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拈花(6)
是她,舉著他之前給她照明用的火折子,依然是想哭又不敢哭的表情,哆哆嗦嗦地站在她不該來的地方。</br> 只在這一刻,他才害怕了,心如擂鼓。</br> “你進來干什么?!”他怒吼,旋即一把抱起她,繼續(xù)拼命奔跑。</br> “我怕……小哥哥你找不到路……”她終于哭出來。</br> 他咬牙,再不說一句話,用盡所有力氣往前跑。</br> 身體幾乎沒有知覺了,疼痛沒有了,他的靈魂好像跟身體分開了,但無論如何也飛不出去,因為身體太沉重了,不止有一把劍,還有一個小丫頭的性命。</br> 耳朵里嗡嗡作響,眼前有奇怪的光線在搖晃,他好像看到了師父,也看到了年幼的自己。</br> 師父在給他的師父的靈位上香,他站在師父身后,好奇地問:“師父,你的師父是怎么從鬼淵出來的呀?不是沒有人能出來嗎?”</br> 師父沉默片刻,說:“他擊傷了隨他一起往外逃的、我?guī)熜值耐??!?lt;/br>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這跟師父的師父能活著出來有什么關(guān)系。</br> 但為什么是現(xiàn)在,為什么是現(xiàn)在才想起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br> 自己在想什么?!</br> 身后的追兵應該已經(jīng)非常近了,因為他越跑越慢,抱住某個人的手臂也越來越無力。</br> 如果就這樣下去,兩個都會死的。</br> 體力損耗得太厲害,他腳一軟,踉蹌著摔倒在地,懷里的丫頭跌了出去。</br> 他起身回頭,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雙紅色的眼睛在離他們不到兩米的地方閃動,也許是三只怪物,也許是六只。</br> 可出口應該就在不遠的地方了,無樂劍也在手中了,勝利就在那么近的地方……</br> 他突然像個怪物一樣嘶吼出來,把余生的性命都交付在這聲吼叫里似的,然后瘋了般朝前飛奔而去,一個人。</br> 身后一片混亂,她在哭喊,拼命地叫著小哥哥,小哥哥……</br> 他捂住耳朵,聽不見,什么都聽不見。</br> 當他終于從鬼淵里撲出來時,他依然在雪地里狂奔,沒有方向,只想逃跑。</br> 直到他終于沒有了一丁點力氣,才“咚”一聲倒在厚厚的積雪里,一動不動,任由漫天飛雪蓋到他大難不死的身體上。</br> 無樂劍,是他的了。</br> 破廟的門在風里晃悠著,“嘎吱嘎吱”地響。</br> “天下的名劍都是有脾氣的,它們會按自己的方式挑選主人?!彼种械拈L劍,“當初我?guī)煾傅膸煾缚匆娏怂?,卻連碰也沒能碰到它就狼狽逃出,他做不了它的主人。我在鬼淵中拔不出它,或許也是它還不認可我是主人?!?lt;/br> “挺頑皮的劍呢?!碧邑残π?,“那什么人才能當它的主人呢?”</br> “劍名無樂,自然是一生無樂之人才能當?shù)昧怂闹魅恕!彼ь^望著斑駁的佛像,“佛家總說普度眾生往極樂彼岸,我看我是去不得了。從我扔下她的那一刻起,我的余生再與‘樂’無關(guān),也許它確認了這一點,我才拔出了它,做了它的主人,相伴至今?!?lt;/br> 桃夭聳聳肩,道:“可你是天下第一了。”</br> “是啊,聽起來應該很高興才對?!彼粗邑玻暗玫綗o樂的第二年,當年打敗師父的人以及他的門派,在我手上消失了。我沒有殺他,斷了他一條胳膊,當著他的面踩碎了他高懸在門上的金字匾額。從此,封無樂的名字在江湖上漸漸響亮起來。我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到最后,我連對手都沒有了。死在我劍下的人,比廟里的佛像還多?!?lt;/br> “你用你的劍當名字?”桃夭望著立于佛前的他,一邊是手執(zhí)蓮花普度眾生,一邊是妖劍在握殺人無數(shù),兩種極致在初秋的夜里對峙。</br> 他轉(zhuǎn)過身,打量著桃夭:“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br> “桃夭?!彼蠓降鼗卮?。</br> “你穿紅衣裳的樣子,跟芽芽有幾分相似?!彼劾锿蝗挥衅痰臏厝?。</br> 桃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么說,我要是穿個黑衣裳,你那天就不會幫我把錢袋拿回來了?!”</br> “可能是的?!彼埠苷\實。</br> “你后悔了?!彼蝗贿@樣說,話中有話。</br> 他愣了愣,沉默許久之后,他看著破廟外的夜色:“我后悔那天沒有回頭,帶她去洛陽買糖吃?!?lt;/br> “拈花可以給召喚出它的人一次后悔的機會,如果你成功了,就可以回到當初,重做一次決定?!碧邑部粗矍斑@個孤單之極的背影,“但代價是,即便你回到當初,帶著芽芽去洛陽,你也會在七天之后消失?!彼D了頓,“然后你會變成另一只拈花,除了今后召喚出你的人,你永遠不會被任何人類看見。從此你所擁有的生活,就是如孤單的幽魂一般在世間角落游走,無人看見,無人聽到,運氣好的話會遇到愿意跟你聊天的妖怪,或者像我這樣天賦異稟惹人喜愛的少女。但最終的最終,你依然孤單一人。這些后果,你都知道嗎?”</br> 他點頭:“我都知道。三年前,當我從幾個道士口中知道有這種妖怪時,我便花了大力氣去了解去證實,最后找到號稱活神仙的虛谷先生。他收了我的酬金,教了我召喚拈花的方法。但是,不奏效,所以事情才變成你看見的這樣?!?lt;/br> 桃夭同情地看了看昏睡之中的虛谷先生,說:“他沒有騙你。”</br> 他皺眉。</br> 她指著廟門一側(cè):“拈花就在那兒,你的召喚是成功的,但你看不見它?!?lt;/br> 他愕然:“小桃夭,你可知同我胡說八道的后果?”</br> “大叔,我從來不騙長得好看的人?!彼槐菊?jīng)道,“你靜下心,仔細聞聞看,有沒有嗅到一股甜甜的,時有時無的花香?!?lt;/br> 他將信將疑地深吸了口氣,愣了愣。</br> “聞到了吧?!彼粗沁叺目諝猓白源蚰惆阉賳境鰜砗?,一根看不見的線就把你們綁在一起啦,你去哪里,它就只能跟著去哪里,可惜你看不到它,它也無法與你講話。”</br> “當真?”他循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聲音有些顫抖,“那妖怪真在我身旁?那為何我看不見?虛谷先生說只要召喚出來就會看見它的??!”</br> “人心有悔,悔重如海,生拈花。白衣無面,執(zhí)花于手,有異香。生大悔之心者可召之,得其花,可回當初,七日后失人身,成拈花,游蕩世間,永無絕期?!彼従彽?,“我看過的一本關(guān)于妖怪的書上是這樣描述它們的,不過后面還有一句話。”</br> “是什么?”他急切道。</br> “大悔之人,必懷罪孽,或傷人,或傷物,若得諒解,拈花不現(xiàn)?!彼牧伺乃募?,“聽得懂這話的意思吧?”</br> 他怔住。</br> 這時,桃夭走到那團虛無的空氣前,低聲說著什么,時不時點點頭。</br> “這不可能的……”他喃喃。</br> 桃夭走回來,正視他的眼睛:“芽芽從來沒恨過你。所以作為你悔恨根源的她,并沒有想過要重走她的人生,所以拈花才被‘卡’住了,無法與你相見繼而完成它的任務。就這么簡單?!?lt;/br> 他倒退兩步,用力搖頭:“不可能!她怎么能不恨我?!我對她犯下那樣的罪過,她不可能原諒我!”</br> 她瞪他一眼,抓住他的手:“走吧,拈花說帶我們?nèi)€地方?!?lt;/br> 5.</br> 天明時,他們站在城中某條不起眼的小街上,眼前是一座簡樸的宅子,圍在垂著藤蔓的灰墻之后。</br> 她拉著他跳到墻上,偷偷俯瞰院中的一切。</br> 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在院子里打鬧,像是兄妹倆,三十來歲的漢子在后頭大聲喊他們快去吃早飯不然去學堂又晚了。不多時,房門后走出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子,荊釵布裙,白凈秀氣,只是眼睛上圍了一圈黑布,她搖動著手里的衣裳說:“孩子他爹,天涼,讓他們加件衣裳再走。”</br> 漢子趕緊回頭拿過衣服,嗔怪道:“你光說他們,你自己咋穿得那么單薄。雖說你名字叫芽芽,聽起來年輕,難不成還能年輕一輩子?咋這么不注意身體呢!”</br> 女子叉腰道:“你是嫌我老了?”</br> “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我生氣了?!?lt;/br> “別啊娘子,我一會兒帶你最愛的芝麻酥糖回來好不好,別生氣??!”</br> “那還差不多?!?lt;/br> 兩個孩子在另一頭喊:“爹娘,我們上學堂去啦!”</br> “等等,飯都不吃啦?”</br> “來不及啦!”</br> 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他拖著桃夭跳下來,失了魂魄般靠在墻上,再不見什么天下第一的氣勢,只有一個中年男人的全部脆弱與驚喜。</br> “拈花說鬼淵的怪物弄瞎了芽芽的眼睛,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們沒有吃掉她。也許是嫌她的肉太少吧?!碧邑部粗鴥蓚€小孩子蹦跳遠去的背影,“她爬出鬼淵后,命大被一個路過的獵人救了,并被好心的獵人撫養(yǎng)長大,最后還嫁給了獵人的兒子,十年前,夫妻兩人終于自障州遷來帝都,靠小生意謀生,后來又有了一兒一女,日子也算安穩(wěn)了。”</br> 他強撐著自己的身體,問:“它怎么知道?!”</br> “當你誠實地講出你的悔恨召喚出拈花之后,你、芽芽、拈花,便成了互相牽連的整體,你與芽芽的一切都會被拈花知曉,這就是拈花的妖力?。『茈y跟你解釋清楚的?!碧邑渤铝送律囝^,“總之你信它就是了。拈花是為數(shù)不多的不說謊話的妖怪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