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傒囊(4)
“哎呀,狐貍!”白衣娃娃驚叫一聲,猛松開手,一下子跳到老遠(yuǎn)的墻邊。</br> 磨牙趕緊下床,慌慌張張地點(diǎn)亮了桌上的油燈:“來者究竟何人?”</br> 燈芯燃起,暖黃的光重新照亮了室內(nèi)。</br> 磨牙打著赤腳,舉起油燈,小心翼翼地朝墻角走了兩步,那娃娃可算是徹底暴露在光線里——確實是個四五歲的垂髫小兒,長得一點(diǎn)都不嚇人,圓臉蛋,眉眼還稱得上可愛,就是全身白衣白褲白鞋看著有點(diǎn)扎眼,畢竟除了有喪事,世上少有人給這么小的孩子穿全白衣裳的。</br> 此刻反倒是這娃娃受了驚嚇,緊靠著墻壁,縮手縮腳地看著他們這邊。</br> 磨牙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心里略放松了些,似乎不是兇惡之輩。</br> “你究竟是哪家的娃娃?深更半夜的為何跑來我床邊嚇人?”磨牙放緩了語氣問他。滾滾也從床上跳下來,躥到磨牙肩膀上瞪著他。</br> 見滾滾一靠近,這娃娃慌忙又挪開幾步,緊靠著窗戶道:“怎的會有狐貍……狐貍不都在山里么?別咬我,我怕疼!”</br> 第一次遇到這么怕滾滾的家伙……</br> “你莫害怕,我這狐貍十分友善,并不咬人?!蹦パ烂φf,“它連雞都不吃的!”</br> “真的?!”小娃娃將信將疑。</br> “出家人不打誑語?!蹦パ离p手合十,“既跟了我,便是一只出家的狐貍了?!?lt;/br> 小娃娃拍拍心口:“那我便放心了?!?lt;/br> “這位小施主,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蹦パ雷呋刈狼胺畔掠蜔簦坝泻坞y處,不妨坐下來慢慢講?!?lt;/br> 小娃娃看了他一眼,指著他的腳:“你的腳不冷?”</br> 磨牙這才想起自己沒穿鞋,腳底冰涼一片。</br> “把鞋子穿上吧,冷是世上最難受的感覺了?!毙⊥尥薨欀悸哌^來,確定了滾滾并沒有咬他的意思之后,才坐下來,坐姿也不規(guī)整,把兩只腳也縮到了圓凳上,整個人抱成了一團(tuán)。</br> “你很冷呀?”磨牙打量著他,“秋濃夜寒,你穿得如此單薄,不冷才怪咧?!彼呎f邊去床上抱被子。還好桃夭不在,不然肯定又要彈他的光頭,罵他連對方什么來頭都沒弄明白便又起了好心腸。</br> “不必拿被子給我?!?lt;/br> 他才剛拿起被子,便被小娃娃拒絕了。</br> 磨牙回頭,不解道:“你不是說冷么?”</br> “就算你把天下所有的被子都裹到我身上,把天下所有的爐火都圍到我身邊,我還是冷。”小娃娃搖搖頭。</br> “啊?”磨牙穿上鞋坐到桌前,“你是得了什么怪???”</br> “也許是吧……”明亮的燈火下,小娃娃的臉孔前所未有的清楚,細(xì)嫩可愛,就是沒什么血?dú)?,蒼白得很。</br> “你究竟是……”</br> “我是妖怪?!?lt;/br> 磨牙一愣,旋即徹底松懈下來:“原來是妖怪啊,不是鬼就好啊?!?lt;/br> “你不怕妖怪卻怕鬼?”小娃娃覺得好笑。</br> “看是什么鬼了……”磨牙認(rèn)真道。</br> “鬼還分種類?”小娃娃越發(fā)好奇。</br> “世間最可怕的鬼……”磨牙指了指心口,“通常都藏在這里?!?lt;/br> “你的心里有鬼?”他瞪大眼睛。</br> “不不不,我就是打個比方?!蹦パ磊s緊擺手,“出家人萬不可生邪念。”</br>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是一個好和尚?”小娃娃歪起腦袋盯著他。</br> “這……”磨牙撓撓頭,仔細(xì)想了想才謹(jǐn)慎地回答,“算吧……我不殺生不吃肉,每天都要誦經(jīng),也沒有對哪位姑娘動過愛慕之心?!?lt;/br> 小娃娃哈哈笑出來,卻沒發(fā)覺腳下有個毛茸茸的東西鬼鬼祟祟地朝他靠過去。等到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時,滾滾已經(jīng)跳到他膝蓋上,小尖鼻子在他懷里又嗅又拱,嚇得他驚叫著跌落在地,又不敢拿手碰滾滾,只得哭求著讓它趕快下去。</br> 但滾滾偏不下去,就在他身上里里外外地找,仿佛他身上藏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邊找還邊舔嘴巴。</br> 只要聞到美味的食物,滾滾就會露出這種餓死鬼投胎的模樣。</br> 磨牙趕緊上前把滾滾扒拉下來抱在懷里,滾滾拼命掙扎,哼哼唧唧地還想去找,好不容易才被磨牙制住,箍在懷里不許動彈。m.</br> “你身上藏了啥?是吃的么?”磨牙尷尬無比地問。</br> “沒有吃的。”他狼狽地爬起來,從懷里取出一個用手帕包住的小東西,“只有這個。”</br> 他坐回來,小心翼翼地解開手帕,從里頭拈了幾段干癟癟的枯草出來,看上去與路邊野草沒兩樣。</br> 滾滾眼睛又亮起來,又扭又蹬又伸舌頭,哼唧著要往那邊撲。</br> 磨牙急了,擰了擰它的耳朵:“你再鬧,以后天天讓你吃柳公子做的飯!”</br> 滾滾“哼”了一聲,不情愿地停下來,眼睛依然不死心地盯著那些枯草,并且夸張地吸著鼻子。</br> “這些枯草有何說法?”磨牙實在看不出幾段隨處可見的野草有什么特別。</br> 小娃娃也不忙回答,只讓磨牙把油燈滅了。</br> 磨牙狐疑地滅了燈,再看他的手心,幾段枯草竟閃爍著銀河星子似的光,剔透流轉(zhuǎn),美不勝收。</br> 重新點(diǎn)亮油燈,光華頓失,又成了貌不驚人的枯草。</br> 磨牙驚訝道:“這是……”</br> “這是魚羊草。”小娃娃小心翼翼地把手帕重新包好,“我?guī)硭腿说??!?lt;/br> “送人?送誰?”</br> “羅喜喜。”</br> 百草谷里的石頭今天算是倒了霉,不知哪里來的野丫頭,取了那么鋒利的刀,在好多石頭上瘋了似的刻字,還刻的都是同一個名字——羅喜喜。</br> 才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力氣卻不小,刀子用得比筷子還熟練。</br> 這丫頭已經(jīng)接連三天往百草谷里來了,東翻西找的,從天明找到天黑,整晚都不離開。</br> 他有點(diǎn)怕怕地躲在樹后,直到她沒了力氣,刀子掉在地上,人也癱坐在石頭上,他才慢吞吞地走出來。</br> 她聽到動靜,立刻警覺地握起刀子,但見來者是他,頓時松了口氣,嗔怪道:“你這小娃娃怎的又在這里?不是喊你莫要一個人在這山野之中玩耍么!”</br> 他支吾著站在對面,局促地揉著自己的衣角。</br> 她搖搖頭,起身走過去,伸出手:“過來坐下吧,腳上的傷好些了沒?”</br> 他拉住她的手,由著她帶著自己從碎石堆上小心走過去。</br> 幾天前,他被一只紅毛狐貍咬了,原因是狐貍以為他要搶它抓到的兔子,可他從不吃兔子,只是剛好路過狐貍藏食物的地方罷了。</br> 一口咬在他的左腿上,可疼可疼了,都流血了。</br> 他狼狽地逃走,直到遠(yuǎn)離了狐貍的領(lǐng)地,才氣喘吁吁地坐到樹下休息。</br> “好疼……”他看著腿上的傷口,心想著是不是要找水洗一洗。</br> 正自言自語著,冷不丁從樹干的另一面鉆出來半個人,盯著他說:“受傷了?”</br> 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姑娘,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綁成了一條長長亂亂的辮子。</br> “喲,真的受傷啦?!彼龔臉浜笈渤鰜?,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捏著他的腿查看一番后,立刻取了帶來的水壺,幫他沖洗傷口,“你這小娃娃怎的獨(dú)自在此地游蕩?被啥咬了?”</br> “狐貍。”他忍著疼說。</br> “幸好是狐貍,若是老虎,莫說你的腿了,連人都沒有了。你住哪里?爹娘呢?”她一邊說一邊抽出手帕,把傷口細(xì)細(xì)包扎起來。</br>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幫助,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應(yīng)對。</br> 她瞪著發(fā)呆的他,沒好氣地彈了彈他的額頭:“怎么,嚇傻啦?都不會說話了?”</br> “我我……”他捂著額頭,結(jié)巴著,又指了個方向,“我家在那邊……”</br> “幾歲了?四歲還是五歲?”</br> “五……五歲……”</br> 她皺眉:“你爹娘也是心大,這點(diǎn)兒大的孩子怎么放心你一個人亂跑?!?lt;/br> 他不說話。</br> 她起身問:“能走么?我送你回家?!?lt;/br> “能……”他點(diǎn)頭。</br> “那走吧?!彼斐鍪?,“我牽你?!?lt;/br> 他順從地牽住她的手,跛著腳朝前走去。</br> 腳上的傷漸漸地不疼了,他牽過好多人的手,男人的、女人的,印象中并沒有誰的手像她的手這么熱。</br> 一直走到那亂石遍布的岔路口前,他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指著前頭那座隱在林中依稀可見的房舍說:“我家就在前頭了。爹娘不喜歡不認(rèn)識的人……”</br> 她看了看,說:“好,那你快回去吧。以后不要亂跑了。”</br> “嗯?!彼?,卻又被她叫住。</br> “臉這么臟,你爹娘見了肯定要打你的屁股?!彼镀鹦渥?,把他臉上的污跡跟汗?jié)n擦干凈,最后揉了揉他的腦袋,“回去吧?!?lt;/br> “嗯?!彼D(zhuǎn)身離開,一邊走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腦袋。</br> 那是一座不知多少年前被什么人留下的房舍,老早就破爛不堪無人居住,那里不是他的家,也沒有他的爹娘。</br> 他是一只妖怪,一睜眼就在這片山谷里了,誰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也許跟那些沒有父母的妖怪一樣,天地山河,日精月華,說不準(zhǔn)是哪些東西正好湊到一塊兒了,世上便有了他。</br> 百草谷西邊那只最老的槐樹精說,他這樣的妖怪,差不多每隔百年就會出現(xiàn)一只,打它記事起算,怎么也見了七八只了。</br> 他覺得奇怪,說那為何這么些年了,卻只有我一個,不見其他同類。</br> 槐樹精說,不就是被人牽走了么,然后就沒有再回來過了,你以后可能也一樣吧,畢竟你們都很喜歡去牽人類的手。</br> 他糾正道,不僅僅是喜歡,他還需要從人類的手中獲得維持性命的力量,這跟你們樹精要雨水要陽光才能長得好是一樣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