,睜眼卻發(fā)現(xiàn)床頭燈居然還沒關(guān)——駱聞舟正在旁邊盯著他看。
見費渡睡不安穩(wěn),駱聞舟終于戀戀不舍地擰滅了微弱的燈光,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睡吧,明天我回去加班,你休息就行了,不要跟著我早起?!?br/>
“說得就跟你能早起一樣……”費渡心想,這個嘲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去而復返的睡意已經(jīng)再次溫柔地吞沒了他。
他仿佛聽見隱約的鋼琴聲,似乎有個略顯消瘦的女人背對著他,坐在一扇明凈的窗戶前,大片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的身影也融化進去一樣,她技藝稀松地按著琴鍵,彈出有些生疏的曲調(diào)來。
第二天,偉大的駱隊果然不負眾望,樂極生悲,又起晚了——因為手機鬧鈴不知什么時候關(guān)了,人工的那個使壞沒叫他。
費渡已經(jīng)把宿醉的駱一鍋搬回了貓窩,拿了一打濕巾清理了沾酒的地板和貓爪,穿戴整齊,一邊翻著手機新聞,他一邊十分“詫異”地把昨天晚上的話還了回去:“不是讓你休息嗎,不用跟著我早起,都沒舍得叫你?!?br/>
駱聞舟叼著牙刷,沖他比了個中指。
費總愉快地圍觀了大言不慚的那位是怎樣說嘴打臉的,然后任勞任怨地開車送他上班。
“對了,”駱聞舟坐在副駕上,把最后一口雞蛋卷咽下去,抽了張紙巾擦手,“我剛想起來,上一次的‘畫冊計劃’啟動,是十三年前,也就是顧釗出事之后的第二年,畫冊計劃會不會和他有關(guān)?”
“如果肖海洋說的是真話,如果顧釗當年確實是在追查盧國盛的時候出的問題,那很可能?!辟M渡說,“‘那里不止是盧國盛’,在我聽來,很可能是他當時已經(jīng)追查到了盧國盛的蹤跡,并且在他可能的藏身之處發(fā)現(xiàn)其他通緝犯。那個‘羅浮宮’很有可能是他們的一個窩點?!?br/>
“唔,”駱聞舟頓了頓,好一會,他才說,“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
“嗯?”
“一般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況,我們?nèi)フ{(diào)查取證的時候,都至少要有另一個同事隨行。追查一個通緝犯的下落,既不涉及內(nèi)部人員,也不涉密,沒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查的,如果顧釗是被陷害的,為什么他會單槍匹馬地被人陷害成?”
他那天去羅浮宮之前,誰也沒告訴嗎?
還是他其實通知了某個人,但那個人出賣了他?
駱聞舟眉眼間陰霾一閃而過,隨即他話音一轉(zhuǎn),又問:“我還沒問呢,你昨天是怎么堵到肖海洋的?”
“我沒堵他,他腰上別著一串鑰匙,走路的時候跟別人聲音不一樣,我準備出去的時候正聽見他走過來,你那個三言兩語的短會開始時,我看見肖海洋是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來的,前后沒有十分鐘,他總不會這么年輕就尿頻吧?當時正好沒人,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順便在放潔具的地方躲了一會?!?br/>
“放潔具的地方?”駱聞舟一愣——怪不得肖海洋一無所覺,“那你怎么知道他鎖屏號碼的?”
“猜的,有一次別人借用他辦公電腦,他報的密碼就是這個,”費渡漫不經(jīng)心地說,“肖海洋是個使命感很強、執(zhí)念也很強的人,通常會用某個有特殊意義的數(shù)字做密碼,而且一般就一套——像陶然就比較簡單,他的密碼,我猜基本就是生日、姓名或者電話號碼之類的組合;小喬工作歸工作,玩歸玩,公私分得很開,所以工作電腦密碼和私人密碼肯定不是一套,我估計她辦公電腦和工作賬號的密碼是辦公室門牌號或者警號,也可能是二者的組合?!?br/>
駱聞舟好奇地問:“那你猜我工資卡密碼是什么……笑什么?”
費渡看了他一眼:“我沒事為什么要去猜一張書簽的密碼?”
駱聞舟:“……”
他莫名覺得自己一覺醒來,這待遇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那個張口閉口損他“夕陽紅”、“不如賣油條”、“老大爺”的混球分明已經(jīng)闊別已久,現(xiàn)在居然又無聲無息地殺回來了!
果然甜言蜜語和體貼入微都是裝出來哄人的,都是為了覬覦他的肉體!
滿大街都是臨近新年的氣氛,商家們爭奇斗艷地展開促銷,圣誕紅和大寫的“新年快樂”充斥在快樂的城區(qū)里,小店中“鈴兒響叮當”和“新年快樂”的樂聲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輪唱似的。路上一層淺淺的薄冰已經(jīng)被早起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鏟走,車行其中,十分輕快——哪怕周六加班本身十分沉痛。
無論是加班內(nèi)容還是加班本身。
駱聞舟跟費渡耍了一路嘴皮子,笑容還沒變淡,就看見辦公室門口來了一對中年夫妻??疵嫦嗪痛┲虬纾依锟峙虏⒉灰髮?,那女人面有雀斑,嗓音尖利,男的微胖,有些端肩縮脖,臉色陰沉地夾著一個灰撲撲的公文包。
“沒有,我們孩子都說了,那都是沒有的事,他們班小孩不懂事,就會以訛傳訛瞎造謠,鬧這么大學校也不管管,我們孩子可沒問題,從來也不說瞎話?!迸苏Z速飛快,尖尖的手掌不斷做出推拒的動作,“警察同志,以后別聽風就是雨,隨隨便便就把人叫來問話,在單位影響多不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攤上什么事了呢!”
陶然連忙追出來:“能不能讓孩子自己來跟我們聊幾句……”
“來一趟公安局不行,還得來兩趟?”女人聲調(diào)陡然提高,在樓道里造成了回音,“那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小偷、什么搶劫犯,現(xiàn)在還嚇得病著呢,出點什么事,公家賠嗎?這說的都是什么話!你們領(lǐng)導呢?”
陶然張張嘴,感覺后面的話自己不太好開口,郎喬會意,連忙上前接話說:“大姐,您看是不是應(yīng)該讓她到醫(yī)院檢查一下……”
“檢查什么?為什么要檢查?”女人好似被她這句話激怒了,雙手一叉腰,脖子伸長了兩尺,仿佛隨時準備長出堅硬的喙,在郎喬腦殼上啄個窟窿,“你什么意思???哎,你自己也是個小姑娘,怎么血口噴人呢?這傳出去什么名聲,敢情不是你……”
男人陰沉著臉,在旁邊拉了她一把:“說沒有就沒有,別跟他們廢話了,忙著呢,走吧?!?br/>
說話間,中年夫妻已經(jīng)一陣風似的卷出去了。
陶然抹了一把臉,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沖駱聞舟一攤手:“看見沒有,就是這樣。除了無關(guān)緊要的旁觀者,其他要么根本是弄個律師過來跟你抬杠,要么就是這態(tài)度?!?br/>
“這不是那個帶頭欺負人的女孩梁右京的家長吧,我看也不像校董啊,還是她們那一伙里的誰?”
陶然嘆了口氣:“那是王瀟家長?!?br/>
駱聞舟有些意外,隨即又是一皺眉——怎么這受害人家長比施暴者家長還著急撇清?
“王瀟那邊,孩子就接了個電話,不肯露面,家長一口否認她在學校遭到過侵害,一大早剛過來鬧了一場。老駱,要真是這樣,取證可就困難了?!?br/>
育奮中學里的事,如果非要粉飾太平,可以說是學生之間鬧的小矛盾,如果沒有夏曉楠交代的王瀟被拖進男生寢室的事,市局刑警介入就相當無力了——打人又沒給你打壞,即便打壞過,現(xiàn)在也鑒定不出傷情了。
人格侮辱什么的不好取證,就算證據(jù)確鑿,也不能拿一群半大孩子怎樣。頂多批評教育一頓,再把那些學生從哪來放回哪去?;蛟S當事人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暗無天日似的迫害與恐懼,可是用大人的法律標尺來看,就是這么輕描淡寫的一件“小事”。
現(xiàn)在集體性/侵這件事,加害者們在律師的攛掇下打定主意一起閉嘴,受害人卻緘口不言,堅決不承認自己遭到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