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半晌沒作聲，突然給了自己一個巴掌，罵道：“該！我早知我們夫婦倆難得善終?？赡菚r候我們怕啊，若他真將我們交給官府，我跟老婆子肯定會被杖斃，真到生死關(guān)頭，又有幾個不怕死的，而且還要死得那么痛苦。我權(quán)衡一番，還是把金子收下了，心說他們既是要病重之人，就算我不插手，那些人跟家人也不見得有多少相聚的日子。再說了，我跟老婆子這回并沒有直接動手，我們只是找了過去的路子，散了消息出去，說如果誰家有病重之人又供養(yǎng)不起的，可以送往我這里，必不虧待，皆大歡喜。”</br>　　桃夭看著鐵籠里的老少，眼眸似覆了一層薄冰：“生意如何？”</br>　　“豐年時少些，災年時多些，反正從未斷過，有時每個月都有，有時隔幾個月來幾個。”婆子如實道，“每次湊到八九個十來個時，我們便往溫家送個信，然后便會有人來接走他們。我們的報酬則按人頭算，溫家出手委實闊綽。起初我們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時日一長，也就釋然了?！?lt;/br>　　“釋然的原因我很好奇。”桃夭看著她，“畢竟籠子里的是你的同類，不是豬，不是狗?！?lt;/br>　　婆子眼中的恐懼被一股不屑沖淡了：“我們做的是自由買賣，從不逼迫哪個，姑娘你可知這些年往我這里送‘貨’的，并不都是各地的拐子，不少病號是被他們的家人送來的，他們的說法也幾乎相同，無非是家中貧苦，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錢買藥治人，反正留在家中也是個死，還不如送來我這里換些錢，讓能活著的人過點好日子。我們之所以釋然，并非我們天良喪盡習以為常，而是放棄他們的人，從不是我們。”</br>　　聽罷，桃夭反而笑出聲來：“竟然無法反駁呢。”</br>　　實在猜不透這小丫頭是個什么性子，她不笑還好，越笑他們心中越?jīng)]底。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后，齊齊跪在桃夭面前。掌柜拱手道：“今日我們老兩口算是知道啥是英雄出少年了，望姑娘看在我倆年事已高的分上，放我們一條生路?！?lt;/br>　　桃夭依然笑容滿面：“怎么放？”</br>　　“姑娘要殺我們，我們本不該有怨言，這是我們的債，該還。但我們死了，溫家可以再找別人做同樣的事情。若姑娘今天不殺我們，我們已向二位抖落出溫家才是始作俑者，你不殺我們，他們也不會留我夫婦性命。當年我可是向黑衣人發(fā)下重誓，透露半分，死無全尸?！闭乒裾J真道，“若姑娘能斷了溫家根基，便是放了我們生路?！?lt;/br>　　桃夭哈哈大笑：“掌柜的算盤打得可響啊。你們憑什么覺得我不會先要你們的性命，再去找溫家麻煩？”</br>　　婆子老淚縱橫地抱住桃夭的腿：“姑娘，我們想活。這輩子半生混賬，本想洗心革面，奈何再入歧途，眼見著沒剩下多少年，我們愿將得來的財產(chǎn)悉數(shù)捐給貧苦人家，連這天鮮樓也可變賣，從此陋室布衣，吃齋念佛，只求抵消些罪孽，將來去了地府也少些折磨?！?lt;/br>　　桃夭挑眉，看向柳公子。</br>　　“隨你的便。”柳公子道，“我的重點不在這兩個老東西身上。”</br>　　“這樣啊……”桃夭抬起頭，撓著下巴。</br>　　“姑娘……”兩個老東西的聲音打著顫，大約他們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死到頭來只在一個小丫頭的一念之間。</br>　　思忖片刻，桃夭低頭看他們：“要活著也不難，你們先幫我個忙。”</br>　　兩人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姑娘盡管吩咐！”</br>　　桃夭的視線，再一次移到那排鐵籠里……</br>　　溫家的人總是來得很準時，丑寅相交，夜色最濃，絕不早一刻也不遲一刻。</br>　　馬車依然停在天鮮樓的后門，用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車廂比尋常馬車大了半圈，兩個戴面具的男子前后檢查一番，確認無誤后才跳上了車，然后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從車上飛到掌柜手里。從頭到尾，溫家的人沒有開口說一句話。</br>　　“二位爺慢走！”掌柜兩口子點頭哈腰地目送著馬車遠去，再抬頭時，恭敬的表情沒有了，只得兩張神色復雜的老臉。</br>　　馬車飛速前進的聲音，像要踏碎整個世界。</br>　　掌柜同溫家的人說，這次的“貨”本是九個，就在他們來取貨前不久，運氣好又收了兩個。</br>　　馬車里，躺了十一個人，都睡著了，空氣里除了粗重的呼吸，還殘留著一絲迷香的味道。</br>　　桃夭睜開眼，從人堆里坐起來，沉默地看著四周，盡管車廂里沒有半分光線，她也看得特別認真。</br>　　“還沒到，再睡會兒吧?！焙诎道飩鱽砹拥统恋穆曇?。</br>　　“有點悶?！彼p聲道，“太黑了。”</br>　　“我不記得你怕黑。”柳公子翻了個身，繼續(xù)假寐。</br>　　“這些人沒有半分反抗。”她說。</br>　　“病了，沒力氣?！绷拥馈?lt;/br>　　“真正讓人沒力氣的不是疾病，是絕望的心情?！彼穆曇粝駨倪b遠的夢里傳出來，飄忽得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絲，“被最相信的人送到籠子里，像牲口一樣被關(guān)起來……”</br>　　柳公子睜開眼：“等等，你是桃夭？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lt;/br>　　桃夭笑笑，沒反駁。</br>　　片刻之后，她看向柳公子所在的方向：“提醒你一下，一路上不要擅動妖力，最好就保持現(xiàn)狀，當一個不能反抗的病人?！?lt;/br>　　“為何？”</br>　　“我的藥能暫時止住你身體的不適，但你離香味的源頭越近，藥效就越薄弱，這香味的目的是除妖，你不動，它不動，否則有苦頭吃的。”</br>　　“這究竟是什么香？”</br>　　“說了你也沒聽過。睡會兒吧，恐怕一會兒咱們就能見到磨牙的丈母娘了?！?lt;/br>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br>　　“睡覺啦?！?lt;/br>　　車廂里的低語就此打住，重回死一般的寂靜。</br>　　一牙彎月從云層里剛剛露個臉，立刻又縮了回去，急促的車馬聲穿街過巷，不知驚擾了幾多美夢，眼看著溫家大宅離他們越來越近。</br>　　柳公子仰臥而眠，卻忽然睜開眼，猛一轉(zhuǎn)頭，突見那車廂一側(cè)被封住的窗戶上，不知幾時探出來半個人，臉也白，頭發(fā)也白，身子也白，白茫茫的像掛了一片冬天的月光。此人雙手合十，一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們，那頭上的說是頭發(fā)，卻更像一縷縷漂浮在空中的白煙。</br>　　大半夜的，這是要嚇死人的。</br>　　連柳公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正要發(fā)作，外頭傳來幾聲馬兒的嘶鳴。很快，馬車停住了，那白白的人，也如吹散的煙一樣消失不見。</br>　　桃夭那邊沒有發(fā)出半分動靜，睡得呼呼作響。</br>　　有人走到車廂外頭，柳公子趕忙躺下裝死，只見一道微光透進，被鎖死的車門終于打開了……</br>　　布置考究的內(nèi)室中，黑衣男子依然戴著那張面具，立于珠簾之外，道：“夫人，可以了?！?lt;/br>　　馥郁的脂粉之氣，伴著跳躍的燭光自琉璃珠簾后透出，一身紅衣的女人自暗處起身，款款走入眼前這片晶瑩剔透之中。一只秀雅白皙的手輕撩珠簾，露出那張粉飾精致的臉孔。黑發(fā)如墨，纖腰如柳，身上衣裙用料考究，繡工一流，墜在腰間的環(huán)佩也是上等的滿綠翡翠。紅裳綠玉，在她身上倒也沒有半分俗氣。即便在這樣黯淡的夜里，她也是耀眼的。</br>　　她梳了一個四五十歲女人的發(fā)式，卻生了一張年輕許多的臉，除了那雙仿佛看透世情的眼睛會讓你覺得她不再年輕，這個女人哪里都不老。</br>　　“秦管家辛苦了?！彼曇艉茌p，很客氣，像有些涼意的微風吹過去，“我這便去看看?！?lt;/br>　　“夫人?！北环Q為秦管家的男人喊住了她，“山海小姐她如何了？”</br>　　她淡淡道：“一切皆如常?！?lt;/br>　　“小和尚他……”</br>　　“秦管家，你該休息了?！?lt;/br>　　說罷，她款款走出房門，留他一人在燭光中沉默。</br>　　此時，天已微明，她獨自穿過曲折的回廊，走到后院一處荒僻的房間前，守在門口的兩個黑衣人見她來了，拱手道：“見過夫人?！?lt;/br>　　“都在里頭了？”她問。</br>　　“十一個，等您過目?！焙谝氯颂嫠蜷_房門。</br>　　她緩步入內(nèi)，這房間外頭看起來老舊，里頭卻收拾得干凈整齊。寬敞無比的空間里沒有別的家私，只得二三十張床鋪，依次排開，枕頭被子一應俱全，每張床的床頭都掛了個寫了數(shù)字的紙牌，此刻，十一張床鋪上都躺了人。</br>　　她走上去，將這十一個從天鮮樓里送來的老少們挨個查看起來，一路上只聽她喃喃低語：“一號不要……三號不要……四號不要……”</br>　　一直走到倒數(shù)第二張床前，她看著這個睡姿難看的小姑娘，套在其身上的粗布衣衫大得能淹死她，小臉跟嘴唇都煞白一片，眼眶卻是烏黑的，一副病入膏肓的垂死之相。</br>　　她停在這個姑娘面前，看了她好一會兒，不禁鎖起了眉頭，想了想，又俯下身去，還揉了揉眼睛，好讓自己將她的臉看得更清楚些，但最終，她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喃喃道：“怎的看不見……”</br>　　正在她愣神的剎那，小姑娘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直緊閉的眼睛也睜開來，沖她咧嘴一笑：“看不到我?guī)讜r翹辮子么？”</br>　　她大驚，下意識朝后一退，可小姑娘并沒有松開她的手，一骨碌從床上彈起來，笑瞇瞇地看著她：“《百妖譜》云‘媼，似羊豕，食亡者，能斷人死時。得成人形者皆女體，貌秀美，稱媼姬，不祥物也?！?lt;/br>　　一言既出，她神色大變：“你……你是何人？”</br>　　小姑娘這才松開她的手，脫掉了那件外套，露出一身火焰似的紅衣，笑：“我自桃都而來。”</br>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當她的視線落在對方腕間的金鈴上時，眼中已是流露出無法控制的敵意與防備。</br>　　“金鈴過處，片甲不留……”她攥緊了拳頭，從牙縫里擠出這八個字。</br>　　四目相對，一個如臨大敵，一個滿面笑容，兩人之間的時間與空氣仿佛都停止了流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